一
天安門前的華表莊嚴華麗,其演變過程頗有深意。在古代,華表最早是公眾場合的大立木,民眾有什麽意見都可刻之於上,稱為“謗木”;後來立於通衢及郵驛之處,有指路之意;再後來立於皇城外,上臥神獸,有監督王命和政事之意。總之,立一木而觀天下,伸正義,明是非,鞭腐惡。公器在上,宏大莊嚴,關乎天下社稷。但這畢竟是一個靜止的非生命之物。如果能在中國大地上找到一個有生命的華表,一株活的巨木,千年不倒,風雨無阻,靜靜地記善惡、寫青史,那該多好。很慶幸,我們找到了,這就是山東莒縣浮來山上的春秋老銀杏樹。
銀杏,又名白果,被稱為植物的活化石,樹中的熊貓。因生長緩慢,又名公孫樹,意即爺爺種樹孫子收獲。樹分雌雄,雄者無果,偉岸高大,身壯幹直,如壯士擎天;雌者產果,樹形肥碩,四枝收攏,如健婦在野。果可熟食,如銀色的巧克力球;葉為扇形,深秋變黃,可入藥。我小時這種樹還很稀罕,難得一見,現在作為經濟作物和美化樹木我國南北都有種植。
我是按照自定的人文古樹標準,縱向看,其事必為紀錄曆史的裏程碑;橫向看,其貌必為本地區的一個地標。我是在全國比較了不下一百棵的銀杏樹之後,終於選定莒縣這棵春秋老銀杏的。它有四奇。
一是樹齡之老,距今已三千多年。其樹最低的幾根大橫枝,離地一人多高。由於三千多年地心的引力,滾圓的枝幹竟被引拉成扁平的帶狀,側垂著像一個個伸長的駱駝脖子,這是其他樹所從未見到過的。過去當地人有病,常來暗取一片作為神藥,現已作為文物嚴加保護。一般古樹齡的推算主要靠相關記載和旁證,清《嘉慶莒州誌》記載此樹為春秋所植,當時就已有十餘圍之粗,從根到梢無一枯枝敗葉。人行樹下無不摩挲有愛,不忍離去。《左傳》記載公元前七一五年魯莒兩國就曾在此會盟,現樹下還有一碑專記此事,可證其老。
二是樹形之大。樹坐落在一座廟裏,這個廟不大,順山勢分為三進。第一進是主院,老銀杏獨自占了整個院子,倒把佛殿擠到了一邊,要進廟先要爬幾十級的台階。當你站在坡下仰望廟門時,門裏不見牆、不見殿、不見人。塞滿一座山門的就是一棵樹,不,隻是樹身的一截。等到拾級而上,漸入院中,樹落平地,天呐,這哪裏是一棵樹,就是一座山,一座層巒疊嶂、溝壑縱橫、上下奔走的山脈。
這銀杏因為年深日久,樹身早已不是我們想象的一整棵軀幹,它矗立於地已分化成數股或粗或細的身幹,被風雨打磨成鐵石之色。橫出左右,相互扭曲、交錯、攀繞,成溝成崖,陡峭崎嶇。多年來,雨水順溝壕蜿蜒滲流,如河川經地。樹上塵落土埋,鳥窩鼠洞,又生出許多雜草、小樹、鬆鼠等二代三代的生命,莽莽然一座十萬大山。
廟裏存有一塊刻石,上書“象山樹”三個大字。意為樹大如山,年代已不可考。這個“樹山”上生樹已是常事。一九五九年(中共廬山會議那年),工作人員從半空的老樹杈上發現一株銀杏落果後的自生小苗,便雙手捧下來,栽到院東幾十米處,現在也長得要兩人合抱了。冥冥中這棵樹倒記錄了中共黨史上的一件大事。而現在那棵挺拔的合抱之木也成了彭德懷元帥當年犯顏直諫、耿直為民的象征,常引來遊客合影。在後院,還有兩棵唐代的子樹,至於廟前廟後風吹籽落而成的小苗,又不知幾多。母樹早已空心,我們已無法去探數它的年輪。民間傳說樹圍有“七摟十八紮”,後來實測胸圍十五點七米,樹高二十六點七米,樹冠遮陰八百多平方米。從高、大、老各方麵來說,都是國內之最了。
