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青少年的成長書(全兩卷)

夜 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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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待夕陽西沉,柏油馬路上的灼熱稍稍散去一些,我便短衫折扇,向王府井北口的東華門街慢慢走去。來得早了一點,擺好的攤子還不多。這時拐彎處飛出一輛平板三輪,蹬車的是個長發短褲的小夥兒,口裏哼著流行曲,身子一左一右地晃,兩條腿一上一下地踩,那車就顛顛簸簸地衝過來,車上筐子裏裝滿了碗和勺,叮叮當當地響。筐旁斜坐著一位姑娘,向他背上狠狠地搗了一拳,罵聲:“瘋啦!”小夥子就越發美得揚起頭,敞開胸,使勁地蹬。突然他一捏閘,車頭一橫,正好停在路旁一個畫好白線的方格裏。兩人跳下車,又拖下十幾根鐵管,橫豎一架,就是一個小棚子。雪白的棚布,車板正好是櫃台,劈劈啪啪地擺上一圈碗。姑娘扯起尖嗓子,高喊一聲:“綠豆涼粉!”刹那間,一溜小攤就從街的這頭伸到另一頭,夜市開張了。

人行道上的路燈刷地一下亮了,夕陽還沒有收盡餘暉,但人們已不感覺它的存在。燈光逼走了日光,溫和地來到人們身旁。夜燈一出來,這個世界頓時便加了幾分溫柔和許多隨便。人們悠閑地、並無目的地從各個巷口向這裏走來。白日裏惱人的汽車一輛也沒有了,寬闊的街麵上全是推著自行車的人流,互相牽著手的男女,嬉笑奔跑著的兒童。國營商店這時大都關了門,個體小販們似唱似叫地,就在它們的門前擺起了地攤。

一個煎餅攤吸引了我。三輪車上放了一個火爐,爐上一塊油黑的方形鐵板,一位中年漢子左手持一把小勺,伸向旁邊的小盆裏舀起一勺稀麵糊,向鐵板上一澆。右手持一柄小木耙,以耙的一角為圓心,飛快地繞了幾圈,那麵糊汁立即被拉成一張白紙,冒著熱氣。我正奇怪這張紙餅的薄,他左手又抓過一隻雞蛋,右手一耙砍下去,一團蛋黃正落在煎餅心上,那小耙又再畫幾個圈,白紙上便依稀掛了一層薄薄的黃,熱氣騰騰中更增加了一種隱隱的**。

隻見他右手扔下小耙,取過一把小鏟,卻又不去鏟餅,先在鐵板上有節奏地敲三下,然後將鏟的薄刃沿餅的邊,刷地劃出一個圓圈,那張薄餅已提在他的手中,喊道:“五毛一張!”那架勢不像是賣餅,倒像在賣一張剛剛製作完的水印畫。這一套熟練的動作,大概不過三分鍾。那小勺、小耙的精致,也如工藝品,至於那把小鏟,幹脆就是油畫家用的畫鏟。我立即覺得自己邁進了一個藝術的大觀園,心中微微得到一種愉快的滿足。

前麵人群的頭頂上閃出一幅挑簾,大書“道家風味”四字,十分引人。平地放著四個鐵筒改裝的火爐,爐口上正好壓了一個鼓肚鐵鏊,鏊子上有一個很厚的圓蓋。和剛才做煎餅不同的是,黃色的稀麵糊從鼓肚處流下,自然散成一個圓餅,這在我們家鄉叫“攤黃”,是鄉間極平常的吃食。但在這裏就別有出處了。

