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在《講堂錄》中說:“在中國曆史上,不乏建功立業的人,也不乏以思想品行影響後世的人,前者如諸葛亮、範仲淹,後者如孔孟等人。但二者兼有,即‘辦事兼傳教’之人,曆史上隻有兩位,即宋代的範仲淹和清代的曾國藩。”範仲淹正當北宋封建社會的成熟期,他“辦事兼傳教”是一個典型的封建官員知識分子。而他留給我們的政治財富和文化思考全部濃縮在一篇隻有三百六十八字的短文中,這就是傳唱千古的《嶽陽樓記》。
中國古代留下的文章不知有多少。如果讓我在古今文章中選一篇最好的,隻需忍痛選一篇,那就是範仲淹的《嶽陽樓記》。千百年來,中國知識界流傳一句話:不讀《出師表》,不知何為忠;不讀《陳情表》,不知何為孝。忠孝是封建道德標準。隨著曆史進入現代社會,這“兩表”的影響力,已在逐漸減弱,特別是《陳情表》,已鮮為人知。但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同樣產生於封建時代的《嶽陽樓記》卻絲毫沒有因曆史的變遷而被冷落、淘汰,相反,它如一棵千年古槐,經歲月的滄桑,愈顯其旺盛的生命力。
北宋之後,論朝代,已經南宋、元、明、清、民國及中華人民共和國等六代的更迭;論社會形態,也經封建主義、民主主義、社會主義三世的衝擊。但它穿雲破霧,曆久彌新。嗚呼,以一文之力能抗六代之易、三世之變,靠什麽?靠它的思想含量、人格思想、政治思想和藝術思想。它以傳統的文字,表達了一種跨越時空的思想,上下千年,唯此一文。
《嶽陽樓記》已經成為一份獨特的曆史遺產,其中有無盡的文化思考和政治財富。從《古文觀止》到新中國成立以後曆屆的中學課本,常選不衰;從政界要人、學者教授到中小學生,無人不讀,不背,這說明它仍有現實意義。歸納起來有三條:一是教我們怎樣做人,二是教我們怎樣做官,三是教我們怎樣寫文章。
一、我們該怎樣做人——獨立、理性、犧牲的人格之美
人們都熟知範仲淹在《嶽陽樓記》裏的名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卻常忽略了文中的另一句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前者是講政治,怎樣為政、為官,後者是講人格,怎樣做人。前者是講政治觀,後者是講人生觀。正因為講出了這兩個人生和政治的基本道理,這篇文章才達到了不朽。其實,一個政治家政治行為的背後都有人格精神在支撐,而且其人格的力量會更長久地作用於後人,存在於曆史。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物,指外部世界,不為利動;己,指內心世界,不為私惑。就是說:有信仰、有目標,有精神追求,有道德操守。結合範仲淹的人生實踐,可從三個方麵來解讀他的人格思想。
一是獨立精神——無奴氣,有誌氣。
範仲淹有兩句詩最能說明他的獨立人格:“心焉介如石,可裂不可奪。”範仲淹於太宗端拱二年(九八九年)生於徐州,出生第二年父親去世,二十九歲的母親貧無所依,抱著繈褓中的他改嫁朱家,來到山東淄州(今山東鄒平縣附近)。他也改姓朱,名朱說。他少年時在附近的廟裏借宿讀書,每晚煮粥一小鍋,次日用刀劃為四塊,早晚各取兩塊,拌一點鹹韭菜為食。這就是成語“劃粥斷齏”的來曆。這樣苦讀三年,直到附近的書都已被他搜讀得再無可讀。但他的兩個異父兄長卻不好好讀書,花錢如水。一次他稍勸幾句,對方反唇相譏:“連你花的錢都是我們朱家的,有什麽資格說話。”他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心靈大受刺激。真是未出家門便感知世態之炎涼。他發誓期以十年,恢複範姓,自立門戶。
大中祥符四年(一〇一一年),二十三歲的範仲淹開始外出遊學,來到當時一所大書院應天書院(今河南商丘市),晝夜苦讀。一次真宗皇帝巡幸這裏,同學們都爭先出去觀瞻聖容,他卻仍閉門讀書,別人怪之,他說:“日後再見,也不晚!”可知其誌之大,其心之靜。有富家子弟送他美食,他竟一口不吃,任其發黴。人家怪罪,他謝曰:“我已安於喝粥的清苦,一旦吃了美味怕日後再吃不得苦。”真是天降大任於斯人,自覺自願苦其心誌,勞其筋骨。他在大中祥符八年(一〇一五年)中進士,在殿試時終於見到了真宗皇帝,並赴禦宴。他不久調去安徽廣德亳縣做官,立即把母親接來贍養,並正式恢複範姓。這時離他發憤複姓隻用了五年。
範仲淹中了進士後被任命的第一個地方官職是到安徽廣德任 “司理參軍”,就是審理案件的助理。當時地方官普遍貪贓愛財,人為製造冤案。他廉潔守身,秉公辦案常與上司發生爭論,任其怎樣以勢壓人,也不屈服。每結一案,就把爭論內容記在屏風上,可見其性格的耿直。一年後離任時,屏風上已寫滿案情,這就是“屏風記案”的故事。他兩袖清風,走時無路費,隻好把老馬賣掉。對曆史上有骨氣的人,範仲淹非常敬重。一〇三七年,範第三次被貶赴潤州(今江蘇鎮江)任上時,途中經彭澤拜謁唐代名相狄仁傑的祠堂。狄剛正不阿不畏武則天的權勢被陷入獄,又貶為縣令。範當即為其寫一碑文,歌頌他:
“嗚呼,武暴如火,李寒如灰,何心不隨,何力可回!我公哀傷,拯天之亡。逆長風而孤騫,愬大川以獨航。金可革,公不可革,孰為乎剛!地可動,公不可動,孰為乎方!”文字擲地有聲。而當時作者也正冒著朝中的“暴火寒灰”,獨行在被貶的路上。而他所描寫的剛不可摧、方不可變,也正是自己的形象。
二是理性精神——實事求是,按原則辦事。
範仲淹的獨立精神絕不是桀驁不馴的自我標榜和逞一時之快的匹夫之勇。他是按自己的信仰辦事,是知識分子的那種理性的勇敢。在我寫瞿秋白的《覓渡》一文中曾談到,這是一種像鐵軌延伸一樣的堅定精神。
亞裏士多德說:“吾愛吾師更愛真理。”範仲淹是晏殊推薦入朝為官的。他一入朝就上奏章給朝廷提意見。這嚇壞了推薦人晏殊,說,你剛入朝就這樣輕狂,就不怕連累到我這個舉薦人嗎?範聽後半晌沒有反應過來,一會兒,難受地說:“我一入朝就總想著奉公直言,千萬不敢辜負您的舉薦,沒想到盡忠盡職反而會得罪於您。”回到家他又給晏寫了一封三千字的長信說:“當公之知,惟懼忠不如金石之堅,直不如藥石之良,才不為天下之奇,名不及泰山之高,未足副大賢人之清舉。今乃一變為尤,能不自疑而驚呼!且當公之知,為公之悔,儻默默不辨,則恐縉紳先生誚公之失舉也。”晏殊是他的恩師,入朝的引路人。這件事充分體現了範愛吾師更愛真理的品格。
