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青少年的成長書(全兩卷)

那青海湖邊的蘑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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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長在農村,食不為味隻求飽。後來在城市生活,又看得書報,才知道有“美食家”這個詞。而很長時間,我一直懷疑這個詞不能成立。我們常說科學家、作家、畫家、音樂家等,那是有兩個含義:其一,它首先是一份職業、一個專業,以此為工作目標,孜孜以求;其二,這工作必有能看得見的結果,還可轉化為社會財富,獻之他人,為世人所共享。而美食家呢?難道一個人一生以“吃”為專業?而他的吃又與別人何幹?所以我對“美食”是從不關心、絕不留意的。

十年前,我到青海采訪。青海地域遼闊,出門必坐車,一走一天。那裏又是民歌“花兒”的故鄉,天高路遠,車上無事就唱歌。省委宣傳部的曹部長是位女同誌,和我們記者站的馬站長一人一首地唱,獨唱、對唱,為我傾囊展示他們的“花兒”。這也就是西北人才有的豪爽,我走遍全國各地未見哪個省委的部長肯這樣給客人唱歌的,當然這也是一種自我享受。但這種情況在號稱文化發達的南方無論如何是碰不到的。

一天我們唱得興起,曹部長就建議我們到金銀灘去,到那個曾經產生了名曲《在那遙遠的地方》的地方去采訪,她在那裏工作過,人熟。到達的當天下午我們就去草灘上采風,騎馬,在草地上打滾,看藍天白雲,聽“花兒”和藏族民歌。曹部長的繼任者桑書記是一位藏族同誌,土生土長,是比老曹還“原生態”的幹部。

晚上下了一場小雨。第二天早飯後桑書記領我們去牧民家串門,遍野濕漉漉的,草地更綠,像一塊剛洗過的大絨毯,而紅的、白的、黃的各色小花星布其上,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金銀灘。和昨天不一樣,草叢裏又鑽出了許多雪白的蘑菇,亭亭玉立,昂昂其首,小的如乒乓球,大的如小饅頭,隻要你一低頭,隨意俯拾,要多少有多少。這些小東西捧在手裏綿軟濕滑,我們生怕擦破它的嫩膚,或碰斷它的玉莖。我這時的心情,就是人們常說的“天上掉下餡餅”,喜不自禁。

連著走了幾戶人家,看他們怎樣自製黃油,用小木碗吃糌粑,喝馬奶酒,拉家常。老桑從小在這裏長大,草場上這些牧馬、放羊的漢子,不少就是他光屁股時候的夥伴。蒙蒙細雨中,他不停地用藏語與他們熱情地問候,開著玩笑,又一邊介紹著我們這些客人。印象最深的是,每當我們踩著一條黃泥小路走向一戶人家時,一不小心就會踢飛幾個蘑菇,而每戶人家的門口都已矗立著幾個半人高的口袋,裏麵全是新采的蘑菇。

老桑掀開門簾,走進一戶人家。青海湖畔高寒,雖是八月天氣,可一到雨天家裏還是要生火的。屋裏有一盤土炕,地上還有一個鐵火爐。這爐子也怪,爐麵特別的大,像一個吃飯的方桌,油光黑亮,這是為了增加散熱,和方便就餐時熱飯、溫酒。雨天圍爐話家常,好一種久違了的溫馨。

我被讓到炕頭上,剛要掏采訪本,老桑說:“別急,咱們今天上午不工作,隻說吃。娃子!到門口抓幾個菌子來。”一個八九歲的紅臉娃就躥出門外,在草叢裏三下兩下彎腰采了十幾個雪白的蘑菇,用衣襟兜著,並水珠兒一起抖落在炕沿上。我突然想起古人說的十步之內必有芳草,這娃邁出門外也不過五六步,就得此美物。而城裏人吃的鮮菇也至少得取自百裏之外吧,至於架子上的幹貨更不知是幾年以上的枯物了。老桑挽了挽袖子說:“看我的,拿黃油來。”他用那雙粗大的黑手,捏起一個小白菇,兩個指頭靈巧地一撚,去掉菇把,翻轉菇帽,仰麵朝上;又輕撮三指,向菇帽裏撒進些黃油和鹽,那動作倒像在包三鮮餛飩;然後將蘑菇仰放在熱爐麵上,齊齊地排成一行,像年夜包的餃子。

不一會兒,爐子上發出絲絲的響聲,黃油無聲地溶進菇瓤的皺褶裏,那鮮嫩的菇頭就由雪白而嫩黃,漸漸縮成一個絨球狀,而不知不覺間,莫名的香味已經彌漫左右而充盈整個屋子了,真有宋詞裏“暗香浮動月黃昏”的意境。也不要什麽筷子、刀叉,我們每個人伸出兩指,捏著一個蘑菇球放入口中。初吃如嫩肉,卻絕無肉的膩味;細嚼有乳香,又比奶味更悠長。像是豆芽、菠菜那一類的清香裏又摻進了一絲烤肉的味道,或者像油畫高手在幽冷的底色上又點了一筆暖色,提出了一點亮光。總之是從未遇見過的美味。

從草原返回的路上,我還在興奮地說著那鐵爐烤香菇,司機小夥子卻回頭插了一句嘴:“這還不算最好的,我們小時候在野地裏,三塊磚頭支一個石板,下麵燒牛糞,上麵烤蘑菇,比這個味道還要香。”大家轟地一陣笑,又引發了許多議論,紛紛回憶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美味。但結論是,再也吃不到從前那樣的好東西了。這時,老馬想起了一首“花兒”,便唱道:“上去高山(著)還有個山, 平川裏一朵好牡丹。下了高山(著)折牡丹, 心乏(著)折了個馬蓮蓮。”曹部長就對了一首: “山丹丹花開刺刺兒長, 馬蓮花開到(個)路上。我這裏牽來你那裏想,熱身子挨不到(個)一打上。”啊,最好的美味隻能是夢中的情人。

回到北京後,我十分得意地向人推薦這種蘑菇新吃法。超市裏有鮮菇,家裏有烤箱,做起來很方便,凡試了的,都說極好。但是我心裏明白,卻無論如何也比不上草原上、雨天裏、熱炕邊、鐵爐上,那個土黃油烤鮮菇的味道,更不用說那道“牛糞石板菇”了。

人的一生不能兩次蹚過同一條河流,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隻能是記憶中的一瞬。物理學上曾有一個著名的“測不準原理”,兩個大物理學家玻爾和愛因斯坦為此爭論不休。愛氏說能測準,玻氏反駁說不可能,比如你用溫度計去量海水,你讀到的已不是海水的溫度。我又想起胡適的話,他說真正的文學史要到民間去找,到口頭上流傳的作品中去找,一上書就變味了。確實,時下文學又有了“手機段子”這個新品種,它常讓你捧腹大笑或拍案叫絕,但卻永遠上不了書,你要體驗那個味道隻有打開手機。

看來,城裏的美食家是永遠也享受不到“牛糞石板菇”這道美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