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族的三千年文明史是一部英雄史也是一部苦難史。如果要找一個記錄了中華民族苦難的活的物證,那就隻有河南三門峽的七裏古槐了。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我到三門峽市出差,順便問及當地有無可看的古跡。他們說,去看“七裏古槐”,我卻聽成“奇離古怪”。我說:“怎麽個怪法?”答曰:“不知何年生,也不知幾回死,活得死去活來。”樹坐落在陝縣觀音堂鎮的七裏村,以地得名。
一
槐樹在北方農村無處不有,是村民乘涼、下棋、集會和夏天吃飯的好地方,已成民俗文化的一部分。在我的記憶中,那是一把綠色的大傘,是一個溫馨的搖籃。小時院門外有大小兩棵槐樹,爬樹、掏鳥、采槐花,是我們每天的功課。每當傍晚,炊煙嫋嫋,小村子裏彌漫起柴火香時,大人們就此一聲彼一聲地呼喊著孩子們回家吃飯。這時我們就在高高的樹枝上透過濃密的樹葉,大聲回答:“在這兒呢!”然後像猴子一樣滑下樹來。可以說我的童年是在槐樹上度過的。印象中槐樹的樹身平整光滑,不糙不凹,每爬時必得以身貼樹,摟緊臂,夾緊腿,快倒腳,才不會滑落。樹枝是黛綠色的,光潤可愛,表皮上星布著些細小的白點,像舊時秤杆上的金星。樹性柔韌,農民常取其枝,以火煨彎,製扁擔鉤、鐮刀把、筐子提手等物件,孩子們則用來製彈弓。
可是眼前的這棵槐樹怎麽也不敢讓我相信它還是槐,這是一個成精的幽靈。它身重如山,幹硬如鐵,整棵樹變形、扭曲、開裂、空洞、臃腫,無論如何,再也找不到我腦海裏槐樹的影子。它真是一怪,奇離古怪。
先說這樹的大。古槐坐落在長安到洛陽古驛道旁的一處高坡上,樹身遮住了半個藍天,未進村先見樹。據說當年唐開國大將尉遲恭在七裏之外就見到這棵樹。當你向樹走去時,它就像一座大山正向你慢慢壓來。等到爬上土坡,靠近樹下,你又覺得這不是樹,而是一堵牆,一座城堡,直逼得你喘不過氣來。要像小時候那樣,再摟著它爬是絕對不可能了。你倒是可以踩著不平的樹身攀上去。為了測量樹圍,我們五個男人手拉著手,才勉強將它合抱。準確地說,這樹圍也是無法測量的,因為它的表麵起起伏伏,如瀑布瀉地,如山川縱橫,早已不成樹形,無法合圍,隻能大概地比畫一下。這時你仰觀樹冠如烏雲壓頂,再退後幾十米看,那主幹在藍天的背景下又成龍成鳳,如獅如虎,張牙舞爪,盡人想象。四五裏之外就是橫跨歐亞大陸的隴海鐵路,每有客車過時就特別廣播,請大家注意看窗外的古槐。它已成中州大地上的一個地標。
奇怪之二,這樹渾身上下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疙瘩和深深淺淺的空洞。古樹身上有幾個疙瘩和洞不足為怪,這是它的驕傲,是年邁德高的標誌。如老人手臂上的青筋,臉上的皺紋,是歲月的積累,時光的磨痕。但樹生疙瘩如人生腫塊,畢竟不是好事。況且這樹也不是隻有幾處凸凹,而是全身堆滿了疙瘩,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樹紋。我想試著數一下樹身上到底有多少個疙瘩,大中套小,小又壓大,似斷又連,此起彼伏。你盯不到半分鍾就眼花繚亂,麵前是一片連綿的山峰,來去的雲朵。你一時又像掉進了波濤翻滾的大海,或者亂石穿空的天坑。都說盧溝橋的獅子數不清,這槐樹身上的疙瘩根本就無法數,永遠也沒有個數。而且樹身是圓形的,你邊走邊數,轉一圈回來,已經找不到起點,撲朔迷離,如在霧中。我們已墜入一個奇離古怪的方陣,一個從未見過的時空係統。
二