宋仁宗時,西北強敵西夏不斷侵擾,他被任為前線副帥抗敵。當時朝野上下出於報仇心理和抗戰**,都高喊出兵。主帥命令出兵,皇上不斷催問,左右不停地勸說。但他認為備戰還不成熟,堅持不出兵。主帥韓琦說:“大凡用兵,先得置勝負於度外。”他說:“大軍一動就是千萬人的性命,怎敢置之度外?”朝廷嚴詞催促出兵,他反複申訴,自知“不從眾議則得罪必速”,“奈何成敗安危之機,國家大事,豈敢避罪於其間”。結果,上麵不聽他的意見,一〇四一年好水川一戰,宋軍損失六千人。此後宋軍再不敢盲動,最終按範仲淹的策略取得了勝利。這種獨立思考的理性精神到九百多年後類似一例就是,共產黨的粟裕將軍在淮海戰役前中央三下其令要他率師渡江,他三次鬥膽向中央和毛主席上書,建議戰場擺在江北,終於為毛澤東所接受,這一決策使得解放戰爭提前勝利三年。
在人性中,獨立和奴氣,是基本的兩大分野。一般來講,人格上有獨立精神的人,在政治上就不大容易被收買。我們不要小看人格的獨立。就整個社會來講,這種道德的進步經曆了一個漫長的過程。
現在許多人也在變著法媚上,對照現實我們更感到範仲淹在一千年前堅持的獨立精神的可貴。正是這一點,促成了他在政治上能經得起風浪。做人就應該“寵而不驚,棄而不傷,丈夫立世,獨對八荒”。魯迅就曾痛斥中國人的奴性。一個人先得骨頭硬,才能成事,如果他總是看別人的臉色,他除了當奴才還能幹什麽?縱觀範仲淹一生為官,無論在朝、在野、打仗、理政,從不人雲亦雲,就是對上級,對皇帝,他也實事求是,敢於堅持。這裏固然有負責精神,但不改信仰、按規律辦事,卻是他的為人標準。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就是不隨波逐流。那麽以什麽為立身根本呢?以實際情況,以國家利益為根本。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實事求是,無私奉獻。陳雲同誌講:“不唯上,不唯書,隻唯實。”人能超然物外,克服私心,就是一個大寫的人,就是君子,不是小人。可惜,千年來人性雖已大有進步,社會仍然沒有能擺脫這種公與私的羈絆。這個問題恐怕要到共產主義社會才能解決。你看我們的周圍,有多少光明磊落,又有多少虛偽齷齪。
凡成大事者,首先在人格上要能獨立思考,理性處事,敢於犧牲。而那些人格上不獨立的人,政治上必然得軟骨病,一入官場,就阿諛奉承,明哲保身,甚而陽奉陰違,貪贓枉法,賣身投靠,緊要關頭投敵叛變。我在官場幾十年,目之所及,已數不清有多少的事例,讓你落淚,又讓你失望。有的官員,專研究上司所好,媚態獻盡,唯命是從。上發一言,必彎腰盡十倍之誠,而不惜耗部下百倍之力,費公家千倍之財,以博領導一喜。這種對上為奴,對下為虎的劣根人格實在可悲。我每次讀《嶽陽樓記》就會立即聯想到周圍的現實。“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種對獨立的人格追求,仍然是我們現在所需要的。
三是犧牲精神——為官不滑,為人不私。
“不以己悲”就是拋卻個人利益,敢於犧牲,不患得患失。怎樣處理公與私的關係,是判斷一個人道德高下的最基本標準。我們熟悉的林則徐的兩句詩“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講的就是這個道理。範仲淹一生為官不滑,為人不奸。他的道德標準是隻要為國家、為百姓、為正義,都可犧牲自己。下麵茲舉兩例。
一〇三八年宋西北的夏建國,趙元昊稱帝。宋夏戰事不斷。邊防主帥範雍無能,一〇四〇年仁宗不得不重組一線指揮機構,任命範仲淹為陝西經略招討副使(副總指揮)趕赴前線,這年他已五十二歲,這之前他從未帶過兵。範仲淹一路兼程,趕到延州(今延安)。延州才經兵火之後,前麵三十六寨都被**平,孤懸於敵陣前。朝廷曾先後任命數人都畏敵而找借口不去到任。範說,形勢危急,延州不能無守,就挺身而出,自請兼知延州。
範仲淹雖是一介書生,但文韜武略,膽識過人。他見敵勢坐大,又以騎兵見長,便取守勢,並加緊部隊的整肅改編,提拔了一批戰將,在當地邊民中招募了一批新兵。慶曆二年(一〇四二年),範仲淹密令十九歲的長子純佑偷襲西夏,奪回戰略要地“馬鋪寨”。他引大軍帶築城工具隨後跟進。部隊一接近對方營地,他就令就地築城,十天,一座新城平地而起。這就是後來發揮了重要戰略作用的像一個楔子一樣打入夏界的孤城——大順城。城與附近的寨堡相呼應,西夏再也撼不動宋界。夏軍中傳說著,現在帶兵的這個範小老子(西夏人稱官為老子)胸中自有數萬甲兵,不像原先那個範大老子(指前任範雍)好對付。西夏見無機可乘,隨即開始議和。範以一書生領兵獲勝,除其智慧之外,最主要的是這種為國犧牲的精神。
範與滕宗諒(字子京)的關係,是他為國惜才、為朋友犧牲的例證。滕與範仲淹是同年的進士,也是一個熱血報國的忠臣。西北戰事吃緊時滕也在邊防效力,知涇州。當時正定川一役大敗之後,形勢危急。滕招兵買馬,犒賞將士,重整旗鼓。範又讓他兼知慶州,亦治理得井井有條。但正因為他幹事太多,就總被人挑毛病,有人告他挪用公款十五萬貫。仁宗大怒,要查辦。但很快查明,這十五萬貫錢,犒賞用了三千貫,其他皆用於軍餉。而這三千貫的使用也沒有超出地方官的權力規定範圍,但是朝中的守舊派,咬住不放,乘機大做文章,宰相等也默不作聲。
範這時已回京,他激憤地說,朝廷看不到邊防將士的辛苦和功勞,一任有人在這些小問題上捕風捉影,加以陷害,這必讓將士寒心,邊防不穩。他力保滕宗諒無大過,如有事甘願同受處分。這樣滕才沒有被撤職,而在慶曆四年(一〇四四年)被貶到了嶽陽,才有後來《嶽陽樓記》這一段佳話。如果沒有當年範對滕的冒死一保,政治史和文學史都將缺少精彩的一筆。可知範後來為他寫《嶽陽樓記》,本身就是一種對朋友、對正義事業的支持,而這是要冒風險、付代價的。他在文章中歎道:“微斯人,吾誰與歸?”他願意和誌同道合的戰友一起去為事業犧牲。
任何革命的、進步的團體和事業,都是以肝膽相照的人格精神為基礎凝聚力量,團結隊伍的。不要奸猾,隻要忠誠。“**”中“四人幫”製造了“六十一人叛徒集團”,誣劉少奇為內奸、叛徒。周恩來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致信毛澤東:“當時確為少奇同誌代表中央所決定,七大、八大又均已審查過,故中央必須承認知道此事。”紅衛兵要揪鬥陳毅,周站在大會堂門口厲聲說:“你們要揪,就從我身上踩過去。”而康生對借“伍豪事件”整周恩來卻裝聾作啞。
二、我們該怎樣做官——憂民、憂君、憂政的為官之道
