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青少年的成長書(全兩卷)

試著病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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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說過一句永恒的真理: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親自咬一口,嚐一嚐。凡對某件東西性能的探知試驗,大約都是破壞性的。嚐梨子總得咬碎它,破皮現肉,見汁見水。工業上要試出某構件的強度也得壓裂為止。我們對自己身體強度(包括意誌)的試驗,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生病。這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破壞。人生一世孰能無病。但這病能讓你見痛見癢,心熱心急,因病而知道過去未知的事和理,這樣的時候並不多,也不敢太多。我最近有幸試了一回。

將近歲末,到國外訪問了一次。去的地方是東歐幾國。這是一次苦差,說這話不是得了出國便宜又賣乖。連外交人員都怯於駐任此地。誰被派到這裏就說是去“下鄉”。僅舉一例,我們訪問時正值羅馬尼亞天降大雪,平地雪深一米,但我們下榻的旅館竟無一絲暖氣,七天隻供了一次溫水。離開羅馬尼亞赴阿爾巴尼亞時,飛機不能按時起飛,又在機場被深層次地凍了十二個小時,原來是沒有汽油。這樣顛簸半月,終於飛越四分之一個地球,返回國門上海。誰知將要返京時,飛機又壞了。我們又被從熱烘烘的機艙裏趕到冰冷的候機室,從上午八時半,等到晚八時半,又最後再加凍十二個小時。藥師炮製秘丸是七蒸七曬,我們這回被反過來正過去地凍,病也就瓜熟蒂落了。這是試驗前的準備。

到家時已是午夜十二時,倒頭就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吃了一點東西又睡到第三天上午,一下地如腳踩棉花,東倒西歪,趕緊閉目扶定床沿,身子又如在下降的飛機中,頭暈得像有個陀螺在裏麵轉。身上一陣陣地冷,冷之後還跟著些痛,像一群魔兵在我腿、臂、身的山野上成散兵線,慢慢地卻無聲地壓過來。我暗想不好,這是病了。下午有李君打電話來問我回來沒有。我說:“人是回來了,卻感冒了,扛幾天就會過去。”他說:“你還甭大意,歐洲人最怕感冒,你剛從那裏回來,說不定正是得了‘歐洲感冒’,聽說比中國感冒厲害。”我不覺哈哈大笑。這笑在心頭激起了一小片輕鬆的漣漪,但很快又被渾身的病痛所窒息。

這樣扛了一天又一天。今天想明天不好就去醫院,明天又拖後天。北京太大,看病實在可怕。合同醫院遠在東城,我住西城,本已身子飄搖,再經北風激**,又要到汽車內擠壓,難免扶病床而猶豫,望醫途而生畏。這樣拖到第六天早晨,有杜君與小楊來問病,一見就說:“不能拖了,樓下有車,看來非輸液不可。”經他們這麽一點破,我好像也如泄氣的皮球。平常是下午燒重,今天上午就昏沉起來。

趕到協和醫院在走廊裏排隊,直覺半邊臉熱得像剛出烤箱的麵包,鼻孔噴出的熱氣還炙著自己的嘴唇。妻子去求醫生說:“六天了,吃了不少藥,不頂用,最好住院,最低也能輸點液。”這時,急診室門口一位剽悍的黑臉護士小姐不耐煩地說:“輸液,輸液,病人總是喊輸液,你看哪兒還有地方?要輸就得躺到走廊的長椅子上去!”小楊說:“那也輸。”那黑臉白衣小姐斜了一眼輕輕說了一句“輸液有過敏反應可要死人”,便扭身走了。我雖人到中年,卻還從未住過醫院,也不知輸液有多可怕。現代醫學施於我身的最高手段就是於屁股上打過幾針。白衣黑臉小姐的這句話,倒把我的熱嚇退了三分。我說:“不行打兩針算了。”妻子斜了我一眼,又拿著病曆去與醫生談。這醫生還認真,仔細地問,又把我放平在台子上,叩胸捏肚一番,在病曆上足寫了半頁紙。一般醫生開藥方都是筆走龍蛇,她卻無論寫病曆、藥方、化驗單都如臨池寫楷,也不受周圍病人訴苦與年輕醫護嬉鬧交響曲的幹擾。我不覺肅然起敬,暗瞧了一眼她胸前的工作證,姓徐。