這棵樹所在的陝縣,屬中國最古老的地名。現在我們常說的陝,是指陝西省。就像豫指河南,晉指山西。其實,陝的溯源是現在河南三門峽市的陝縣,古稱陝塬,也就是現在這棵古槐的紮根之處。周成王登位之後,周、召二公幫他治理天下,兩人分工以陝塬為界,周治陝之東,召治陝之西,並立石為界。現在陝縣還存有這塊“分陝石”。算來,這已是三千年前的事了。今天偌大的一個陝西省,二十萬平方公裏,卻是因為坐落在一塊小石之西而得名。陝塬之西的西安是十三朝古都,之東的洛陽是九朝古都。一部中國古代史幾乎就是在這兩個古都的連線上來回搬演。你看,這棵老槐一肩挑著兩個古都,背靠三晉,左牽豫,右牽陝,老樹聊發少年狂。它像一根定海神針,紮在了中國曆史地理的關鍵穴位上。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多少次的朝代更替,多少代的人來人去,黃河奔流東逝水,滄桑之變知幾回。但是這株老槐不死,上天把它留下來,就是要向後人敘說那些不該忘記的苦難。
老槐無言,但它自有記事的辦法,這就是滿身的疙瘩。古人在沒有文字之前,最原始的辦法是結繩記事。這棵古槐與中華民族共患難,不知經過了多少風雨,熬過了多少幹旱,穿過了多少戰亂。它每遭一次難就蹙一次眉,揪一下心,身上就努出一塊疙瘩。
三
古槐生在唐朝,它遭的第一大難是“安史之亂”。
中國古代農民所受之苦,大致有兩類。一是服兵役。不管哪個人上台,哪個朝代更替,都是用刀槍說話。“一將功成萬骨枯”,一朝更替血漂杵。兵者,殺也。隻要戰事一起,就玉石俱焚。百姓或者被驅使殺人,或者被人殺。二是賦稅徭役。統治者是靠人民供養的,農民要無償地繳納實物,無償地貢獻勞力。唐朝有“租庸調法”,“租”即繳糧,“庸”即繳布,“調”即服役。而戰事頻繁無疑加劇了賦稅的征收與勞役的征召。兵役與徭役就像兩扇磨盤,不停地碾磨著無辜的生命。
中國人以漢唐為自豪。唐強盛的頂點是開元之治,但接著就發生了天寶之亂,即“安史之亂”。有趣的是,這個大轉折發生在同一個皇帝,即唐玄宗身上。開元、天寶都是唐玄宗的年號。他前期小心翼翼,勵精圖治,後期貪圖安逸,縱容腐敗,重用奸臣。中國封建社會兩千年,是君主專權的家天下,各朝由治到亂幾乎都是同一個模式,禍亂先從掌權者自身開始,從他們的私事、家事甚至是婚事開始。
唐玄宗鬼使神差地愛上了自己的兒媳婦楊玉環,先讓她離婚,出家,然後又轉內銷,返娶為妃,就是史上著名的楊貴妃。玄宗與貴妃終日飲宴作樂,不理政事。白居易有詩為證:“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遊夜專夜。”這時,地方上已藩鎮割據,軍閥坐大。其中最有勢力有野心的是安祿山,楊貴妃又認安為幹兒子,裏勾外連,姑息養奸。這等下傷人倫,上毀朝綱,外亂吏治的胡作非為,讓在長安以東剛剛長成不久的這棵槐樹不覺皺眉咋舌,當時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恐怕就是這棵古槐最初長疙瘩的緣起。後來安祿山公開扯起反旗,七五六年在洛陽稱帝,國號大燕。然後就順著這條驛道從老槐樹下一直打到長安。今陝縣一帶是叛軍和政府軍反複爭奪的主戰場。什麽叫“禍國殃民”,當政者以國事為兒戲,以私亂國,招來橫禍,又禍及百姓。
內戰一起,驛道上、黃河邊就人頭落地,血流成河。隻西塬一戰,二十萬唐軍就全軍覆沒。而百姓,不是死於亂軍中,就是被抓丁拉夫。家破人亡,痛不欲生,詩人杜甫親曆了這場大亂。離老槐樹不遠,有一個石壕村,杜甫在這裏過夜,正遇上抓壯丁。房東老婦人出來說,連年打仗,家裏早無男丁,要抓就把我抓去吧,別的不會,可以到軍營裏幫你們做做飯。來人就將老婦帶走了。可見戰爭中人口銳減、民生凋敝到何種程度。