範仲淹對政治文明的貢獻,主要體現在一個“憂”字上。《嶽陽樓記》產生於我國封建社會成熟期之宋代,作者生於憂患,成於憂患,傾其一生和一個時代來解讀這個“憂”字。好像是中國封建社會發展到轉折時期,專門要找一個這樣的解讀人。範仲淹的憂國思想,最憂之處有三,即憂民、憂君、憂政。也可以說這是留給我們的政治財富。這是每一個政治家都要麵對的問題。
1.憂民
他在文章中寫道“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就是說當官千萬不要忘了百姓,官位越高,越要注意這一點。
政治就是管理,就是民心。官和民的關係是政治運作中最基本的內容。憂民生的本質是官員的公心、服務心,是怎樣處理個人與群眾的關係。人民永遠是第一性的,任何政權都是靠人民來支撐。一些進步的封建政治家也看到了這一點,強調“民為邦本”,唐太宗甚至說“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範仲淹繼承了這一思想並努力在實踐中貫徹。他認為君要“愛民”“養民”,就像調養自己的身體,要十分小心,要輕徭役、重農耕。特別是地方官,如果壓榨百姓,就是自毀邦本。
範仲淹從一〇一五年二十七歲中進士到一〇二八年四十歲進京任職前,已在基層為官十三年。這期間,他先後轉任廣德(今安徽廣德)、亳州(今安徽亳縣)、泰州(今江蘇泰州)、興化(今江蘇南通一帶)、楚州(今江蘇淮安)五地,任過一些掌管刑獄的幕僚小職,最後一任是管鹽倉的小吏。他表現出一個典型的有知識、有理想,又時時想著報國安民的青年官吏的所作所為。他按儒家經典的要求“達則兼濟天下”,但是卻揚棄了“窮則獨善其身”,隻要有一點機會,就去用手中的權力為老百姓辦事,並時刻思考著隻有百姓安康,政治才能穩定。
範仲淹的憂民思想體現在三個方麵,即為民請命、為民辦事和為民除弊。
一是為民請命。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情為民所係”。
關心民情,是中國古代清官的一種好品質,好傳統。就是說先得從思想上解決問題,要有一顆為民的心。鄭板橋就有一首名詩:“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出身貧寒,起於基層的範仲淹一生不管地位怎麽變,憂民之心始終不變。
一〇三三年,全國蝗、旱災害流行,山東、江淮地區尤甚。時範已調回朝中,他上書希望朝廷派員視察,卻遲遲得不到答複,他又忍不住了,冒殺頭之禍,去當麵質問仁宗:“我們在上麵要時刻想著下麵的百姓。要是您這宮裏的人半天沒有飯吃會是什麽樣子?今餓殍遍野,為君的怎能熟視無睹?”皇帝被他問得無言以對,就順水推舟說:“那就派你去賑災吧。”當年他以一個鹽吏因上書自討了一個修堤的苦差事,這次他這個諫官,又因言得差,自討了一份棘手難辦的賑災之事。但從這件事情上倒讓我們看到了他的辦事才幹。
他一到災區就開倉濟民,組織生產自救。災後必有大疫,他遍設診所,甚至還親自研製出一種防疫的白藥丸。賑災結束回京後他還特意帶回災民吃的一種“鳥味草”,送給仁宗,並請傳示後宮,以戒宮中的奢侈浪費。他的這個舉動肯定又引起宮中人的反感。你去賑災,完成任務回來交差就是,何苦又要借機為宮裏人上一堂課呢?就你最愛表現,這怎能不招惹人嫉妒?他還給仁宗講了他調查訪問的一件實事。途中,他碰到六個從長沙到安徽的漕運兵,他們出來時三十人,現連死帶逃,還剩六人,路途遙遠,還不知能不能活著回到家。他深感百姓糧餉和運輸負擔太重。他對皇帝說:“天之生物有時,而國家用之無度,天下安得不困!”
二是為民辦事。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利為民所謀”。
思想上愛民還不算,還得辦實事。他較突出的一件政績是修海堤。一〇二一年,範仲淹調泰州,任一個管理鹽倉的小官。當時泰州、楚州、通州(今南通)位於淮水之南,東臨黃海,海堤年久失修,海水倒灌,衝毀鹽場,淹沒良田,不但政府鹽利受損,百姓亦流離失所,逃荒他鄉。範仲淹隻是一個看鹽場的小吏,這些地方上的政務經濟上的事本不歸他管,但他見民受其苦,國損其利,便一再建議複修海堤,政府就幹脆任他為災區中心興化縣(今興化市)的縣令。他製定規劃,親率幾萬民工日夜勞作在築堤工地。
一次大浪淹來,百多人頓時被卷入海底。一時各種非議四起,要求停工罷修,範力排眾議,身先民工,親自督戰,前後三年,終使大堤告成。地方經濟恢複,國家增收鹽利,流離的百姓又回到故鄉。人們感謝範仲淹,將此堤稱為“範堤”,甚至有不少人改姓範,以之為榮。曆代,就是直到今天,能為範仲淹之後仍是一種光榮。明朝朱元璋一次審查犯人名單,見一叫範從文的人,疑是仲淹之後,一問,果是其十二世孫,便特赦了他。有一土匪綁票,見苦主名範希榮,再問是範仲淹之後,立即放掉。可見範在民間的影響之大之遠。現在全國為紀念他而建的“景範希望小學”就有三十九所。
三是為民除弊。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敢於改革。
他是一位行政能力極強的政要。他的憂民,絕不像其他官僚那樣空發議論,裝裝樣子。他能將思想和具體的行動進一步上升到製度的改革,每治一地,必有創造性的惠民政策。他在西北前線積極改革用兵製度。當時因戰事緊張,政府在陝西征農民當兵,士兵不願背井離鄉,便有逃兵。政府就規定在兵的臉上刺字,謂之“黥麵”。一旦黥麵,他永世,甚至子孫後代都不得脫離軍籍。範經調查後體恤民情,認為這“豈徒星霜之苦,極傷骨肉之恩”,就進行改革,邊寨大辦營田,將士可以帶家,又改刺麵為刺手,罷兵後還可為民,深得百姓擁護。
範仲淹是六十四歲去世的。在他生命的最後三年,積勞成疾,病體難支,但逾迸發出為民請命、大膽改革的熱情。一〇五〇年,他六十二歲時,知杭州,遇大旱,流民遍地。他不隻用傳統的調糧、賑濟之法,還以工代賑,大興土木,特別是讓寺院參加進來,用平時節餘搞基建,增加就業;二是大辦西湖的龍舟賽事,讓富人捐助,繁榮貿易,擴大內需;三是高價收糧,使糧商無法囤糧抬價。這些看似不當,也受到非議,但卻挖掘了民間財力,杭州平安度荒。
宋代稅收常以實物繳納,以餘補缺,移此輸彼,謂之支移,但運輸費要納稅人出。範在一〇五一年,去世前一年,知青州,這是他生命旅途的最後一站。他見百姓往二百裏外的博州納稅,往返經月,路途勞苦,還誤農時,運費又多出稅額的二到三成。農民之苦,上麵長期熟視無睹,範心裏十分不安。他就改革征稅方法,命將糧賦折成現金,派人到博州高於市價購糧,不出五天即完成任務,免了百姓運輸之苦,還有餘錢。一般地方官都是盡量超征,討好朝廷。他卻多一斤不要,將餘錢退給青州百姓。