幸虧小楊在醫院裏的一個熟人李君幫忙,終於在觀察室找到一張黑硬的長條台子。台子靠近門口,人行穿梭,寒風似箭。有我的老鄉張女士來探病,說:“這怎麽行,出門就是王府井,我去買塊布,掛在頭上。”這話倒提醒了妻子,順手摘下脖子上的紗巾。女人心細,四隻手竟把這塊薄紗用膠布在輸液架上掛起一個小篷。紗薄如紙,卻情厚似城。我倒頭一躺,躲進小篷成一統,管他門外穿堂風。一種終於得救的感覺浮上心頭,開始平生第一次莊嚴地輸液。

當我靜躺下時,開始體會病對人體的變革。渾身本來是結結實實的骨肉,現在就如一袋幹豆子見了水生出芽一樣,每個細胞都開始變形,伸出了頭腳枝丫,原來軀殼的空間不夠用了,它們在裏麵互相攻訐打架,全身每一處都不平靜,肉裏發酸,骨裏覺痛,頭腦這個清空之府,現在已是雲來霧去,對全身的指揮也已不靈。最有意思的是眼睛,我努力想睜大卻不能。記得過去下鄉采訪,我最喜在疾駛的車內憑窗外眺,看景物急切地撲來閃走,或登高看春花遍野、秋林滿山,陶醉於“放眼一望”,覺自己目中真有光芒四射。以前每見有病人閉目無言,就想,抬抬眼皮的力總該有的吧,將來我病,縱使身不能起,眼卻得睜圓,力可衰而神不可疲。過去讀史,讀到抗金老將宗澤,重病彌留之際,仍大呼:“過河!過河!”目光如炬,極為佩服。今天當我躺到這台子上親身做著病的試驗時,才知道過去的天真,原來病魔絕不肯奪你的力而又為你留一點神。

現在我相信自己已進入試驗的角色。身下的台子就是試驗台,這間觀察室就是試驗室。我們這些人就是正在經受變革的試驗品,試驗的主人是命運之神(包括死神)和那些白衣天使。地上的輸液架、氧氣瓶、器械車便是試驗的儀器,這裏名為觀察室者,就是察而後決去留也,有的人也許就從這個碼頭出發到另一個世界去。所以這以病為代號的試驗,是對人生中風景最暗淡的一段,甚而末路的一段進行抽樣觀察。凡人生的另一麵,舞場裏的輕歌、戰場上的衝鋒、賽場之競爭、事業之搏擊,都被舍掉了。記得國外有篇報道,談幾個人重傷“死”後又活過來,大談死的味道。那也是一種試驗,更難得。但上帝不可能讓每人都試著死一次,於是就大量安排了這種試驗,讓你多病幾次。好教你知道生命不全是鮮花。

在這個觀察室裏共躺著十個病人。上帝就這樣十個一撥地把我們叫來訓話,並給點體罰。希臘神話說,司愛之神到時會派小天使向每人的心裏射一支箭,你就逃不脫愛的甜蜜。現在這房裏也有幾位白衣天使,她們手裏沒有弓,卻直接向我們每人手背上射入一根針,針後係著一根細長的皮管,管尾連著一隻沉重的藥水瓶子,瓶子掛在一根像拴馬樁一樣的鐵柱上。我們也就成了跑不掉的俘虜,不是被愛所擄,而是為病所俘。“靈台無計逃神矢”,確實,這線連著靜脈,靜脈通到心髒。我先將這觀察室粗略地觀察了一下。男女老少,品種齊全。都一律手係綁繩,身委病榻,神色黯然,如囚在牢。死之可怕人皆有知,辛棄疾警告那些明星美女:“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蘇東坡歎那些英雄豪傑:“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其實無論英雄美女還是凡夫俗子,那不可抗拒的事先不必說,最可惜的還是當其風華正茂、春風得意之時,突然一場疾病的秋風,“草遇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殺盛氣,奪榮色,叫你停頓停頓,將你折磨折磨。