守攤的一男二女,像夫妻姑嫂三人,那男子不幹活,隻管大聲招攬顧客:“真正道家秘傳,請看中國兩千年前就有的高壓鍋,道人就用這種爐子煉丹做餅,長命百歲。我家這祖傳的道家炊餅已有四十二年不做,今年挖掘整理,供獻給首都夜市……”這時一個青年上前插問:“是不是回民食品?”他大概分不清道教和伊斯蘭教,那爐邊的女子耳尖,迅即答道:“回民、漢民都能吃,小米、玉米、黃豆,真正小磨香油。不腥不膩,養人利口。”就有人紛紛去討。這家人可真聰明。要是白天,這寬闊的馬路,這兩邊潔淨的店堂,街上疾行的車輛,西服革履的人群,哪能容他們在這裏論餅說道呢。但這是夜晚,暮色一合,城換了裝,人也變了性,大家都來享受這另一種的心境。

離開這“道家食攤”沒有幾步,又有一個偌大的廣告牌立在當地,紅底白字,大書“芙蓉鎮米豆腐”,旁邊還有幾行小注:“芙蓉鎮米豆腐以當地特有白米及傳統秘法精製,特不遠千裏專程獻給首都夜市。”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這芙蓉鎮本是一個小說和電影裏的地方,作品中有一個賣米豆腐的漂亮女郎,惹出一段曲折離奇的故事,想不到竟也拿來做了廣告的由頭。

香味本來是聽不見看不見的,但是我此刻卻明明是用耳朵和眼睛來領略這些食品的味道了。先說那大小不同高低起伏的叫賣聲,隻靠聽覺就可以知道這食陣的龐大綜雜。有的起聲突峻,未報貨名,先大喊一聲:“哎!快來嚐嚐。”有的故念錯音,將“北京扒糕”念成“北京扒狗”;有的落音短截,前字拉長,後字急收,“炒——肝兒!”;有的學外地土話,要是賣烤羊肉,總是忘不了戴頂新疆小花帽,舌頭故意不去伸直。閉目聽去,七長八短,沸沸揚揚,宛如一曲交響樂在街空回**,但再細細辨認,笛、琴、管、鼓,又都一一分明。那每一種頻率、每一個波段,實在都代表著每一種香味和每一塊六尺見方的地盤。

這些商販藝術家不但叫賣有聲有韻,堆貨站攤也極講造型。賣餡餅的就故將案上的肉餡堆成一個圓球,表麵撒上木耳、蔥、薑、香菜之末,雜陳黑、白、黃、綠之色,遠遠看去五彩繽紛。賣涼粉的更構思奇巧,在一塊晶瑩透明的方形大冰上鑿出幾排圓坑,涼粉碗就一一穩在其中,白冰、白碗、白粉,冰清玉潔,素嫻雅靜,目光一接觸就涼氣襲人。

再看那案邊鍋旁的師傅們,頭上的白帽多不正而稍歪,腰間的圍裙雖係實又輕撩,本是一口京腔卻又故意差字走音,要是有外國人走過,還會高喊一聲“OK!”。整條街麵上漾著一種幽默、活潑的氣氛。顧客不知不覺中有了一種替攤主辯護的寬恕心理,擺在這裏的貨自然就是最有特點、最該叫好的。藝術本是在勞動中創造,這時,他們手舞口唱,那火烤油灼的燥熱、腰酸腿困的勞頓,全在這一聲聲的叫賣中,在這擀麵杖有節奏的敲打聲中化作了顧主的笑語和他們手中的鈔票。無聲的夜以她迷人的色調,將這一切輕輕地糅合在一起,連遊人也一起糅了進去,糅得你心曠神怡。

這條街,前半條是吃的世界,後半條便是穿的領地。跨過半條街,香味漸稀,卻色彩紛呈。服裝攤的擺法自與小吃攤不同,幹淨、漂亮、耀目。幾十條彩色鎖鏈從鐵架頂端垂下,每隔幾個鏈孔就掛進一個衣架,架上是一件短衫或一條長裙,層層疊疊、擁錦壓翠。這些時裝不但用料華貴,形式也實在出奇,有一件上衣活像蒙古族的摔跤服,沒有紐扣隻一根腰帶,並不講究合體,隨便前後兩片而已。有一件裙子,灰土色,上麵的圖案竟全是甲骨文字,就像出土文物。一個攤位的最高處掛著一件連衣裙,上身的絲格如將軍胸前的綬帶,一身顯貴之氣,罩在透明塑料袋中,標明價格四百八十七元。我怕看錯又問一遍,看攤的一個小女子說:“這還貴啊,兩天已賣出三件!”再看其他攤上一二百元一件的衣服已極平常。我不覺環顧一下周圍的人也都是一鼻兩眼,真想不出他們何以能這樣在夏夜的涼風中一擲千金。