雖已千年,這石壕村現在仍然沿用舊名,那天我去時,村口迎麵的大牆正書著那首《石壕吏》。杜甫夜宿的窯洞還在,隻是已坍塌過半。巧合的是這個千戶大村,有一半人姓杜。村外的石壕古驛道在埋沒多年後,最近又被重新發現,旅遊部門正在維修,準備對外開放。我們試走了一回,那堅石上磨出的車轍,足有一尺之深,可見歲月的滄桑。
當年杜甫就是從洛陽出發踏著這條驛道過新安縣、陝縣、潼關回長安的,沿路所見,心酸不止。他邊走邊吟為我們留下了著名的“三吏”(《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和“三別”(《新婚別》《無家別》《垂老別》)。“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哀哉桃林戰,百萬化為魚”。這連年的戰亂,百姓何以生存!杜甫曾被叛軍困在長安,戰亂過後,他又目睹了這座當時世界名都的頹廢荒涼:“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與杜甫同困在長安的還有寫了著名的《吊古戰場文》的大散文家李華,他這樣描寫當時戰爭的殘酷和百姓的從軍之苦:“萬裏奔走,連年暴露”“無貴無賤,同為枯骨”。這唐朝經安史之亂後就開始走下坡路。政治日漸腐敗,吏治更加黑暗,社會貧富差別日益擴大。老槐之西靠近長安城,有一個閿鄉縣(今屬靈寶市),繳不起租稅的農民被關入大牢,不少人在牢中凍餓而死。白居易憤而向上寫了一封《奏閿鄉縣禁囚狀》,又寫詩感歎道:“朱輪車馬客,紅燭歌舞樓。歡酣促密坐,醉暖脫重裘……豈知閿鄉獄,中有凍死囚。”麵對這種腐敗,這槐樹俯首驛道,西望長安,隻能以淚洗麵了。日複一日,淚水衝刷著樹身,皴裂開一道道的細縫,又浸蝕出一個個的空洞。它渾身的疙瘩高高低低又增加了不少。
唐之後,經過五代十國幾個短命王朝的更替,直到公元九六〇年趙匡胤重又統一天下,建立大宋。宋朝的首都還是定在河南。這中間又亂了兩百多年,再後是金人的入侵,宋、元、明、清的更替,社會激**,兵連禍接,民不聊生。官道上:“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狼煙四起,塵埃滾滾,再加上兵匪在樹下勒繩拴馬,埋鍋造飯,砍樹斫枝,老槐樹被折磨得喘不過氣來,又不知幾死幾活。
四
曆史進入到近代,封建王朝終於結束,迎來了民國。但這又是一個亂世。自一九一一年推翻皇帝到了一九四九年建立新中國的三十八年間,外族入侵,兵連禍接,雖有一個國民政府,但全國從來沒有真正統一過。河南這塊中州大地,又成了逐鹿中原的戰場,黃河泛濫的灘塗,水、旱、蝗災肆虐的舞台,最是我民族苦海中的一個荒島。老槐樹又經曆了一個最痛苦的時期。
史學家李文海撰寫的《中國近代十大災荒·萬裏赤地》中記載,民國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北方大旱以河南為最,全省一百一十八個縣,受災的有一百一十二個,災民三千五百萬。而河南又以這棵老槐所在的豫西為最。連續兩年顆粒不收,楊、柳、椿、榆、槐等樹,葉被捋光,皮被剝盡。將樹葉吃完後,災民隻好去吃細土,人即滯塞而死。大災接連瘟疫,天災引發匪患,民不聊生。陝縣一帶出現“僵屍盈路,死亡載道”。