我右邊的台子上躺著一個結實的大個頭小夥子,頭上纏著繃帶,還浸出一點血。他的母親在陪床,我閉目聽妻子在與她聊天。原來工廠裏有人打架,他去拉架,飛來一把椅子,正打在頭上傷了語言神經,現在還不會說話。母親附耳問他想吃什麽,他隻能一字一歇地輕聲說:“想——吃——蛋——糕。”他雖說話艱難,整個下午卻都在罵人,罵那把“飛來椅”,罵飛椅人。不過他隻能像一個不熟練的電報員,一個電碼一個電碼地往外發。

我對麵的一張台子上是一位農村來的老者,虎背熊腰,除同我們一樣,手上有一根綁繩外,鼻子上還多根管子,腳下蹲著個如小鋼炮一樣的氧氣瓶,大約是肺上出了毛病。我猜想老漢是四世同堂,要不怎麽會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地圍了六七個人。麵對其他床頭一病一陪的單薄,老漢頗有點擁兵自重的驕傲。他脾氣也強,就是不要那根勞什子氧氣管,家人正圍著怯怯地勸。這時醫生進來了,是個年輕小夥子,手中提個病曆板,像握著把大片刀,大喊著:“讓開,讓開!說了幾次就是不聽,空氣都讓你們給吸光了,還能不喘嗎?”三代以下的晚輩們一起恭敬地讓開,輩分小點兒的退得更遠。他又上去教訓病人:“怎麽,不想要這東西?那你還觀察什麽?好,扯掉,扯掉,左右就是這樣了,試試再說。”醫生雖年輕,但不是他堂下的子侄,老漢不敢有一絲強勁,更敬若神明。我眼睛看著這出戲,耳朵卻聽出這小醫生說話是內蒙古西部口音,那是我初入社會時工作過六年的地方,不覺心裏生一股他鄉遇故知的熱乎勁,妻子也聽出了鄉音,我們便乘他一轉身時攔住,問道:“這液滴的速度可是太慢?”第二句是準備問:“您可是內蒙古老鄉?”誰知他把手裏的那把大片刀一揮說:“問護士去!”便奪門而去。

我自討沒趣,靠在枕頭上暗罵自己:“活該。”這時也更清楚了自己作為試驗品的身份。被試驗之物是無權說話的,更何況還非分地想說什麽題外之話,與主人去攀老鄉。不知怎麽,一下想起《史記》上“鴻門宴”一節,樊噲對劉邦說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任你國家元首、巨星名流,還是高堂老祖、掌上千金,在疾病這根魔棒下一樣都是階下囚。任你昔日有多少權力與光彩,病**一躺,便是可憐無助的羔羊。哪兒有鯉魚躺在砧板上還要仰身與廚師聊天的呢?

我將目光集中到輸液架上的那個藥瓶,看那液珠,一滴一滴不緊不慢地在透明管中垂落。突然想起朱自清的《匆匆》那篇散文,時間和生命就這樣無奈地一滴滴逝去。朱先生作文時大約還不如我這種躺在觀察室裏的經曆,要不他文中摹寫時光流逝的華彩樂段又該多一節的。我又想到古人的滴漏計時,不覺又有一種遙夜岑寂、漏聲迢遞的意境。病這根棒一下打落了我緊抓著生活的手,把我推出工作圈外,推到這個常人不到的角落裏。

此時伴我者唯有身邊的妻子,旁人該幹什麽,還在幹自己的。那個告我“歐洲感冒可怕”的李兄,就正在與醫院一街相連的出版社裏,這時正埋頭看稿子。“**”中我們曾一同下放塞外,大漠著文,河邊論詩,本來我們還約好回國後,來一次塞外舊友的蘭亭之會。他們哪能想到我現時正被困沙灘,綁在拴馬樁上呢?如若見麵,我當告他,你的“歐洲感冒論”確實厲害,可以寫一篇學術論文抑或一本專著,因為我記得,女沙皇葉卡捷琳娜的情人,那個壯如虎牛的波將金將軍也是一下被歐洲感冒打倒而匆匆謝世的。