三是色彩之美。我第一次慕名來看銀杏,是在一個秋季。離山還有四五裏遠,就望見遠處的天空一片燦爛。黃透了的樹葉層層疊疊,在風中像一座隱隱閃現的金山,又像夏收後打穀場上遍布的麥垛。夕陽晚照,流光溢彩。芝麻開門,我們有幸進入到一個奇幻的世界裏。
凡樹木,不都是綠色的嗎?即使到了秋季也不可能一夜秋風滿樹金呀!瞬間就黃得這樣沒有一絲雜色。但這就是銀杏,它是樹中之妖、樹中之神、樹中的一絕。它不停地搖落片片金葉,隨風吹送到院子的各個角落裏。腳下是一層厚厚的黃絨地毯,實在不忍踩踏。我去時正有一部電影在那裏拍外景。而最美的是紅色的廟牆,依著山勢形成長長短短的折線,樹葉順牆頭鑲上了一條金色帶子,蜿蜒起伏。令人想起名曲廣東音樂《金蛇狂舞》。一年最是秋色好,滿院皆戴黃金甲。樹和廟坐落在一座小山之上,山在廟後輕輕圍了一個半圓,遮風禦寒;又在南麵的樹根下暗藏一泉,日夜不歇地吟唱奔流。中國大地曆朝都旱災不斷,而這棵銀杏樹幾千年來竟沒有一日口渴,美顏常駐。
四是這樹的名氣大,樹上有說不完的故事,而且都是和名人大事相關。毛澤東、蔣介石、陳毅都與樹掛上了鉤。在這一帶生活過的古今名人有諸葛亮、王羲之、顏真卿、楊虎城等。晉代文學批評家劉勰就在這樹下的小廟裏出家,完成了他的名著《文心雕龍》。而最奇的是,這樹常於夜深人靜之時,發出渾厚深遠的隆隆之聲,傳之數裏,隱隱不絕。如山中獅吼或遠處的雷聲。科學家解釋是樹老中空,形成巨大的風洞,風回氣旋,有如雷鳴。或許,那正是老銀杏歎時感世、或悲或喜的一聲聲呼喚。因這聲音並不定時,許多廟上的香客、外地的遊人為能聽一次老樹自鳴,常在後半夜時分披衣守候樹下。於是廟門前,就黑壓壓、靜寂寂,一片望不盡的人群。如同岱頂觀日,這銀杏發聲也遂成一景。我前後三次造訪老銀杏其實都是為了訪這樹上的故事。
二
老樹講的第一個故事是“毋忘在莒”。這個成語知道的人不多,其意,類似“臥薪嚐膽”。但有一個人對這句話刻骨銘心,他就是蔣介石。蔣敗退到台灣後總想反攻大陸,前幾年開口閉口都說:“毋忘在莒,毋忘在莒!”並且把反攻的軍演代號命名為“莒光”。部隊名“莒光部隊”。到晚年,他以國家統一為重,鄉愁蓋過了舊仇,“毋忘在莒”的含意也漸成“難忘大陸”。時國共雙方已在秘密和談中,蔣的養老定居地也已有眉目。惜“文革”事起,蔣未能“回莒”,終成遺憾。
“毋忘在莒”恐怕是中國最老的一個成語。莒國的存在是公元前一千年左右,那時還沒有紙張,秦始皇也還沒有統一文字,當時人們要寫這四個字還得用刀刻在木片上。你就知道這個故事,連同這講故事的老銀杏的輩分有多高了,它至少夠得上中國最古老的成語之一吧。
在公元前一〇四六年周武王得天下後,首先分封他的兩個得力功臣。分薑子牙的家族到齊國,國都臨淄;分自己家的人周公到魯國,國都曲阜。未有齊、魯之前這裏已有一個小國莒國,國都在現在的莒縣。這三國基本占據了現在的山東,比漢末的魏、蜀、吳還早八百多年,就演了一部春秋版的“三國演義”。開初,齊、魯仍按臣子之禮,友好事周,後來對外用兵爭霸,對內陰謀奪權,早不把天子權威放在眼裏。什麽醜事、壞事都幹了出來。公元前六八六年,齊國正是荒唐無道的襄公掌權,殺了來訪的魯桓公,**其夫人(此女還是他的同父異母的妹妹),他隨意殺戮,臣又反過來弑君,襄公死,國內一團混亂。
