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青少年的成長書(全兩卷)

秋月冬雪兩軸畫——《記承天寺夜遊》與《湖心亭看雪》的寫景欣賞

字體:16+-

有一種軸畫,且細且長,靜靜垂於廳堂之側。她不與那些巨幅大作比氣勢、爭地位,卻以自己特有的淡雅、高潔,惹人喜愛。在我國古典文學寶庫中,就垂著這樣兩軸精品,就是宋朝蘇東坡的《記承天寺夜遊》和明朝張岱的《湖心亭看雪》。

凡文學,總要給人一種美。然而這美的塑造,於作家卻各有各法。

秋之美,大抵是因了那明月。和刺目的陽光比,月色柔和;和沉沉的黑夜比,月色皎潔。月光的色相大致是青的,她不像紅那樣熱,也不像綠那樣冷,是一種清涼之色,有一種輕柔之感。人們經過一天的勞作後,在月光下小憩,心情自然是恬靜、明快的。月色給人以甜美。

道理雖這樣講,但文學卻是要靠形象來表達。蘇東坡隻用了十八個字,就創造出了這個意境: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庭、水、藻、荇、竹、柏,他用了六種形象,全是比喻。先是明喻,“庭下如積水空明”。月光如水,本是人們用俗了的句子,蘇軾卻能翻新意,而將整座庭子注滿了水。水,本是無色之物,實有其物,看似卻無,月光不正是如此嗎?“空明”二字更是絕妙,用“空”去修飾一種色調,出奇製勝。第二句用借喻,以客代主,索性把庭中當作水中來比喻,說“藻荇交橫”,最後總之以“蓋竹柏影也”,點透真情。這樣先客後主,明暗交替,抑抑揚揚,使人自然而然地步入了一片皎潔、恬靜的月色之中。柳宗元寫小石潭記,以池清之如無水作比;蘇軾寫月,反以庭明之如有水來作喻。異曲同工,看來文章要精,要活,就要善於訴諸形象。

月光是青色的,人們在月光下尚可看到一些朦朧的物;而雪則幹脆是白色的,白得什麽都沒有。花紅柳綠,山川形勝,都統統蓋在一層厚被之下。再加上寒氣充塞天地,生命之物又大都冬眠和隱遁。這時給人的感覺是清寒、廣漠、遼闊、純潔。春光有明媚的美,這雪景也另有一番清冷的美。

張岱是用四十二個字來創造這個意境的:

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他這裏沒有像蘇軾那樣借幾個形象來比,偌大個全白世界,用何作比呢?作者用直寫的手法,高屋建瓴,極目世界,突出一個白字:“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三個“與”字連用得極好,反正一切都白了。由於色的區別已無複存在,天地一體,渾然皆白,這時若偶有什麽東西**出來,自然顯得極小。而這小卻反襯了天地的闊。天地的清闊,則又是因為雪的白和多。這正是其中的美和趣。作者是怎樣寫出這種美感和情趣的呢?他無多筆墨,而是精選了幾個量詞:痕、點、芥、粒。

按照陳望道先生的辭趣之說,語詞本身就帶有自己的曆史背景和習慣範圍。這恰如一種無形的磁場。我們隻要說出一個詞語,自然就能勾起人們的一大堆聯想。這痕、點、芥、粒,本是修飾那些線絲、米豆之類的細微之物的,如今卻移來寫堤、亭、舟、人。毋庸多言,他們自然也就變得極小,那天地自然也就極闊了。陸遊說,功夫在詩外,這裏實在是功夫在“詞”外。這功夫從文章的最基本單元——詞做起,文章哪能不精?

這兩則短文的妙處正在這裏,她們像那纖細的畫軸,追求的是一種精美。

文章之精,也易。精雕細刻、反複推敲就是了。但難的是如行雲流水,精巧而又不露斧鑿之痕。這兩篇短文都是作者的隨手筆記,並不是他們的勠力之作。正因為如此,才現其自然之美,也見其功夫之深。

文章是寫景,但都先不點景,一個寫解衣又起,一個寫買舟下湖,使讀者隨作者自然地步入景中。當筆鋒點到景時,也是求其自然。蘇東坡記文與可畫竹之法:“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寫文也應如此,統觀全局,眼前之最熟稔於心,然後用寫意筆法,一揮而成。蘇軾寫月,開頭就是“庭下如積水空明”,一下就把你推入月光之下,那竹柏影就在你的頭前身後婆娑搖曳。張岱寫雪:“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巨筆如椽,直掃天際,讓你視野與心胸頓然開闊,一飽冬雪之美。看到什麽寫什麽(如月光空明、天地皆白等),自然成文;想到什麽寫什麽(如竹、柏似藻、荇,堤、亭、舟成痕、點、芥),順理成章。劉勰說:“目既往還,心亦吐納。”作者是成“景”在胸之後,將景和情融在一起,於筆端自然地流瀉出來而為文的。景不生造,情不做作。

這兩文的作者,當時一被貶在黃州,一隱居山中,他們所抒的情自然是一種閑情。他們塑造的美,也是一種清雅、超逸的美。當然,同是月色、雪景,我們還可以塑造出各種各樣的美。但這不必苛求古人,小小畫軸自有她自己美的價值。

記承天寺夜遊

蘇 軾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

湖心亭看雪

張 岱

崇禎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餘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餘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餘同飲。餘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