這條街上還有一位研究宗教的朋友王君,我們相約要抽時間連侃他十天半月,合作一本《門裏門外佛教談》,他現在也不知我已被塞到這個角落裏,正對著點點垂漏,一下一下,敲這個無聲的水木魚。還有我的從外地來出差的哥哥,就住在醫院附近的旅館裏,也萬想不到我正躺在這裏。還有許多,我想起他們,他們這時也許正想著我的朋友,他們仍在按原來的思路想我此時在幹什麽,並設想以後見麵的情景,怎麽會想到我早已被淒風苦雨打到這個小港灣裏。病是什麽?病就是把你從正常生活軌道中甩出來,像高速公路上被擠下來的汽車,病就是先剝奪了你正常生活的權利,是否還要剝奪生的權利,觀察一下,看看再說。

因為被小醫生搶白了一句,我這樣對著藥漏計時器反觀內照了一會兒,敲了一會兒水木魚,不知是氣功效應還是藥液已達我靈台,神誌漸漸清朗。我又抬頭繼續觀察這十人世界(大概是報複心理,或是記者職業習慣,我潛意識中總不願當被觀察者,而想占據觀察者的位置)。詩人臧克家住院曾得了一句詩:“天花板是一頁讀不完的書。”我今天無法讀天花板,因為我還沒有一間可靜讀的病房,周圍是如前門大柵欄樣的熱鬧,於是我隻有到這些病人的臉上、身上去讀。

四世老人左邊的台子上躺著一位老夫人,神情安詳,她一會兒擁被稍坐,一會兒側身躺下,這時正平伸雙腿,仰視屋頂。一個中年女子,伸手在被中掏什麽。半天乘她一撩被,我才看清她正在用一塊熱毛巾為老婦人洗腳,一會兒又換來一盆熱水,雙手抱腳在懷,以熱毛巾裹住,為之暖腳良久,親情之熱足可慰肌膚之痛,反哺之恩正暖慈母之心,我看得有點眼熱心跳。不用問,這是一位孝女,難怪老夫人處病而不驚,雖病卻榮,那樣安詳驕傲。她在這病的試驗中已經有了另一份收獲:子女孝心可賴,縱使天意難回,死亦無恨。都說女兒知道疼父母,今天我真信此言不謬。我回頭看了一眼妻子,她也正看得入神,我們相視一笑,笑中有一絲虛渺的苦味,因為我們沒有女兒,將來是享不了這個福了。

再看四世老人的右邊也是一位老夫人,腦中風,不會說話,手上、鼻子雙管齊下。床邊的陪侍者很可觀,是位翩翩少年,臉白淨得像個瓷娃娃,長發披肩,夾克束身,腳下皮鞋鋥亮。他頭上扣個耳機,目微閉,不知在聽貝多芬的名曲還是田連元的評書。總之這個十人世界,連同他所陪的病人都好像與他無關。過了一會兒,大約他的耳朵累了,又卸下耳機,戴上一個黑眼罩。這小子有點洋來路,不是旁邊那群四世堂裏的土子侄。他雙臂交叉,往椅上一靠,像個打瞌睡的“佐羅”。“佐羅”一定不堪忍受觀察室裏的嘈雜,便以耳機來障其聰;又不堪眼前的雜亂,便以眼罩來遮其明,我猜他過一會兒就該要掏出一個白口罩了。但是他沒有掏,而是起立,眼耳武裝全解,雙手插在褲兜裏到房外遛彎兒去了,經過我身邊出門時,嘴裏似還吹著口哨。不一會兒,少年陪侍的那老夫人醒來,嘴裏咿咿呀呀地大喊,全室愕然,不知她要什麽,護士來了也不知其意,便到走廊裏大喊:“×床家屬哪裏去了?”又找醫生。我想這“佐羅”少年大約是老夫人的兒子或女婿,與剛才那位替母洗腳的女子比,真是天壤之別。