當時襄公有兩個兒子正避亂在外,老大公子糾,由他的老師管仲監護著流亡魯國;弟弟公子小白由老師鮑叔牙監護著流亡莒國。襄公死亡的消息傳來,兩個人就爭著回國去搶班奪權。這鮑叔牙與管仲本來也是好友,但這時都各為其主算盡機關。管仲對糾說,莒國離齊近,魯國離齊遠,這樣趕路我們一定會落在後頭。不如我率輕騎先行去截殺小白,公子隨後趕來。糾點頭稱是。管仲說罷翻身上馬,帶數騎急行。約行一日,來到莒國城外的銀杏樹下。他知道這是通往齊都的必經大道,先派人打問是否有人馬走過,又細察沿途馬跡車痕,判斷小白還未經過。便偃旗息鼓,彎弓搭箭設伏於樹下。
果然,第二天,日上三竿之時一小隊人馬急急走來。為首坐於高頭大馬上的正是小白。管仲忙將弓背於身後上前搭話:“許久不見,公子可好?這樣匆忙,趕往何處?”小白答禮說:“父王去世,回國奔喪。”管說:“國喪之事,有兄長操辦。何勞你作弟弟的遠行?”小白一聽口氣不對,變色道:“此話何講?”管仲雖是文弱書生,但六藝必修的箭法卻是嫻熟的,乘對方稍一分心,翻身抽弓,白光一閃,一箭早已穿向小白的胸膛。隻聽對方“哇”的一聲,口吐鮮血,落下馬來。管仲眼見得手,一聲呼嘯,撤回去複命。公子糾聽得高興,知政敵已去,一路商議繼位之事,向都城慢慢而行。
其實雙方在樹下鬥法時,雖各懷鬼胎,卻沒有瞞過高高在上的老銀杏。時老銀杏看管仲彎弓搭箭,正想,你怎麽能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那管仲卻對樹禱告:“今,事急矣!流浪數年,天降良機,成敗全在此一舉。”誰知老銀杏扶正祛邪,不幫管仲卻佑小白,那箭“當啷”一聲,正好打在小白胸前的帶鉤上,未傷皮肉。小白何等聰明,順勢咬破舌頭,口吐鮮血,裝作落馬而死。見管仲撤走後,立即吩咐部下加速趕路。
六天後當公子糾一路行到齊國邊境之時,臨淄城頭已經變換成小白的大王旗。向來政治鬥爭親骨肉也不半點手軟。就像李世民玄武門之變,瞬間殺掉兩個兄弟,血腥登位。小白哪能忘了這一箭之仇,又仗著自己是大國,便向魯國發去命令:“糾為我的親兄,不忍相殘。著你們就地代我處死。那個管仲押回齊國,由我來親自收拾。”管仲一聽這話,心裏就明白自己不會死了,定是鮑叔牙向小白舉薦了他。果然囚車一入齊境,小白就在國門等候,立即拜他為相,並尊稱相父。
這管仲是春秋時的第一政治家,興農業、舉漁利,特別是重商業。不消幾年齊國就成了春秋一霸,小白也成了史上大名鼎鼎的齊桓公。這時,便是天子也要讓他三分了。一次諸侯大會,天子還派使者專門送來了幹肉,並且特免他不必下跪受禮。虧了管仲老成,怕遭人忌,在王身後拉了一下衣角:“君雖謙,臣不可不敬。”齊桓公才款步下階拜受。總之,這時齊國對外儼然是諸侯們的領袖了。齊桓公又最喜聽人吹捧,時國內歌頌之聲四起,他也更加飄飄然起來。
一天,桓公與鮑叔牙、管仲幾位親近的老臣在一起飲酒。桓公已微熏,便說,我們這麽幹喝酒,難道你們就不想對寡人祝賀點什麽?這時鮑叔牙忙起身再拜:“願我君毋忘在莒。”這一句話,讓小白酒醒了一半。他在莒國流浪幾年,國內政局不穩,無日不擔驚受怕。作為儲君的命運,向來是死活未定。他的哥哥不是已經死於他手了嗎?至於生活溫飽不濟,餓時馬料也是吃過的。聽到這裏,桓公起身正色道,齊國能有今天,全賴兩位師傅輔佐之功,在莒的日子當永誌不忘,寡人將如履薄冰,不忘舊苦,再勵圖強。
