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青少年的成長書(全兩卷)

聖愛彌爾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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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島是美麗的。在海邊回望全城,散於山坡上的房子,五彩紛呈,形態各異。其中最吸引我的是聖彌愛爾大教堂。它那兩個高聳著的尖頂,如鶴立雞群,那殷紅的色彩,在綠樹之中猶如一束明豔的火把花。我不能滿足於遠眺,便托熟人引見,想到裏麵去看個究竟。

青島是山城,車子上坡下坡,七拐八拐,在一個巷子裏停了下來。下車仰頭一看,眼前的教堂如一座壁立的大山,雙峰並峙,峰頂的兩個十字架在藍天中,渺渺然,撕掛著流雲,剛才遠眺時心中所起的輕鬆突然被肅穆莊重所代替。我不信教,但我不能不驚歎這建築的藝術魅力。如中國古廟前的旗杆,如佛殿殿脊上的尖塔,這種抽象的裝飾總把人引入特定的空間,讓你去與某一種情緒共振。

陪同的人說,今天不是星期天,一般不接待參觀,他先派人去請神父,然後指著那兩個半空中的十字架說:“‘文革’時,紅衛兵把它割了下來,當時我到現場看過。別看在空中不怎麽大,躺在地上長寬四點五米,有一間房子大呢,後來重修時是用直升機吊著焊上去的。”這座教堂長八十米,高六十餘米,占地兩千七百四十平方米,在全亞洲也是數得著的大教堂。

神父出來了,這是一位清臒老者,襯衣外麵套一件幹淨的灰背心,頭發略微謝頂,一臉和善。他領我從東側門進入教堂,推開笨重的大門,右手石牆上鑲著一個石碗,盛著半碗清水。他伸手以食指蘸水在額上略點一下,我們開始在大廳內漫步。

大廳高十八米,如一個舊式大禮堂。前麵有講台,台頂拱頂上畫著宗教壁畫,是些聖母、教徒、小天使,色彩絢麗和諧。台上擺著些祭品之類,燈光通明,絕無佛殿道觀那種陰暗之感,無論從建築風格還是從宗教用品上說,資本主義比封建時代是進了一步。我在內蒙古看過喇嘛廟,那油黑的皮鼓,長如一人的大喇叭總有一種原始的神秘。

我問這個講台做何用處。神父說:“做彌撒用,這是我們的宗教儀式,每天早晨一次,星期天三次。”我回過頭,廳內是一排排的長條椅。靠前麵幾排的跪板上有小棉墊,看來是常來的教徒,他們都有固定的座位。廳後二層樓上有一大平台。神父說:“那上麵是唱詩班站的地方。原有一架極大的管風琴,全世界隻有四架。一九五六年時蘇聯一位音樂教師慕名專門來探訪,也是我陪他參觀,他彈奏之後讚歎得很。‘文革’中也被紅衛兵砸了。”說完他又不停地惋惜。我說:“那現在用什麽伴奏?”“用雅馬哈電子琴。”我們都不由笑了起來。這古老的教堂總是擋不住新東西的滲入,不管它是因為什麽。

有兩個地方引起我的好奇。一是廳前左側有一個與地平齊的石棺。根據我淺薄的經驗,推想這裏埋著這座教堂的建築師。那一年我在國外一個教堂裏就曾遇到此事。神父說不是,原來這裏埋的是創建這教會的第一位主教。這教堂的前身是海邊一間油紙鋪頂的小屋,後改為一間瓦房,是德國入侵時的產物。一九三二年才動工擴建,一九三四年完工,就是現在這個樣子。我默算了一下,一八九七年德國入侵青島,一九一四年已被日本人趕走。這教堂怎麽還能繼續修建呢?神父說當時德軍撤了,德國主教並沒有走。我默然了,我苦難的同胞,其時國破家亡,身處水深火熱,何有財力心力修此輝煌的工程呢?但確實是我中華大地上的民脂民膏,其中相當一部分還是教民牙縫裏的自願節餘。

我仰望這教堂燦爛的穹頂,驚歎上帝的力量,宗教的麻醉果然更勝過刺刀的鎮壓。日本人堅決地從青島趕走了德國人,卻又聰明地留下一個主教,還在兩年之內就幫他修成這教堂。但是那個石棺中現在也已空空,已故主教大人,也在“文革”中被紅衛兵掘出,拋屍荒野了。這真是一出曆史的鬧劇,挖墳鞭屍,是伍子胥的發明,帝國主義的侵略遇上了封建式的狹隘報複。這石棺對麵還有一空棺,是留作葬這教堂裏的第二位聖人,還不知下回如何分解。

大廳兩側各有兩個木製小櫥,狀如廟裏的神龕。櫥兩側各有一窗,窗下有小木凳。原來這就是懺悔的地方,神父坐在櫥內“垂簾聽罪”,教徒跪在外麵解剖靈魂。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實物實地,大為新鮮。我說:“教徒什麽時候來做懺悔?”“隨時都可,教堂裏住有神父,我們這些人是一輩子不能結婚的。”

我倒又生了疑問:神父沒有家庭,他怎麽能懂婚姻家庭方麵的事,怎麽會有情海欲火、恩恩怨怨方麵的體驗,怎樣對症下藥幫那些諸如犯了“第三者”罪的人贖罪呢?不過我問出口的是:“教友肯說心裏話嗎?”神父笑笑:“昨天陳香梅女士來參觀也提這個問題。”我記起報上登的陳香梅(美籍華人,當年美國空軍飛虎隊隊長陳納德的遺孀)這兩天正在本市訪問。看來提這種問題的人都是圈子外的人了。誠則靈,不說實話是心不誠,死後靈魂就不能升天。要靈就必誠,不怕他不自覺。我想起在峨眉山、五台山見到的香客,他們在崎嶇的山路上負重苦行,在佛像前五體投地式地叩頭。眼前小櫥外的跪凳上似乎閃出一個哆哆嗦嗦、雙肩抽搐、雙手捫麵的女人身影。宗教本來就是一條自設自用的苦肉計。

從教堂大廳裏出來,外麵陽光燦爛,我又仰望了一會兒這座通體深紅、指向藍天的雙峰高塔。它的確夠得上當地建築史上的一座豐碑。我想起在國外看過的幾個大教堂,莫斯科紅場那個大洋蔥頭造型的教堂,聖彼得堡十六根花崗石巨柱的英沙克耶夫教堂,印度九瓣蓮花形大同教堂,這些都以建築風格獨特而聞名。我甚至懷疑建築師是借題發揮,在盡情發揮自己的創作欲。

從教堂院子裏出來,我開門上車,發現剛才丟在車座上的西服上衣不見了。下車時我曾動了一念是否要把車窗搖上,一想司機在車上也就算了,果然就這一念之差出了漏洞。司機也大呼上當,他們隻到五步之外的門口說了兩句話,可見偷者的高明。幸好衣袋內不曾裝一分錢。下坡時,我又探出車窗,我想這小偷每天在這教堂外做活,肯定也得空進去看過那贖罪的小櫥,不過他不信,這也是一種解脫。

下山時我又探出窗外回望一下這神聖的教堂,心中不由閃過一絲微笑。你看,建築師假這教堂創造自己的藝術,神父在教堂內布道,教徒在跪凳上懺悔,小偷則在教堂外自由瀟灑地行竊。大家都守定自己的宗旨,心誠則靈。社會就在這種複雜的關係中共生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