我們現在常說的一句話是陰盛陽衰,看來在發揚傳統的孝道上也可佐證此論,難怪豫劇裏花木蘭理直氣壯地唱道:“誰說女子不如男!”杜甫說:“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白居易說:“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二公若健在一定撫髯歎曰:“不幸言中!不幸言中!”那佐羅少年想當這十人世界裏的隱士,絕塵棄世。其實誰又自願留戀於此?他少不更事,還不知這些人都是被病神強迫拉來的,要不怎麽每個人手臂上都穿一根細繩,那一頭還緊縛在拴馬樁上。下一次得讓閻王差個相貌惡點的小鬼,專門去請他一回。

不知何時,在我的左邊迎門又加了一長條椅子,椅前也臨時立了一根鐵杆,上麵拴了一位男青年。他鼻子上塞著棉花,血跡一片,將頭無力地靠在一位同伴身上(他還無我這樣幸運,有張硬台子躺),話也不說,眼也不睜,比我右邊那位用電碼式語言罵人的精神還要差些。他旁邊立著一位姑娘,當我將這個多病一孤舟的十人世界透視了幾個來回,目光不經意地落在她身上時,心中便不由一跳。說不清是驚、是喜,還是遺憾。隻是模模糊糊地覺得,這個地方不該有個她。她算比較漂亮的一類女子,雖不是宋玉說的那位“登牆窺臣三年”的美女,也不比曹植說的“翩若驚鴻,宛若遊龍”的洛神,但在這個邋邋遢遢的十人世界裏(現在成十一人了),她便是明珠在泥了。

她約一米六五的身材,上身著一件淺領紅絨線衣,下身束一條薄呢黑裙,足蹬半高腰白皮軟靴,外麵又通體裹一件黑色披風,在這七倒八歪的人中一立,一股剛毅英健之氣隱隱可人。但她臉上有不盡的溫馨,粉麵桃腮,笑意靜貯酒窩之中;目如圓杏,言語全在顧盼之間。是一位《浮生六記》裏“笑之以目,點之以首”的芸,但又不全是。其辦事爽利豁達,頗有今時風采。在他們這個三人小組中,椅子上那位陪侍,是病人的“背”,這女人就是病人的“腿”,她甩掉披風(更見苗條),四處跑著取藥、端水,又抱來一床厚被,又上去揩洗血跡,問痛問癢。這女子侍奉病人之殷,我猜她的身份是病人的妹妹或女友(女友時常也是妹妹的一種),比起那個千方百計想避病房、病人而去的奶油小生可愛許多。也許是相對論作怪,愛因斯坦向人講難懂的相對論就這樣作比:與老嫗為伴,日長如年;與姑娘做伴,日短如時,相對而已。這姑娘也許愛火在心,處冰雪而如沐春風。有愛就有火焰,有愛就有生活,有愛就有希望,有愛就有明天。

一會兒,這姑娘不知從哪裏弄來一飯盒蒸餃,喂了病人幾個,便自己有滋有味地吃起來。她以叉取餃的姿勢也美,是舞台上用的那種蘭花指,輕巧而有詩意。連那餃子也皮薄而白,形整而光,比平時館子裏見到的富有美感,三鮮餡的味道傳來,暗香浮動。歌星奚秀蘭唱“阿裏山的姑娘美如水,阿裏山的少年壯如山”,今天我遇到的小夥不是破頭就是破鼻,無以言壯,倒是這姑娘如水之秀,如鏡之明。她讓我照見了什麽?照見了生活。唐太宗說:“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抱病臥床者看青春活潑之人,心灰意懶者看愛火正熾之人,最大的感慨是:絕不能退出生活。這姑娘紅杏一枝入窗來,就是在對我們大聲喊,知否,外麵的生活,火熱依舊。我剛才還在自慚被甩出生活軌道,這時,似乎又見到了天際遠航的風帆。