又過了些日子,桓公見管仲年高體衰,便召問:“相父之後誰可助我相國?”管仲知他心有所屬,便低頭不語。桓公說:“當下,我身邊有四人最忠。當年逃難的時候,我無意中隻說了一句想喝口肉湯,易牙就把自己的孩子烹煮了給我做湯;豎刁為了表示忠心侍奉我,就自閹而當太監;而那個常之巫會測生死禍福,常為我預言未來;還有一個公子開方,雖是魏國的公子卻常年追隨我。連父親病故,都沒有回去奔喪。這四個人對我可謂忠心耿耿了。”管仲歎了一口氣,解釋說:“大王可以仔細想想: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親骨肉都可以殺害的話,那麽他還害怕殺別人嗎?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身體都可以自殘的話,他難道就不敢去殘害大王您嗎?人自有吉凶禍福,隻要好好修煉自己,自然會善始善終,還用得著別人來測算嗎?至於公子開方,父親死了,都不回去奔喪,這樣不孝的人能為國家效忠嗎?為齊國計,我請求大王速將這四個人驅逐出去,永不再用。”
齊桓公聞言,果然將易牙、豎刁、常之巫、公子開方打發出宮。但這四個人平常最會拍馬屁、抬轎子,總是把桓公伺候得舒舒服服。桓公一天吃不到他們送的美味,看不到他們送來的美女,特別是聽不到他們的頌言,就覺得心裏空落落的,飯也吃不香,覺也睡不好。這樣苦熬了三年,等到管仲死後,他將這四人又招了回來,相伴左右。
也是時來運變,四個人回來的第二年,桓公就臥病在床。易牙、豎刁等見他大勢已去,便凶相畢露,堵塞宮門,傳令不許任何人進宮,要將他餓死。桓公有氣無力,求宮女打開一扇窗戶,仰望浮來山方向。他說:“當年我逃亡莒國,顛沛流離之苦能忍;管仲在銀杏樹下射我一箭,我仍拜他為相,為大業,忘私仇,能忍;在位四十二年,南北征戰,傷痛累累,能忍。想不到今天四個小人設下的陷阱,教我忍無可忍,但又隻好咽下這個苦果。枉我英雄一世,閱人無數,現在才明白,能當麵說得出最肉麻話的人,必有最奸詐之心,會最偽善之術,是在為自己謀最大之私利。我還有什麽麵目見管仲於九泉呢?”他就這樣遙望著那棵已果實累累的老銀杏,在自責自悔中,被活活餓死了。他死後幾個兒子忙著爭王位,互相殘殺。桓公的屍體在**停放了六七十天,也沒有人收殮,生的蛆都爬出了宮門。
三
我聽老銀杏講的第二個故事,是“慶父不除,魯難未已”。其實,隻要樹老就有故事。但難得的是,一棵樹能原地不動地守著一個故事,一等兩千年,等來一個偉人舊典新用,又恰合其意。很多人知道這句話,是從毛澤東一九四九年四月四日為新華社寫的時評《南京政府向何處去?》裏讀到的。當時古老而又苦難的中國大地已經被戰爭揉搓得破爛不堪,亟待和平。但蔣介石就是不肯罷手,還要打下去。毛說:“慶父不死,魯難未已。戰犯不除,國無寧日。”蔣政府必須倒台。但誰親眼見過那個該死的慶父?現在還在世的人當然不可能了,就是在世的樹也隻有浮來山的這棵老銀杏是唯一證人了。這條古老的格言被它收入年輪、掛在樹梢上已兩千多年,正好讓毛澤東用來解釋時局,迎接新時代的到來。
故事的原本是這樣的。到春秋後期,禮樂崩壞,無論各諸侯國之間還是王室內部,你爭我奪,已經沒有什麽規矩,寡廉鮮恥,什麽醜事、壞事都能幹得出來了。尤其是齊、魯兩國,折騰得最凶,而莒國夾在其中。老銀杏站在浮來山上,看著這些人間罪惡,有時不免一陣惡心。