誠如他言:“求民疾於一方,分國憂於千裏。”可以看出他的憂民是真憂,決不沽名,不作秀,甚至還要頂著上麵的壓力,冒被處分的危險。像上麵所舉之例,都是問題早就在那裏明擺著,為什麽前任那麽多官都不去解決呢?為什麽朝廷不管呢?關鍵是心中沒有裝著老百姓。所以“憂民”實際上是檢驗一個官好壞的試金石,也成了千百年來永遠的政治話題。這種以民為上的思想延續到共產黨就是徹底地為人民服務。毛澤東專門寫過一篇《為人民服務》的文章。二〇〇四年是鄧小平誕辰一百周年紀念,我受命寫一篇紀念文章,在收集資料時,我問研究鄧的專家:“有哪一句話最能體現鄧的思想?”對方思考片刻,答曰,鄧對家人說過的一句話可作代表,他說:“我這個人沒有什麽大誌,就是希望中國的老百姓都富起來,我做一個富裕國家的公民就行。”
2.憂君
範仲淹的第二憂是憂君。他說“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不管在朝在野都不忘君。封建社會“君”即是國,他的憂“君”就是憂國。不管在朝還是在野,時時處處都在憂國。
無論過去的皇帝還是現在的總統、主席,雖權在一人,但卻身係一國之安危。於是,以“君”為核心的君民關係、君政關係、君臣關係便構成了一國政治的核心部分。而君臣關係,直接涉及領導集團的團結,是核心中的核心。綜觀曆史,曆代的君大致有明君、能君、庸君、昏君四個檔次,臣也有賢臣、忠臣、庸臣、奸臣四種。於是明君賢臣、昏君奸臣,抑或庸君與庸臣就決定了一朝政府的工作質量。而又以君臣關係最為具體,君臣故事成了中國政治史上最生動的內容(比如,史上最典型的明君賢臣配:唐太宗與魏征;昏君賢臣配:阿鬥與諸葛亮;昏君奸臣配:宋高宗與秦檜等)。
範仲淹是賢臣,屬臣中最高的一檔;仁宗不庸不昏,基本上算是能君,屬於第二檔。他們的君臣矛盾,是比較典型的能君與賢臣的關係。在專製和權力高度集中的製度下,君既有代表國家的一麵,又有權力私有的一麵;臣子既要忠君,又要報國。這就帶來了“君”的兩重性和“臣”的兩重性。君有明、昏之分;臣有忠、奸之別。遇明君則宵衣旰食,如履薄冰,勤懇為國;遇昏君,則獨斷專行,為所欲為,玩忽國事。“憂君”的實質是憂君所代表的國事,而不是憂君個人的私事。忠臣憂君不媚君,總是想著怎麽勸君諫君,抑其私心而揚其公責,把國家治好。奸臣媚君不憂國,總在琢磨怎麽滿足君的私欲,把他拍得舒服一些。當然,奸臣這種行為總能得到個人的好處,而忠臣的行為則可能招來殺身之禍。範仲淹行的是忠臣之道,是通過憂君而憂國、憂民,所以,當這個“君”與國、與民矛盾時,他就左右為難。這是一種矛盾,一種悲劇,但正是這種矛盾和悲劇考驗出忠臣、賢臣的人格。
這種“四重奏”和“兩重性”的矛盾關係決定了一個忠心憂國的臣子必然要實事求是,敢說真話,對國家負責。用範仲淹的話說:“士不忘身不為忠信,言不逆耳不為諫諍。”歐陽修評價他:“直辭正色,麵爭庭論”,“敢與天子爭是非”。仁宗屬於“能君”,他有他的主意,對範是既不全信任,又離不開,時用時棄,即信即離。而範仲淹既有獨立見解,又有個性,這就構成範仲淹的悲劇人生。封建社會伴君如伴虎,真正的憂君,敢說真話是要以生命作抵押的。範仲淹不是不知道這一點,他說:“臣非不知逆龍鱗者,掇齏粉之患;忤天威者,負雷霆之誅。理或當言,死無所避。”他將一切置之度外,一生四起四落,前後四次被貶出京城。他從二十七歲中進士,到六十四歲去世,一生為官三十七年,在京城工作卻總共不到四年。
一〇二八年,範仲淹經晏殊推薦到京任秘閣校理——皇家圖書館的工作人員。這是一個可以常見到皇帝的近水樓台。如果他會鑽營奉承,很快就可以飛黃騰達。中國曆史上有多少宦官、近臣如高俅、魏忠賢等都是這樣爬上高位的。但是範仲淹的“憂君”,卻招來了他京官生涯中的第一次謫貶。
原來,這時仁宗皇帝雖已經二十歲,但劉太後還在垂簾聽政。朝中實際上是兩個“君”。一個名分上的君仁宗皇帝,一個實權之君劉太後。這個劉太後可不是一般人等,她本是仁宗的父親真宗的一位普通後宮,隻有“修儀”名分,但她很會討真宗歡心。皇後去世,真宗無子,嬪妃們都爭著能為真宗生一個孩子,好榮登後位。劉修儀自己無能,便想出一計,將身邊的一位李姓侍女送給皇帝“伺寢”,果然生下一子。但她立即抱入宮中,作為己子,就是後來的宋仁宗。劉隨即因此封後,真宗死後她又當上太後,長期幹預朝政,滿朝沒有一人敢有異議。
範新入朝就趕上太後過生日,要皇帝率百官為之跪拜祝壽。範仲淹認為這有損君的尊嚴,君代表國家,朝廷是治理國家大事的地方,怎麽能在這裏玩起家庭遊戲。皇家雖然也有家庭私事,但家禮國禮不能混淆,便上書勸阻:“天子有事親之道,無為臣之禮;有南麵之位,無北麵之儀。”幹脆再上一章,請太後還政於帝。這一舉動震動了朝廷。那太後在當“修儀”時先奪人子,後挾子封後,又扶帝登位,從皇帝在繈褓之中到現在已二十年,滿朝有誰敢置一喙?今天突然殺出了個程咬金,一個剛來的圖書校勘管理員就敢問帝後之間的事。封建王朝是家天下、私天下,大臣就是家奴,哪能容得下這種不懂家規的臣子?他即刻被貶到河中府(今山西永濟市)任副長官——通判。範仲淹百思不得其解,十三年身處江湖之遠,時時想著能伴君左右,為國分憂,第一次進京卻一張嘴就獲罪,在最方便接近皇帝的秘閣隻待了一年,就砸了自己的飯碗。
範仲淹第二次進京為官是三年之後,皇太後去世。也許是皇帝看中他敢說真話的長處。就召他回朝做評議朝事的言官——右司諫。我國封建社會的政府監察體製分兩部分:一是諫官,專門給皇帝提意見;二是台官,專門彈劾百官,合稱台諫。到宋真宗時期,諫官權已擴大到可議論朝政,彈劾百官。中國封建社會長期穩定,台諫製度有其一功,它強調權力製約,是中國封建製度中的積極部分。便是皇帝也要有人來監督,勿使放任而誤國事。在推行製度的同時又在道德上提倡“文死諫,武死戰”,使之成為一種風氣。在中國曆史上從秦始皇到溥儀共三百三十四位皇帝,就曾有七十九位皇帝下罪己詔二百六十次,作自我批評。這種對最高權力的監督和皇帝的自我批評是中國封建政治中積極的一麵。
範二次進京所授右司諫官的級別並不高,七品,但權大、責大、影響大。範仲淹的正直當時已很有名,他一上任立即受到朝野的歡迎。這時的當朝宰相是呂夷簡。呂靠太後起家,太後一死他就說太後壞話。郭皇後揭穿其伎,相位被罷。呂也不是一般人等,他一麵收買內侍,一麵默而不言等待時機。時皇帝與楊、尚兩位美人熱戀。一日,楊自恃得寵,對郭皇後出言不遜,郭揮手一掌向她打去,仁宗一旁急忙拉架,這一掌正打在皇帝脖頸上。呂和內侍便乘機鼓動皇帝廢後。