是年,上海《申報》文章載《豫災慘狀之一斑》:“一男子擔兩筐,內臥赤體小兒兩個,汙垢積體,不辨膚色,輾轉筐內,吚呀求食。其男子見人即呼,願以二十串錢賣此二子,言之聲淚俱下。”當時任河南省民政廳廳長、省賑務會主席的張鈁(新中國成立後為全國政協委員)到南京向蔣介石麵陳災情。一九三〇年到一九三一年間以張的名義發出的求救電文達五十多件。一九三〇年天津《益世報》載《中原風聲鶴唳,張鈁為民請命》。在這場大饑荒中古槐與饑民同為亂世所擾,烈日所烤,疫氣所蒸。兵匪過其下,烏鴉噪其上,塵垢裹其身。災民無奈,又再一次對老樹捋葉剝皮。唐槐又一次地死去活來。
一九三八年,蔣介石為阻日軍南侵,在花園口炸開了黃河,雖暫挫日軍,但中州大地也頓成一片沙漠,年年旱災、蝗災不斷。一九四二年又現史上少見之大災。許多地方出現了“人相食”的慘狀,一開始還是隻吃死屍,後來殺食活人也屢見不鮮。但這並沒有引起蔣介石政府對河南災情的重視,並一味掩飾。二月初重慶《大公報》刊登了該報記者從河南災區發回的關於大饑荒的報道,卻遭到國民政府勒令停刊三天的嚴厲處罰。
美國《時代》周刊駐華記者白修德聞訊後,即衝破阻力在當地傳教士的幫助下到災區采訪。路旁、田野中一具具屍體隨處可見,野狗任意啃咬。他拍了多幅照片,將這場大饑荒公布於世。這次大饑荒更甚於民國十八年,死亡人數達三百萬之多!這一切都發生在老槐樹的腳下。樹與人同難,已被捋葉剝皮的老槐,眼看樹下死屍橫陳,耳聽遠方哀鴻遍野,再一次地痛徹骨髓,死去活來。人活臉,樹活皮,樹木全靠表皮輸送水分養分。天大旱地無水,水分何來?人餓瘋又剝其皮,它還怎得生存?於是樹內慢慢朽出大大小小的空洞,而主幹上也隻剩下了些橫七豎八的枯枝。
更可怕的是在這老樹下發生的不僅是天災,更有人禍。一九三七年盧溝橋事變後,日軍開始向中國腹地步步侵入。並且實行滅絕人性的“三光”政策,製造了無數慘案。近來紀念抗戰勝利七十周年,許多史料又被重新發現。一九四四年春,日寇集中侵華戰爭以來的最大兵力,在中國戰場發動了代號為“一號作戰”的對中國豫湘桂正麵戰場的戰略進攻,河南首當其衝。而這老槐樹下的“靈(寶)陝(縣)之戰”又是河南戰役中規模最大、最為殘酷之戰。
河南文史資料載,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五日,日軍截獲大批逃難民眾,便將河南大學、各中學女生及軍隊女眷五百多人,趕到盧氏縣外的洛河河灘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強剝衣褲,裸臥沙灘,恣意**,然後又割乳、剖腹,全部殺死。淒厲哭號之聲,慘不忍聞。史稱“盧氏慘案”。這年夏天,日軍又將中條山戰役中俘虜的兩千多名中國軍人押到三門峽市北的會興鎮山西會館內,取名為“豫西俘虜營”。日軍不顧國際公約,肆無忌憚地折磨俘虜。每天每人隻配給四兩發黴的小米,強迫幹重體力勞動。如有傷病,就用刺刀捅死,扔進溝壑。隻一次就逼迫四百名喪失勞動力的俘虜,每人挖坑一個,然後推入坑內活埋。這次戰役中國軍隊進行了英勇抵抗,第三十六集團軍總司令兼第四十七軍軍長李家鈺、五十七軍第八師副師長王劍嶽將軍陣亡。(二〇一四年九月一日,民政部第三二七號公告,公布了第一批三百名著名抗日英烈名錄,他們榮列其中。)老槐目睹了這一幕,青筋暴突,兩眼冒火,恨不能拔拳相助,可它這時也已極度衰弱,隻能陪我可憐的同胞忍受這空前的民族大恥辱。老淚橫流,痛不欲生。
五
這老槐經曆的最後一難是“文革”之亂,“文革”中最響的口號是“打倒劉、鄧”,這兩人又都與老槐有緣。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當這株唐槐經曆了千年的風雨,身心交瘁,孤守驛道時,眼前突然一亮,路上從西向東走過一個瘦高個的人,還有幾個隨從,都穿著過去從未見過的八路軍的衣服。這人就是劉少奇,他從延安過來,要傳達中共六屆六中全會的精神,指導中共和八路軍在河南的工作。