先說這個魯國,國姓姬,與天子同姓,周公後代。因為是與齊國同日封的大國,兩國淵源很深,而齊又多美女,所以魯國國君多娶齊國公主為妻。而齊國,薑子牙後代,國姓薑,就是我們現在常說的“美女薑”的“薑”。不想這些“美女薑”色重德輕,多不守“婦道”,嫁到魯國後常弄出點風流事來。作為王室,家事即國事,風流事常常演化為政治事件甚至國家災難。齊僖公有個女兒名文薑,出嫁之前即長期與自己的異母兄(後為齊襄公)私通,國人皆知。後來嫁給魯桓公,還是藕斷絲連,舍不得這個情哥哥。齊襄公登位後借邀請魯桓公與文薑來齊訪問,居然在宴席上灌醉魯桓公,派人殺了這個妹夫,對外說是飲酒過量身亡。你看這成什麽體統。
魯桓公的繼位者是魯莊公,即桓公與文薑親生的兒子,他明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被老媽和舅舅聯合謀殺的,但忌憚齊國的國力,也無可奈何。奇怪的是魯國王室就是走不出娶齊國美女的魔咒,在他即位二十四年之後,又娶了一個“美女薑”。這女子名“哀薑”,比她的婆婆“文薑”更加不安分。來魯不久,就看上了一個風流公子哥,正是魯莊公的弟弟慶父。慶父在魯國也是出了名的壞人,政治上勾結各種勢力積攢奪權資本,暗中收買武士為他效命,生活上則聲色犬馬,腐敗之極。哀薑愛其風流,喜其權勢,兩人打得火熱。但凡高層政治的男女之情都是政治交易,浪漫的桃色事件,最終都將會演化成殘酷的血色黃昏,魯國的大災就要臨頭了。
轉眼到了公元前六六二年,魯莊公病重,開始討論繼承人的問題。魯莊公和哀薑沒有兒子,無嫡長子可選,這倒給慶父與哀薑奪權留下了極大的活動空間。哀薑提出一個方案,她雖不生育,但同她陪嫁過來的妹妹為莊公生有一子名啟,可扶之為君。慶父支持。可是,魯莊公不同意。他想立另一個名姬般的公子接班,這裏麵就又藏著一段故事。
在未娶哀薑之前,魯莊公看上了他的鄰居黨氏的女兒孟任,便去勾引人家。孟任是大家閨秀,講究禮儀,要求魯莊公許諾娶她為正夫人。她又怕魯莊公說話不算數,還特地互相割臂刺血,歃血為盟。孟任嫁給魯莊公之後,生了一子名姬般。應該說姬般是正版公子。魯莊公對孟任始終懷有愧心,又不放心哀薑與慶父的勾結,遂想立姬般為繼承人。這既是夫妻感情上的平衡,也是政治上的平衡。他知慶父不可靠,於是就立儲大事去征求其他兩個弟弟的意見。不想三弟叔牙已經受賄,便力挺慶父接位。四弟季友正直,說:“父傳子位,曆來如此,有子在何能傳弟?”堅決擁護姬般接位。莊公說眼下叔牙、慶父已聯為一體,可奈何?季友很堅決,說:我會以死力挺姬般繼位。”遂派人用藥酒毒死了三哥叔牙,卸其聯盟右臂。
果然,魯莊公去世之後,季友假托國君之命,奉姬般為君,保新君暫住在娘家黨氏家中。慶父哪能罷休,就派人刺殺了姬般,發動政變,扶啟為君,是為魯閔公,做他的傀儡。季友就領著魯莊公的另一個兒子姬申出逃,在國外建立流亡政府。身為鄰國,齊很關心魯的局勢走向。齊桓公就派大夫仲孫湫借出使之名到魯國去了解情況,仲孫湫回國後向齊桓公報告:“魯國的問題全在慶父一人,如果不除去慶父,魯國的災難是永不會終止的!”這就是那句傳於後世的名言“慶父不死,魯難未已”。果然,一年後得寸進尺,慶父又殺死了魯閔公,自立為君,與哀薑完全把持了國政。兩年之內,魯國的兩個國君連續死於慶父之手,國家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百姓人人恨不能食慶父之肉以解其恨。