如果說食品攤講究的是風味,這裏要的便是時髦。那邊力求土一點,強調傳統;這裏卻極力求洋一點,專反傳統。有一個攤位專營男式短褲,卻圍著不少女客。按說穿短褲是為涼快,這些料子卻厚如帆布,顏色青灰相雜,像一塊深色大理石,陳舊滯重。但買的人很多,偏要這種“流行”。

一位姑娘在貨攤裏提起一件,便在人群的擠搡間,套進雙腿,拉至腰際,再將外麵的裙子一褪。兩條粉白的大腿和兩隻隨便穿著一雙拖鞋的赤腳,在白熾燈下分毫畢見,我立時神色大窘,而那兩個小胡子攤主卻連聲叫好:“您穿上真正蓋帽!賽過好萊塢的影星,電影上的模特兒!”還伸手在褲口邊摸摸,指指點點。這姑娘也不在意,掏出錢包,直視兩個小夥兒:“便宜一點行不行?人家還是學生呢!”“好,二十,零頭不要了。”一個大姑娘,當街脫裙試褲,無論如何總覺不雅,又聽說還是學生,我更覺驚奇,便插了一句:“是中學生還是大學生?”“當然大學生!”那女孩嫌我這樣提問輕看了她,硬硬地回了一句,隨手抽出兩張十元的票子往攤上一扔,抓起她的裙子,穿著那件大理石短褲揚長而去。

這時逛夜市的人比剛才更多,摩肩接踵,如沸如滾。夜與晝的區別是,她較白天的緊張、明朗、有節奏而更顯得鬆弛、朦朧、散漫。所以這時候街上的人其心也並不在購物。腹不餓,亦要一碗小吃,不在吃而在品;衣不缺,又買一件新衣,不為衣身而為賞心。看他們信馬由韁,隨逛隨買,其形其神已完全擺脫了白天的重負。

年輕女子們穿著大袒胸的薄衫,脖間隻要一根細項鏈點綴,再赤腳拖一雙涼鞋。小夥子則牛仔短褲T恤衫,上些年紀的男女衣著輕軟寬鬆,或有的就穿睡衣前來走動。借著一層暮色,大家都將自己放鬆到白天沒有的極限。人行道欄杆上坐著一男一女,兩個大人卻隻買了一小盤扒糕,女的端著盤,張大口便要男的來喂。那男子用竹簽插一小塊糕放在她口中,她就笑眯眯地擠一下眼,不用說是一對情人。一對年輕夫婦牽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從我身邊擦過,孩子邊跺腳邊嚷:“就要吃,就要吃!”父親說:“再吃肚子就要破了。”“破了也要吃。”母親笑了:“寶貝,咱們每天來一次,把這條街都吃個遍。”三個人一起高興地大笑起來,那份輕鬆隨便,好像這條街是他家的一樣。

夜深了,遊人漸稀漸疏,天上的一輪月亮卻更明更圓。樹影婆娑,籠著歸人盡興後的醉影,涼風徐起,弄著他們飄飄的衣裙。我踏著月色往回走,想明天還要來,後天也要來。這樣熱天的晚上,誰耐煩去電影院,又怎能看進書去,而短衫折扇地到這本社會學、藝術學的大辭典裏來悠遊查檢一番,隨聽隨看,隨嚐隨想,夏夜裏還有比這更好的節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