他從樹下走過,踏著這條千年古道,一直走進澠池八路軍兵站,在這裏召開了“中共豫西特委擴大會議”。更值得一提的是他在這裏寫成了名著《論共產黨員的修養》,並辦了兩期特訓班,進行講授。當年這一帶屬衛立煌管轄的一戰區,作為八路軍副總司令的彭德懷常來往於途,與衛共商抗日大事。
《彭德懷自述》裏說,“從西安乘車到洛陽,見了衛立煌,拜訪了一些民主人士”,說的正是這一段路。那時正是國共合作,大家同仇敵愾打鬼子,老槐樹也心有所慰,精神了許多。後來盼到了新中國成立,沒有想到劉少奇當了國家主席,它十分驚喜。但是好景不長,“文革”風雲一起,劉少奇就被打倒,批鬥,百般受辱,永遠開除黨籍,最後又送回河南囚禁而死。一九九五年老槐又見證了王光美重訪此地,含著淚在一方紅布上寫下了劉少奇生前的最後一句話:“好在曆史是人民寫的。”
它雖然沒有見過鄧小平,但“文革”中批鄧的鼓噪聲震耳欲聾,在它渾身大大小小的樹洞裏嗡嗡回響,讓它心煩意亂。一九七五年,曙光一現,鄧小平複出,大抓整頓,全國氣象為之一振。但不到一年又掀起了“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鄧再次被打倒。用文藝武器來搞政治本是江青的拿手好戲,“四人幫”決定拍一部批鄧電影《反擊》,外景地就選在這棵老槐樹下。那天,老槐見一群紅男綠女,扛著些長槍短炮類的家什,拿著些奇奇怪怪的道具,明明是城裏的嬌娃嫩女,卻扮作些有皺紋的老農、舉錘的工人、扛槍的戰士,粉墨登場。他們圍在樹下,一哇聲地高喊批鄧。
村民還有過路人都圍在樹下看熱鬧。突然,“哢嚓”一聲,一根大腿粗的老枝從空斷裂,趴在樹上看熱鬧的一個外地人,隨之落地,口吐鮮血,不省人事。村民趕緊卸下一塊門板,招呼人飛快地抬往附近醫院。眼看要出人命,拍攝也就草草收場。不久“四人幫”垮台,這電影當然也再沒有放映。這是那天下午現場采訪時,幾個老人比畫著,給我講的他們親曆的老槐樹發怒的故事。據村民回憶,十年“文革”,老槐總是打不起精神,奄奄一息。自從這次樹呼一何怒,“文革”就很快結束,老樹又煥發了生機,如一隻烈火中再生的鳳凰。這就是我們在文章開頭講到的那鬱鬱蔥蔥的樣子。三門峽,因黃河水流湍急,峽口水中有中流砥柱而聞名,而這棵七裏古槐真不愧為我中華民族曆史長河中的中流砥柱。
這樹下可考的名人,除前麵說到的杜甫、白居易、劉少奇、彭德懷外,還有羅章龍、馮玉祥、魯迅。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這觀音堂是豫西重鎮。隴海鐵路隻修到此為止,再往西無論人貨運輸,都是要換乘公路或黃河水路。人與物的滯留集散倒成就了這裏的繁華。一九二一年十一月隴海鐵路工人大罷工,李大釗曾派羅章龍來這裏組織領導。一九二四年七月魯迅到西安講學,在觀音堂下車,改乘船走黃河水道,一周後才到達西安。一九二七年馮玉祥治豫,發誓要掃**黑暗,七月曾親臨樹下講演。現在樹下還存有他講演內容的一塊石碑,上麵刻著五條:“我們是一定要將貪官汙吏土豪劣紳打倒;我們是要建設極清廉的政府;我們要為人民除水害,興水利,修道路;我們要教育人民,使人民能讀書,能寫字;我們要訓練為人民利益的軍隊。”
六
勝利使人驕傲,苦難讓人清醒。無論是對一個民族還是一個人,苦難永是一劑良藥。一個沒有經曆過苦難的民族是不成熟的民族;一個經曆過苦難而又不知道保存這份記憶的民族是短視的民族;隻有經曆了苦難而又能時時不忘,以史為鏡、知恥而勇的民族才是最有希望的。