這時,在我這一排病台的裏麵處,突然起了**。今天觀察室裏這出戲的**就要出現。隻見一胖大黑壯的約五十多歲的男子被幾個人按在台子上,褲子褪到了腳下,**兩條粗壯的大腿,腳下攔著一輕巧的白色三麵屏風。這壯漢東北口音,大喊:“痛死我了!痛死我了!”接著就聽有人哄小孩似的說:“馬上就完,快了!快了!”但還是沒有完。那漢子還喊:“你們要幹啥呢?受不了!不行了!”其聲之慘,撞在天花板上又落地而再跳三跳。這時全觀察室的人都屏氣息聲,齊向那屏風看去。

因為我這個特殊的角度,屏風恰為我讓出視線。就見兩位隻露出一雙大眼睛的護士小姐,正從手術車上取下一根細管,捏起那男子的**,就往裏麵捅,原來在行導尿術。任那男子怎樣呼天搶地,兩小姐仍我行我素,目靜如水。這樣掙紮了一陣,手術(其實還夠不上手術)結束,那胖子虛汗滿頭,猶自作驚弓之恐。兩小姐摘下口罩,一位撤掉屏風,順手向身後一搭,輕鬆地穿過病台,向我這邊的房門口走來,那樣子,像背了一個大風箏,春日裏去郊遊。另一位則隨手將手術小車一帶,頭也不回,那架輕靈的小車就在她身後自如地宛如一個小哈巴狗似的左右追行。過我身邊時,我偷眼一望,她們簡直是兩個娃娃,天真而美麗,出門揚長而去,好像踏著一曲《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剛才的事已了無一痕。那男子還在唏噓不已,家屬正幫著提衣褲。正所謂“花自飄零水自流”,你痛你喊我走路。

我心裏一陣發緊,想這未免有點殘酷,又想到《史記》上那句話,“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一旦淪為醫生診治(或曰懲治)的對象是多麽可憐。那壯漢平日未必不凶,可現在何其狼狽,時地相異,勢所然也。俗語曰:“有什麽不要有了病,缺什麽不要缺了錢。”過去讀一養生書,開篇即雲:“健康是幸福,無病最自由。”誠哉斯言!當我被手穿皮線,縛於馬樁,撲於病台,見眼前斯景,再回味斯言,所得之益,十倍於徐醫生開的針藥了。過了一會兒,我又想護士漠然的態度也是對的,莫非還要她陪著病人呻吟?過去我們搞過貧窮的社會主義,大家一起窮,總不能也搞有病大家一起痛吧!勢之不同,態亦不同,才成五彩世界。

枚乘《七發》說楚太子有病,吳人往視,不用藥石針刺,而是連說了七段要言妙道,太子就“涊然汗出,霍然病已”。我今天被縛在這張台子上,對眼前的人物景觀看了七遍,聽了七遍,想了七遍,病身雖不霍然,已漸覺寧然,抬手看看表,指針已從中午十二時蹣跚地爬到十九時,守著個小木魚滴滴答答,整整七個小時,明天我要問問研究佛教的王君,這等參禪功夫,便是寺裏的高僧恐怕也未必能有的。再抬頭一望,三大瓶藥液已到更盡漏殘時,隻剩瓶頸處酒盅多的一點,恰這時護士也走來給我鬆綁。妻子便收拾床鋪,送還借的枕毯。我心裏不覺生打油詩一首:“忽聞藥盡將鬆綁,漫卷床物喜欲狂。王府井口跳上車,便下西四到西天(吾家住北京小西天)。”

當我揉著抽掉針頭還發麻的左手,回望一下在這裏試驗了七個小時的工作台時,心裏不覺又有點依依戀戀。因為這畢竟是有生第一次進醫院觀察室,第一次就教我明白了許多事理。病不可多得,也不可不得。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那句名言曾經整整鼓舞了我們一代人:“生命對於我們隻有一次。一個人的生命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這樣,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何必等那個時候,當他病了一場的時候,他就該懂得,要加倍地珍惜生命,熱愛生活!這個還應感謝黑格爾老人,他的《精神現象學》,是他發現了人的意識既能當主體又能當客體這個辯證的秘密。所以我今天雖被當作試驗變革的對象,又做了體驗這變革過程的主體。要是一隻梨子,它被人變革成汁水後再也不會寫一篇《試著被人吃了一回》的。

這就是我們做人的偉大與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