後與帝都是穩定封建政權的重要因素,看似家事,常關國運。範仲淹知道後一旦被廢,將會引起一場政治混亂。這種家事糾紛的背後是正邪之爭,皇後易位的結果是奸相專權。他聯合負責糾察的禦史台官數人上殿前求見仁宗。半日無人答理。司門官又出來將大門砰的一聲閉上。他的強勁又上來了,就手執銅門環,敲擊大門,並高呼:“皇後被廢,何不聽聽諫官的意見!”這真是有點不知高低,要舍命與皇帝辯論了。看看沒有人理,他們議定明天上朝當麵再奏。
第二天,天不亮範仲淹就穿好朝服準備出門。妻子牽著他的衣服哭著說:“你已經被貶過一次了,不為別的,就為孩子著想,你也再不敢多說了。”他就把九歲的長子叫到麵前正色說道:“我今天上朝,如果回不來,你和弟弟好好讀書,一生不要做官。”說罷,頭也不回地向待漏院走去。“漏”是古代計時之器,待漏院是設在皇城門外,供百官暫歇等候皇帝召見的地方。
範仲淹這次上朝是在一〇三三年,比這早四十六年,公元九八七年,宋太宗朝的大臣王禹偁曾寫過一篇很有名的《待漏院記》,分析忠臣、奸臣在見皇帝前的不同心理。他說,當大臣在這個地方靜等上朝時,心裏卻在各打各的算盤。賢相“憂心忡忡”。憂什麽,有八個方麵:安民、扶夷、息兵、辟田、進賢、斥佞、禳災、措刑,等到宮門一開就向上直言,君王采納,“皇風於是乎清夷,蒼生以之富庶”。而奸相則“假寐而坐”“私心慆慆”,想的是怎樣報私仇、搜錢財,提拔黨羽,媚惑君王,“政柄於是乎隳哉,帝位以之而危矣”。他說,既然為官就要擔起責任,那種“無毀無譽,旅進旅退,竊位而苟祿,備員而全身”的態度最不可取。他在這裏惟妙惟肖地描述和揭示了賢相與明君、奸相與昏君的兩個組合,還要求把這篇文章刻在待漏院的牆上,以戒後人。
不知範仲淹上朝時壁上是否真的刻有這篇文章。但範仲淹此時的確是憂心忡忡。他憂皇上不明事理,以私害公,因小亂大。這種家務之事,你要是一般百姓,愛誰、娶誰,休妻、納妾也沒有人管。你是一國之君啊,君行無私,君行無小。枕邊人的好壞,常關政事國運。曆史上因後賢而國安,後劣而國亂的事太多太多。同在一個唐朝,長孫皇後幫李世民出了不少好主意,甚至糾正他欲殺魏征這樣的壞念頭;楊貴妃卻引進家族勢力,招來安史之亂。
範仲淹正盤算著怎樣進一步勸諫皇上,忽然傳他接旨,隻聽宣旨官朗朗念道,貶他到睦州(今浙江桐廬附近),接著朝中就派人趕到他家,催他當天動身離京。這果然不幸為妻子所言中,頓時全家老小,哭作一團。顯然這呂夷簡玩起權術來比他高明,事前已做過認真準備,三下五除二就幹淨利落地將他趕出京城。他一〇三三年四月回京,第二年五月被貶出京,第二次進京做官隻有一年時間。
如果說範仲淹第一次遭貶,是性格使然,還有幾分書生氣,這二次遭貶,確是他更自覺地心憂君王,心憂國事。平心而論,仁宗不是昏君,更不是暴君,也曾想有所作為,君臣關係也曾出現過短時蜜月,但隨即就如肥皂泡一樣破滅。範仲淹不明白,幾乎所有的忠臣都如諸葛亮那樣希望君王“親賢臣遠小人”,但幾乎所有的君王都離不開小人,喜歡用小人。
3.憂政
忠臣總是一片忠心,借君之力為國家辦大事;奸臣總是耍盡手段投君所好,為君辦私事。範仲淹一生心憂天下,總是在和政治腐敗,特別是吏治腐敗做鬥爭,並進行了中國封建社會成熟期的第一場大改革——“慶曆新政”。一個政權的腐敗總是先從吏治腐敗開始。當一個新政權誕生後,第一件事就是安排幹部。通常,官位成了勝利者的最高回報和掌權者對親信、子女的最好賞賜。官吏既是這個政權的代表和既得利益者,也就成了最易被腐蝕的對象和最不情願改革的階層。隻有其中的少數清醒者,能拋卻個人利益,看到曆史規律而想到改革。
一〇三五年,範仲淹因知蘇州治水有功又被調回京,任尚書禮部員外郎,知京城開封府。他已兩次遭貶,這次能夠回京,在一般人定要接受教訓慎言敏行,明哲保身。但這卻讓範仲淹更深刻地看到國家的政治危機。他又渾身熱血沸騰,要指陳時弊了。這次,範仲淹沒有像前兩次那樣挑“君”的毛病,他這次主要針對的是幹部製度問題。也就是由盡“諫官”之責,轉而要盡“台官”之責了。
原來這宋朝的老祖宗,太祖趙匡胤得天下是利用帶兵之權,陰謀篡位當的皇帝。他怕部下也學這一招來奪其子孫的皇位,就收買人心,凡高官的子孫後代都可蔭封官職。這樣累積到仁宗朝時,已官多為患,甚至騎竹馬的孩子都有官在身。
凡一個新政權五十年左右是一道坎,這就是當年黃炎培與毛澤東在延安討論的“周期律”。到範仲淹在朝時,宋朝開國已八十年,吏治腐敗,積重難返。再加上當朝宰相培植黨羽,各種關係盤根錯節。皇帝要保護官僚,官僚要鞏固個人的勢力,拚命擴大關係網,百姓養官越來越多,官的質量越來越低。這之前,範兩次遭貶,三次在地方為官,深知百姓賦稅之重,政府行政能力之低,民間冤獄之多,根子都在朝中吏治腐敗。
他經過調查研究,就將朝中官員的關係網繪了一張“百官圖”。一〇三六年他拿著這圖去麵見仁宗,說宰相統領百官,不替君分憂,不為國盡忠,反廣開後門,大用私人,買官賣官,這樣的幹部路線,政府還能有什麽效率,朝廷還有什麽威信,百姓怎麽會擁護我們。範又連上四章,要求整頓吏治。你想,拔起一株苗,連起百條根,這一整頓要傷到多少人的利益,如歐陽修所說:“如此等事,皆外招小人之怨,不免浮議之紛紛。”皇帝雖有改革之意,但他絕不敢把這官僚班底兜翻,範仲淹在朝中就成了一個討嫌的人。 呂夷簡對他更是恨得牙根癢,就反誣他“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那個仁宗是最怕大臣結黨的,呂很聰明,一下就說到了皇上的癢處,於是就把他貶到饒州(今江西鄱陽)。從他一〇三五年三月進京,第三次被起用,到第二年五月被貶出京,又隻有一年多一點。
這是他第一次試圖碰一碰腐敗的吏治。這次,許多正直有為的臣子也都被劃入範黨,分別發配到邊遠僻地。朝中已徹底沒有人再敢就幹部問題說三道四了。範仲淹離京,幾乎沒有人再敢為他送行。隻有一個叫王質的人扶病載酒而來,他舉杯道:“範君堅守自己的立場,此行比之前兩次更加光彩!”範笑道:“我已經前後‘三光’了。你看,來送行的人也越來越少。下次如再送我,請準備一隻整羊,祭祀我吧。”他堅守自己的信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雖三次被貶而不改初衷。