慶父漸漸不能控製政局,就在公元前六六〇年一個早晨帶著哀薑溜出國門,悄悄地向莒國逃去。正是秋季,寒風乍起,隻見遠處一團黃葉壓山,半山之上正是那棵老銀杏孤守路旁。他們一同爬上山來,累得氣喘籲籲,靠在樹下商議。慶父說:“我自知仇人太多,不管跑多遠也會被人追殺。你跟我反受其害,還是另覓一小國隱姓埋名去吧。我就在這棵老銀杏樹下做一個掃院看廟人。”說罷,兩人抱頭痛哭,灑淚而別。哀薑帶著數人投奔邾國而去。
這時季友已返回魯國,奉魯莊公另一庶子申即位,是為魯僖公,政局才算稍稍安定下來。這魯國本是周天子最早封的姬姓大國,禮儀之邦,這幾年讓慶父連弑兩君,折騰得國無綱紀,道德崩壞,一片敗亡氣象。新君上台後哪能咽下這口惡氣,便派使臣上浮來山與莒國交涉,願出重金將慶父引渡回國。這莒國本不想得罪齊、魯,今又能收一批重金,便痛快答應下來。誰知,這事走漏了風聲。那天晚上月白風清,慶父一人掃罷院子,便搬了一塊石頭,坐在銀杏樹下,自斟一壺濁酒,對樹興歎。想我慶父,王室貴胄,曾呼風喚雨,弑君殺臣如同換馬,不想今天到了這步田地。真要回到魯國,怕連個全屍都不保了。於是起身先向老銀杏敬酒一杯,反潑於地,口中念念有詞:“老銀杏呀,看在這一兩個月灌水掃葉的分上,就求你收我歸去吧。”說罷懷中抽出一條三尺白綾,甩向高枝之上。老銀杏將銀綾一收,慶父懸在半空。淒冷的月光篩過縱橫的枝葉,隱隱約約在白綾上現出一行字:慶父不除,魯難未已,惡有惡報,終死今日。
慶父雖死,魯國上下還是民心難平,要清算哀薑的舊賬。她與慶父私通,玩弄權謀,是連弑兩君的從犯,有人命在身。此時,齊國正是齊桓公主政,他打出“尊王攘夷”的旗號,要延續周禮,主持國際間正義。哀薑是齊國王室女子,出國去聯姻是政治任務,本該如昭君出塞,文成進藏,搞好兩國關係,留下一段外交佳話。不想她在魯國做出這種壞事,讓齊國感覺很沒麵子。桓公為了表示他的大義滅親和重振周禮的決心,也為了修複與魯國的關係,責令邾國將哀薑引渡回齊國,然後處死,“以屍歸魯”。這段政治醜聞總算翻過一頁。
四
一般老樹上附載的故事多是些狐精鬼怪、八卦傳奇,而這棵老銀杏卻是在實實在在地說當時的身邊事,從公元前一直說到二十世紀。它講的第三個故事,是陳毅怎樣在樹下“捉放曹”,懲治背信棄義的奸滑之徒。
人心難免有一念之變,但來回反複便為不義。正當民族危亡之時,有一個人忘恩負義,叛來變去,五次倒戈,實為史上之罕見。此人名郝鵬舉,本為馮玉祥的舊部,他從傳令兵幹起,一直升到少將旅長。一九二四年春,馮送他到蘇聯深造。不想郝回國之時正趕上蔣、馮、閻大戰,馮軍失利,郝立即背叛了恩重如山的老首長投向蔣介石。這是他第一次倒戈。
一九四〇年三月,汪精衛在南京成立偽國民政府。郝覺自己不是黃埔係,不受重用,又去投靠汪偽政府,任偽“淮海省”省長。他一下網羅了四個軍、七萬多人的漢奸兵力,表示對日本“肝腦塗地,死而後已”。這是他的第二次倒戈。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日汪精衛病死,日本敗勢已現,郝鵬舉又給蔣介石寫信“效忠”,願為反共馬前卒,又由一個漢奸成為了“國軍”的高級將領。這是他的第三次倒戈。