由於地理氣候的關係和人為的原因,曆史上中國大陸,特別是中原地區一向多災,水、旱、蝗、黃、兵、疫、匪,七災俱全。人和樹都生活在這塊黃土地上,一次次地克服苦難,死中求生,化險為夷。可惜,人的記憶常常是選擇性的,在英雄與苦難、經驗與教訓、勝利與犧牲、光榮與屈辱之間,常記住了前者而忘記了後者,甚而是有意地回避。幸虧在這個國土上還有古樹與我們同在,樹不欺人亦不自欺。它與我們紮根在同一片土地上,同呼吸共命運。
天災,災樹亦災人;人禍,禍人也禍樹。樹木在默默地記錄著一切,而且遠比人的記憶悠長。它有自己的語言,用寬窄不同的年輪、扭曲變化的形體、或枯或潤的膚色、高高低低的腫塊、深深淺淺的樹洞來表達它的喜悅與憤怒,錄下了它所經曆過的自然和人文的變遷。以銅為鏡可正衣冠,以人為鏡可知得失,以樹為鏡可還原本然。當我們心浮氣躁時,躊躇滿誌時,或者將要受臨大任之際,請找一棵起伏不平、虯勁桀驁、傷痕累累的古樹來讀一讀吧,麵對它沉思默想一會兒,你會頓然腳踏實地,心靜如水。
那天采訪完後正是日暮時分,夕陽壓山,紅霞滿天,風停雲住,宿鳥歸林。我終於能靜下心來,以手撫樹,一點一點地來研讀一下這棵老槐。
它五圍之長、數丈之高的樹幹表麵,展開後就是一幅巨大的曆史畫卷。中國傳統文人的畫多表現閑適題材,留下的著名長卷如寫山水之美的《富春山居圖》,寫市井繁華的《清明上河圖》,寫人物飄逸的《八十七神仙卷》,還有寫這個古槐所在地古代貴族生活的《虢國夫人遊春圖》等,無不如此。而寫現實生活中苦難的幾乎沒有,隻有近代蔣兆和的一幅《流民圖》。
人工不逮天工補,現在好了,我們有了這幅上迄唐代下到“文革”的《老槐說難圖》。這是一幅老辣的焦墨山水人物畫,那凝重枯澀的線條欲斷還連,欲哭無淚;這是一幅畢加索的《格爾尼卡》,那立體圖形的拚接,似像非像,似有似無,訴說著被撕裂、被**後的悲慘和痛苦;這又是一幅發憤圖,樹身上的疙瘩如拳如腳,如槍如戟。我耳邊又響起在這樹下殉國的李家鈺將軍的誓言:“男兒持劍出鄉關,不滅倭寇誓不還。”
這裏麵有曆史,安史之亂、民國之亂、“文革”之亂等一個不少;有故事,戰爭、冤獄、天災,應有盡有。這畫中有人物,唐朝以胖為美,你看大團的線條組合與立體腫塊的堆砌中,有雍容富態的楊貴妃,有風流倜儻的唐明皇,還有那個特別肥大的安祿山(傳安祿山體壯如山,肚肥如鼓,刺客連刺三刀,未破其肚)。畫中還有瘦弱多病的杜甫,才思奔湧的李白,憂國憂民的白居易,直到魯迅、馮玉祥、劉少奇、彭德懷。在這個世界上,樹和人是相通的,樹中有人,人中有樹。要不,毛澤東怎麽在病危之際仍然要人給他讀《枯樹賦》呢?當讀到“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他不由淚流滿麵。
往事越千年,滿樹疙瘩記苦難。樹因水土氣候的關係而生疙瘩,這很自然。但是因人文社會的變化而鬱結於心,鼓為疙瘩,這有沒有根據?陪我去采訪的報社孟總講了一個他親身經曆的故事。當年他們村裏有一棵大楊樹,渾身長滿了疙瘩。疙瘩何來?都是從人身上來的。那些年缺醫少藥,村民得了病就請本村一個半醫半巫的老人來治。治法也很簡單,河邊揪一把草藥,熬了喝下,老者守在身邊口中念念有詞,同時伸手在病人身上一抓,向大楊樹的方向甩去。病人就“涊然汗出,霍然病已”。那大楊樹就代人受病去了。年長日久,楊樹就長滿了一身的疙瘩。又過了些年,村裏搞基建,將這樹伐掉,各家分了幾塊木板。孟家人多,正愁無床,就拿來做了鋪板。結果凡睡上的人都身上起疙瘩,孟總渾身最多時起過四十二個。最後隻好將這鋪板移做別用,人身上的疙瘩也就慢慢消失。信不信由你,但確有其事。
樹木有靈。村邊一棵楊樹能為全村人擔災,這千年古驛道旁的一棵老槐當然也要為我中華民族分擔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