從京城開封出來到饒州要經過十幾個州,除揚州外,一路上竟無一人出門接待範仲淹。他對這些都不介意,到饒州任後吟詩道:“三出青城鬢如絲,齋中瀟灑過禪師。” “瀟灑過禪師”,這是無奈的自我解嘲,是一種無法排解的苦悶。翻讀中國曆史,我們經常會聽到這種懷才不遇、報國無門者的自嘲之聲。柳永屢試不中,就去為歌女寫歌詞,說自己是“奉旨填詞”;林則徐被謫貶新疆,說是“謫居正是君恩厚,養拙剛於戍卒宜”;辛棄疾被免職閑居,說是“君恩重,且教種芙蓉”。現在範仲淹也是:君恩厚重,讓你到湖邊去休息!
饒州在鄱陽湖邊,風高浪大,範自幼多病這時又肺病複發。不久,那成天擔驚受怕,隨他四處奔波的妻子也病死在饒州。未幾,他又連調潤州(今江蘇鎮江)、越州(今浙江紹興)。四年換了三個地方。他想起楚國被流放的屈原,漢代被放逐的賈誼,報國無門,不知路在何方。他說:“仲淹草萊經生,服習古訓,所學者惟修身治民而已。一日登朝,輒不知忌諱,效賈生‘慟哭’‘太息’之說,為報國安危之計……情既齟齬,詞乃睽戾……天下指之為狂士。” 範仲淹已三進三出京城,來回調動已不下二十次。他想,看來這一生他隻有在人們討嫌的目光中度過了。
但忠臣注定不得休閑,自一〇三六年被貶外地四年後,西北戰事吃緊,皇帝又想起了他。一〇四〇年他被派往延州(今延安)前線指揮抗戰。一〇四三年宋夏議和,戰事稍緩,國內矛盾又尖銳起來。賦稅增加,吏治黑暗,地方上暴動四起,仁宗束手無策。慶曆三年(一〇四三年)四月仁宗又將他調回京城任為副相,又免了呂夷簡的官,請範主持改革,史稱“慶曆新政”。這是他第四次進京為官了。
這次,他指出的要害仍然是吏治。前麵說過,範仲淹第三次被貶就是因為上了一個“百官圖”,揭露吏治的腐敗。七年過去了,他連任了四任地方官,又和西夏打了一仗,但朝中的吏治腐敗不但沒有解決,反愈演愈烈。他立即上書《條陳十事》。
他說,第一條,先要明確罷免升遷。現在無論功過,不問好壞,文官三年一升,武將五年一提,人人都在混日子。假如同僚中有一個憂國憂民,“思興利去害而有為”的,“眾皆指為生事,必嫉之,沮之,非之,笑之,稍有差失,隨而擠陷。故不肖者素餐屍祿,安然而莫有為也。雖愚暗鄙猥,人莫齒之,而三年一遷,坐至卿、監、丞、郎者,曆曆皆是。誰肯為陛下興公家之利,救生民之病,去政事之弊,葺綱紀之壞哉?利而不興則國虛,病而不救則民怨,弊而不去則小人得誌,壞而不葺則王者失賢。”你看“國虛”“民怨”“小人得誌”“王者失賢”,現在我們讀這篇《條陳十事》仍能感受到範仲淹那種深深的憂國憂民之心和急切的除弊救政之誌。
他條陳的第二條是抑製大官子弟世襲為官。就是說不能靠出身好當官。現在朝中的大官每年都可自薦子弟當官,“每歲奏薦,積成冗官”,甚至有“一家兄弟子孫出京官二十人”。大官子弟“充塞銓曹(官署),與孤寒爭路”。範仲淹是“孤寒”出身,深深痛恨這種排斥人才的門閥觀念和世襲製度。
他條陳的第三條是貢舉選人,第四條是選好的地方官,“一方舒慘,百姓休戚,實係其人”。第五條是公田養廉。十條倒有五條有關吏治。後麵還有厚農桑、修武備、減徭役等。我們聽著這些連珠炮似的言辭和條分縷析般的陳述,仿佛看到了一個痛心疾首、淚流滿麵的臣子,上憂其君,下憂其民,恨不得國家一夜之間扭轉乾坤,來一個河清海晏,政通人和。
毛澤東說:“政治路線確定之後,幹部是決定的因素。”幹部製度向來是政權的核心問題。治國先治吏,曆來的政治改革都把吏治作為重點。不管是憂君、憂國、憂民,最後總要落實在“憂政”上,即誰來施政,怎樣施政。
“慶曆新政”改革之初,仁宗皇帝對範仲淹還是很信任的,改革的決心也很大。仁宗甚至讓他搬到自己的殿旁辦公。範仲淹派許多按察使到地方考察官員的政績,調查材料一到,他就從官名冊上勾掉一批贓官。仁宗即刻批準。這是一段君臣難得的合作蜜月。有人勸道:“你這一勾,就有一家人要哭!”範說:“一家人哭總比一州縣的百姓哭好吧。”短短幾個月,朝廷上下風氣為之一新。貪官收斂,行政效率提高。
但是,由於新政首先對腐敗的幹部製度開刀,先得罪朝中的既得利益者,必然會有強大的阻力。他的朋友歐陽修最擔心這一點,專門向仁宗上書,希望能放心用範仲淹,並能保護他,不要聽信讒言。“凡小人怨怒,仲淹當自以身當,浮議奸讒,陛下亦須力拒。”但是皇帝在小人之怨和紛紜的浮議麵前漸漸開始動搖了。他一次又一次地無法“自以身當”,終於在朝中難以立足。慶曆四年(一〇四四年),保守派製造了一起謀逆大案,將改革派一網囊括進去。這回還是利用了仁宗疑心重,怕臣子結黨的弱點,把改革派打成“朋黨”。慶曆五年(一〇四五年)初,失去了皇帝支持的改革徹底失敗,範仲淹被調出京到邠州(今陝西彬縣)任職,這是他第四次被貶出京了。這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中央工作。
慶曆六年(一〇四六年),範仲淹因肺病不堪北地的風寒,要求調鄧州(今河南南陽),這年他已五十八歲。生命已進入最後六年的倒計時。他自二十七歲中進士為官,四處奔波,四起四落已三十一年。自慶曆改革失敗後,他已沒有重回中央的打算。現在他可以靜靜地回顧一生的閱曆,思考為官為人的哲理。
一天他的老朋友滕子京從嶽陽送來一信,並一圖,畫的是新落成的嶽陽樓,希望他能為之寫一篇記。這滕子京與他是同年進士,又在泰州任上和西北前線共過事,是慶曆新政的積極推行者。滕的一生也很坎坷,他敢作敢為,總想幹一番事,卻常招人忌,甚至被陷害。那一次在西北遭人陷害,虧得範力保,雖沒有下獄卻被貶嶽陽,但仍懷憂國之心,才兩年就政績顯著,又重修名樓。
範仲淹看罷信,將圖掛在堂前,隻見一樓高聳,萬傾碧波。胸中不由翻江倒海,那西北的風沙,東海的波濤,朝中的爭鬥,饑民的眼淚,金戈鐵馬,閣中書卷,狄仁傑的祠堂,揳入西夏的孤城,仁宗皇帝忽而手詔親見,忽而揮袖逐他出京,還有妻子牽衣滴淚的阻勸,長子隨他在西北前線的衝殺……一起浮到眼前。他心中萬分激動,喊一聲:“研墨!”挑燈對圖,凝神靜思,片刻一篇三百六十八字的《嶽陽樓記》就如珠落玉盤,風舒岫雲,標新立異,墨透紙背。他把自己奮鬥一生的做人標準和政治理想提煉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震大千而醒人智,承千古而啟後人。文章熔山水、政治、情感、理想、人格於一爐,用純青的火候為我們鑄煉了一麵照史、照人的銅鏡。文章說是寫嶽陽樓,實在是寫他自己的一生。現在我們來看一下範仲淹怎樣寫文章。
三、我們該怎樣做文章——文章達到的“三境之美”
1.一文、二為、三境、五訣
在中國古代,文章是官員政治素質的一部分。“立功、立德、立言”三者缺一不可。古今有三種文章:一是官場應景,空話、套話,人們很快忘記;二是有一點思想內容,但行文不美(如大量的奏折、記、表等),人們也已經忘記;三就是以《嶽陽樓記》為代表的既有思想內容,又有藝術高度,是一種思想美文。