但蔣介石很有心計,他把郝的部隊放在我魯南解放區前線,欲借刀殺人。郝前麵是士氣旺盛的新四軍,後麵是裝備精良的國軍,他這個雜牌軍隨時會被吞噬。郝又設法托人與新四軍前線最高指揮陳毅取得聯係,希望投誠共產黨。
在這國共決戰的關鍵時刻,如能促成萬人倒戈是件了不起的大事。陳毅說:“曆史上國民黨軍隊起義到我們這邊來,比較大的有兩次,第一次是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四日趙博生、董振堂領導的寧都起義,大約一萬多人;第二次是高樹勳在邯鄲的起義,也是一萬多人。這次郝鵬舉起義的人數最多,他自稱兩萬人,我看至少也有一萬七八千。”所以中央對爭取郝部極為重視。郝在蘇聯學習時有一同學名師哲,當時正在毛澤東身邊工作,郝就給師哲連寫三封信。毛澤東親自出馬,直接以師哲的名義給郝連回了三信。可惜我們現在無法看到這三封信的原件,但以毛的文章筆力,估計像史上的那封“最佳勸降書”,庾信的《與陳伯之書》一樣,情理並用,是深深地打動了這個投機分子的。他慷慨地表示願投向人民,“我們在思想上、行動上,要完全和人民的利益配合起來,當人民要我們流汗,我們就流汗,人民要我們流血,我們就流血”。這是郝的第四次倒戈。
郝鵬舉起義後,給毛澤東發去致敬電,中央也回了賀電。他又拜見了陳毅,請求派人幫助他改造部隊。陳毅讓郝軍開進莒縣休整,並數次與郝鵬舉交談。陳知道郝是讀過書、留過學的人,對他也很尊重。便邀他同遊浮來山,在老銀杏樹下,曆數盛衰興亡往事,借古論今,曉以大義。郝鵬舉聽得激動,麵對古樹殘碑,也口若懸河,侃侃而談。並指銀杏為誓,願效當年魯莒兩國樹下結盟,與共產黨永結同心。郝知道陳毅是詩人,又吟詩一首,以表忠心,同時也為求陳毅唱和:“策馬浮來展大荒,齊桓劉勰兩茫茫。千年古樹應知我,一片忠心照夕陽。”二人在樹下暢談,那老銀杏忽聽郝直呼它的名字,並引為知己,如夢中驚醒,不由渾身一個寒噤,樹葉紛紛抖落。心想,三千年來我在此閱人無數,這樹下過往的人不知有多少都是口是心非。對你還要靜觀細察。陳毅當時雖沒有和詩,也著實鼓勵了他一番。事情至此,應該已是一個圓滿的結局。
不想一九四六年後半年國民黨軍隊開始向解放區大舉進攻,郝錯判形勢,又暗生叛心。這年六月,郝鵬舉向陳毅提出要到前線去“打蔣介石”,陳毅便知他有投蔣的企圖。陳毅勸他三思後,郝部仍堅持離莒南下,暗中向國軍靠近。陳毅也做好了郝部有變的準備,他對郝說,我們有過君子協定的,來則歡迎,去則歡送,但有一條,你必須將我們派去的同誌安全地交還我們,我們還是朋友。一九四七年一月二十六日,郝鵬舉召集營以上軍官開會,下達命令,重新投靠了蔣介石。作為投蔣的禮物,郝連夜抓捕我工作人員,包括將他當年在蘇聯的老同學、陳毅派去的政委及家屬全部捕殺。這是郝的第五次倒戈。
陳毅聞訊深為震驚,他們沒料到郝鵬舉竟這樣喪盡良心,迅即發起攻擊,將郝部全殲,活捉了郝鵬舉。毛澤東隨即發電:“慶祝你們殲滅郝部及俘虜郝逆之大勝利,有功將士予以嘉獎。”