《嶽陽樓記》到底好在什麽地方?在下評語前,我們不妨先探究一下好文章的標準。概括地說可以叫作“一文、二為、三境、五訣”。
“一文”是指文采。首先你要明白,你是在做文章,不是寫應用文、寫公文。文者,紋也,花紋之謂,章者,章法。文章是一門以文字為對象的形式藝術,它要遵循形式美的法則,並通過這個法則表達作者的精神美。中國古代文、言相分,說話可以隨便點,既要落成文字,就要講究美。詔書、奏折、書信等文件、應用文字也一樣求美。古代是把文件寫成美文,而我們現在是把美文改成了文件,都一個麵孔。
“二為”是寫文章的目的,一為思想而寫,二為美而寫。既要有思想,又要有美感。文章有“思”無美則枯,有美無“思”則浮。
“三境”是指文章要達到三個層次的美,或曰三個境界。古人論詩詞就有境界之說。我現在把文章的境界細分為三個層次:一是景物之美,描繪出逼真的形象,讓人如臨其境,謂之“形境”,類似繪畫的寫生;二是情感之美,創造一種精神氛圍叫人留戀體味,謂之“意境”,類似繪畫的寫意,如徐渭(青藤);三是哲理之美,說出一個你不得不信的道理,讓你口服心服,謂之“理境”,類似繪畫的抽象,如畢加索。這三個境界一個比一個高。
“五訣”是指要達到這三境的方法,我把它叫作“文章五訣”,即“形、事、情、理、典”。文中必有具體形象,有可敘之事,有真摯的情感、有深刻的道理,還有可借用的典故知識。這一切,又都得用優美的文字來表達。這就是“一文、二為、三境、五訣”之法。
以這個標準來分析《嶽陽樓記》,我們就會驚喜地發現它原來暗合作文和審美的規律,所以成了一篇千古不朽的範文。
請看全文:
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嶽陽樓,增其舊製,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嶽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嶽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遊泳;岸芷汀蘭,鬱鬱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裏,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嚐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時六年九月十五日。
全文共有六個自然段。
第一段敘寫這件事的緣起。以事起興,作一個引子,用“事”字訣。
第二段描寫洞庭湖的氣象,鋪墊出一個宏大的背景。借山川豪氣寫忠臣誌士之誌,用“形”字訣。
第三、四段作者借景抒情,設想了兩種“覽物之情”,創造出一悲一喜的意境。通過景物描寫營造氣氛,水到渠成,即用“形”字訣和“情”字訣,由“形境”過渡到“意境”。連用霪雨、陰風、濁浪、星隱、山潛、商斷、船翻、日暮、虎嘯、猿啼等十個恐怖的形象。然後推出“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的傷感情境。連用春風、麗日、微波、碧浪、鳥飛、魚遊、芷草、蘭花、月色、漁歌等十個美好的形象,推出“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的快樂情境。
第五段,導出哲理,作者將形和情有意推向理的高度,設問:有沒有超出上麵那兩種的情況呢?有,那就不是一般人,而是“古仁人之心”了。這種人超出物質利益的**,超出個人的私念:在朝為官,不忘百姓;被貶江湖,不忘其君。太平時憂天下,危難時擔天下。進也憂,退也憂,那麽,什麽時候才樂呢?到文章快結束時才推出一聲絕響,一個響亮的哲理式結論:“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做官要做這樣的官,做人要做這樣的人!用我們現在的話說,就是無私奉獻,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用的是“理”字訣。這個道理一下講透了,這個標準一下管了一千年,而且還要永遠管下去!這是文章的**,全文的主題,是作者一生悟出的真理,也是他的信念。不管哪個時代,哪個國家的官員都有忠奸、公私、賢愚、勤庸之分。而公而忘私、“先憂後樂”是超時代,超階級的道德文明、政治文明,是人類共同的、永遠的精神財富。範仲淹道出了這種為人、為臣的本質的理性的大美,文章就千古不朽了。作者講完這個結論後,文章又從“理”回轉到“情”:“噫,微斯人,吾誰與歸”,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寫出了一種超時空的向往和惆悵。
第六段,不經意間再輕帶一筆轉回到記“事”:“時六年九月十五日”,照應文章的開頭,像一個繞梁的餘音。至此文章形、事、情、理都有(注意本文沒有用典),形美、情美、理美三個層次皆具,已達到了一個完美的藝術境界。
這篇文章的核心是闡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道理。但如果作者隻說出這一句話,這一個理,就不會有多大的感染效果,那不是文學藝術,是口號,是社論。好就好在它有形、有景、有情、有人、有物的鋪墊,而且全都用優美的文字來表述,用了許多修辭手法。在“理境”之美出現之前,已先收“形境”“意境”之效,再加上貫穿始終的文字之美,形美、情美 、理美、文美,算是“四美”了,在內容和形式兩方麵都分別達到了很難得的高度,借用王勃在《滕王閣序》裏的一句話,就是“四美俱而二難並”了,是一種高難度的美。
2.兩類作者,兩類文章
雖然我們給出了一個:“一文”的要求、“二為”的宗旨、“三境”的標準、“五訣”的方法,但並不是誰人拿去一套,就可以寫出一篇好文章。就像數學課上,不是老師教給一個公式,人人都能得一百分。這還得有一個艱苦的修煉過程。
凡古今文章,從作者角度分有兩大類。一類是文人、專業作家,如古代的司馬相如、李白、王勃,現代的許多專業作家。作者先從文章形式入手,已嫻熟地掌握了藝術技巧,然後再努力去修煉思想,充實內容,但無論如何,由於閱曆所限,其思想總難拔到很高的境界。就像一個美人,已得先天之美,又想再成就一番英雄業績,其難也哉!
第二類是政治家、思想家,如古代的賈誼、諸葛亮、魏征、韓愈、範仲淹,近代的林覺民、梁啟超,現代如毛澤東等人。這類作者是從思想內容入手。他並不想以文為業,隻是由於環境、經曆使然,內心積累甚多,如火山之待噴,不吐不快,就借文章的形式表達出來。當然,大部分政治家是寫不出好文章的,他們忙於事務,長於公文、講話、指示等應用文字而不善美文,或者根本就沒有修煉到思想的美,很難做到“四美俱而二難並”。但也有少數政治家、思想家,或因小時就有文章閱讀或寫作訓練的童子功(如人外表的先天之美),或政務之餘不忘治學(如人形體的後天訓練),於是便挾思想之深又借藝術之美,登上了文章的頂峰。就像一個美女後來又成就了偉功大業,既天生麗質,又驚天動地,百裏挑一。
因為有兩類作家,也就有兩類文章,“文人文章”和“道德文章”。中國文學傳統很重視政治家的“道德文章”。政治家為文是用個性的話說出共性的思想(如諸葛亮說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毛澤東說的“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如果隻會用共性的語言說共性的思想,就是官話、套話,有理而無美,這不叫文章,也不可能流傳。
“文人文章”,求“美”而不求“理”,是以個性的語言說出共性的美感。常“美”有餘而理不足(如王勃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因為文章第一位是表達思想,“理境”為“三境”中最高之境,所以相對來講,先入藝術之門,再求深造思想難;先登思想之峰,再入藝術之門易。所以真正的大文章家,由政治家、思想家出身的多,而專攻文章,以文為業的反倒少。曆史上的範仲淹是一個政治家、軍事家、學者,也許他從來也沒有把自己當作一個作家。後人在排唐宋八大家之類的排行榜時,他也無緣入列。但這恰恰是他勝過一般文人之處。或者曆史根本就不忍心將他排入文人之列。這倒給我們一個啟示,每一個政治家都有條件寫出大文章,都應該寫出大文章。
這篇文章是對我國封建政治文明的高度總結。中國封建社會近三千年,政界人物多得數不清,曆朝皇帝三百三十四個(按理,他們是當然的大政治家),大臣官員更不知幾多。但能寫出《嶽陽樓記》,並被後人所記住、學習和研究的隻有範仲淹一人。現在我們知道要出一篇好文章是多麽不容易了。要做文,先做人。金代學者元好問評價範仲淹說:“範文正公,在布衣為名士,在州縣為能吏,在邊境為名將。其才、其量、其忠,一身而備數器。”我們還可以再加上一句:“在文壇為大家。其思想、其文采,光照千年。”
中國從古至今,內容形式都好,以一篇文章而影響了中華民族政治文明、人格行為和文化思想的文章為數不多。我排了一下有十篇 。它們是:
1.漢代賈誼的《過秦論》
2.司馬遷的《報任安書》
3.三國諸葛亮的《出師表》
4.晉代陶淵明的《桃花源記》
5.唐代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
6.宋代範仲淹的《嶽陽樓記》
7.文天祥的《正氣歌序》
8.民國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
9.林覺民的《與妻書》
10.中華人民共和國毛澤東的《為人民服務》
這些文章已經成為中華經典。什麽是經典?我在《說經典》一文中談道:“第一,經典是一個時代的標誌,空前絕後,比如我們現在不可能再寫出唐詩、宋詞;第二,已上升到理性,有長遠的指導意義;第三,能經得起重複,即實踐的檢驗,會常讀常新。人們每重複一次都能從中開發出有用的東西。這就是經典與平凡的區別。一塊黃土,雨一打就碎,而一塊鑽石,歲月的打磨,隻能使它愈見光亮。”
怎麽才能達到經典的高度呢?這又回到我們開頭講的“一文、二為、三境、五訣”的標準。簡要來說,你得有很高的政治修養和文學修養而且還要能有機地結合。而這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做到的,用美學大師黑格爾的話說這種人是天才,“一般來說有這種才能的人一遇到心中有什麽觀念,有什麽在感發他,鼓動他,他就會馬上把它化為一個形象,一幅素描,一曲樂調或一首詩”。藝術史上這樣的例子很多,如王羲之的《蘭亭序》、徐悲鴻的《馬》、冼星海的《黃河大合唱》等。範仲淹在這裏是把他的政治理念化作了一篇《嶽陽樓記》。
好文章是一個人在一定的時代背景下全部知識和閱曆的結晶,是他生命的寫照。其中不知要經曆多少矛盾、衝突、坎坷、辛酸、成功與失敗。這非主觀意誌可得,隻可遇而不可求。因此一篇好的文章就如一個天才人物、一個曆史事件,甚或如一個太平盛世的出現,不是隨便就有的,它要綜天時地利之和,得曆史演變之機,靠作者的修煉之功,是積數十年甚或數百年才可能出現的一個思想和藝術的高峰。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千年易過,好文難有。
範仲淹為我們寫了一篇千古美文,留下了一筆重要的文化遺產和政治財富,同時他也以不朽的政治家、思想家和文學家載入史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