郝鵬舉就擒後要求見陳毅。陳說:“我對於你要拖走部隊是料定了的,但竟敢捕殺我派去的聯絡人員,則大出我意料。人之無良心竟到了這種地步!你上次剛投誠時向我求詩,現在可以回你一首:‘教爾作人不作人,教爾不苟竟狗苟。而今俯首爾就擒,仍自教爾分人狗。’”從詩意看,還是要改造這個戰犯的。但不久國民黨重兵來襲,郝作為戰俘隨我軍轉移。路上過一河時敵機轟炸,郝又趁亂逃跑,我押解戰士抬手舉槍,郝撲通倒地,一嘴啃在泥灘裏,連同他一生的恥辱,永遠被釘在這古老莒國的田野上。山上的老銀杏遠遠聽見槍響,長歎一聲:事不過三,郝鵬舉已經五次倒戈,天理難容了。說什麽“千年銀杏應知我”,當時我就知你心不善,果然今天有此惡報。
五
中華文明五千年,有說不完的故事。可以讀正史如《左傳》《史記》,可以讀小說如《三國演義》,也可以聽人說書。但我們還有另一種方式,就是去讀一棵活著的老樹。每次來浮來山,我總要抽一點時間,靜靜地依偎在這棵老銀杏樹下,仰望它遮天蔽日的枝葉,撫摸著它青筋暴突的樹身,或秋葉飄零,斜風細雨;或月上枝頭,河漢茫茫,屏氣凝神地聽老樹胸中發出的曆史回聲,叫人如醉如癡回腸**氣。曆史這個東西很有意思,像一條地下河流,時隱時現。有時候丟了,就到書上去找,正史上沒有,還可找野史;有時丟了,就到地下去找,專門有一行叫考古;有時丟了,還可到樹上去找,樹上有一部中國史。因為連我們人類自己都是從樹上走下來的。那古樹上下,總會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事過留痕。
我總覺得,樹與人是平等的,它和我們一起創造曆史,記錄曆史。所不同的是,它遠比我們長壽,在文字、文物之外可以為我們存留一部活的人文史。像這棵老銀杏,能在三千年時間的跨度內,活生生地為我們展示一幕幕的善惡人生、複雜人性,全球範圍也不多見。莒縣在春秋時名莒國,它立國八百年,在正史上留下的痕跡並不太多。但是,國不怕小,有樹則靈;史不怕絕,樹在則存。一樹可以傳國,可以記史,可以延續國脈。莒國在公元前三四三年被齊國滅掉,所幸有這棵老銀杏在,至今還用它那三千年前的鮮活根係,輸送著古代文明的新鮮乳汁。聽說當地發展旅遊正在恢複莒國古城,最好的坐標就是這棵春秋老銀杏。
國外當然有古樹,但沒有我們中華民族這樣完整的不斷線的曆史可記;國內某一個地區當然也有完整的人文曆史,但要找一棵足夠長壽的樹靜候一旁,不諱不藏,不漏不欺,直書國史,也不容易。其他長壽樹也是有的,如鬆、柏、槐就是。但鬆多藏於叢山峻嶺,避世自養,不問煙火;柏多在廟宇陵園之中,記些神鬼之事;槐則立於村頭路旁,耳中多是些愛情男女。隻有銀杏,長壽古老,號稱樹中化石。它生於民間,長於廟堂,身挺如旗,葉燦若金,華貴巍峨,飄飄雲端。這是一種天生的記功樹、榮辱榜,是林中之華表,樹中之《史記》。是典型的“人文古樹”,幾乎就是中華民族的圖騰。在春秋戰國的無數個國家中,這莒國本是一個湮滅已久的小國,而山上的一株老樹卻能始終自盡義務,替它的鄰居齊魯大國,替整個春秋戰國,保存著一段遠去的曆史,這是我們應該向它致敬的。
讚曰:
大哉銀杏,華表之木。雄枝接天,盤根通古。葉燦如金,果垂銀珠。天眼長開,俯察萬物。善惡有報,以身直書。民族圖騰,國之謗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