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裏回家鄉過年,初三那天作家趙越、亞瑜夫婦請吃飯,點的全是山西菜,不為別的,就是要個鄉土味。席間,我問趙兄,最近又寫了什麽好歌詞。我知道這幾年他在詞界名聲大振,從中央電視台的春節晚會,到山西歌舞劇院出國演出,無不有他的新詞。他說別的沒有,倒有一首《走西口》,是舊瓶裝新酒,還可**。
我知道《走西口》是在山西、內蒙古、陝西一帶流行極廣的一首民歌。過去晉北、陝北一帶生活苦寒,一些生活無著的人便西出內蒙古謀生,有的是去做點小買賣,有的是春種秋回,收一季莊稼就走。這一生活題材在民間便產生了各種版本的《走西口》,大都是敘青年男女的離別之情,且多是女角來唱,其詞淒切纏綿,感人肺腑。趙君這一說,再加上這滿桌蓧麵、山藥蛋、酸菜羊肉湯,鄉情濃於水,歌情動於心,我忙停箸抬頭請他將新詞試說一遍。他以手輾轉酒杯,且吟且唱:
叫一聲妹妹喲你淚莫流,
淚蛋蛋就是哥哥心上的油。
實心心哥哥不想走,
真魂魂繞在妹妹身左右。
叫一聲妹妹喲你不要哭,
哭成個淚人人你叫哥哥咋上路?
人常說樹挪死來人挪活,
又不是哥哥一人走西口。
啊,親親!
咱掙上那十鬥八鬥我就往回走。
就這麽幾句,我心裏一驚,不覺為之動容。確實是舊瓶新酒,變女聲為男聲,男兒有淚不輕彈,其悲中帶壯,情中有理,雖無易水之寒,卻如長城上北風之號,隻有在黃土地上,在那**的沙梁土坎上,那些坡高溝深、無草無樹、風吹塬上曠、泥屋炊煙渺的黃土高原上才可能有的這種質樸的**裸的愛。這是小溪流水,竹林清風,《阿詩瑪》《劉三姐》等那種南國水鄉式的愛情故事所無法比擬的。趙君過去寫過許多洋味十足的詩,其外貌風度也多次被人錯認為德國友人、墨西哥影片裏的角色等,不想今日能吐出如此渾厚的黃土之聲。我說你以前所有的詩集、歌詞都可以燒掉了,隻這一首便可大名傳世。這時一旁的亞瑜君插話:“別急,你聽下麵還有對妹子的嗬護之情呢。”趙君接著吟唱:
叫一聲妹妹你莫犯愁,
愁煞了親親哥哥不好受。
為你碼好柴來為你換回油,
棗樹圪針為你插了一牆頭。
啊親親!
到夜晚你關好大門放開狗。
…………
叫一聲妹妹喲你淚莫流,
掙上那十鬥八鬥我就往回走!
我是在西口外生活過整整六年的。大學一畢業即被分配到那裏當農民,也算是走西口,不過是坐著火車走。那時當然比現在苦,但還不至於苦到生活無著,並不是為了糊口,是為了“支邊”,或者是充邊,是“**”中對“臭老九”的發配。當時我也未能享受到歌中主人翁的那份甜絲絲的苦,那份纏綿綿的愁。因為那時還沒有一個能為我流淚滴油的妹妹。正是天蒼蒼,野茫茫,孤旅一人走四方。但那天高房矮、風起沙揚、棗刺柴門、黃泥短牆、寒夜狗吠、冷月白窗的塞外景況我實在是太熟悉了。
你想孤燈長夜,小妹一人,將要走西口的哥哥心裏怎麽能放心得下,於是就在牆頭上插滿棗刺,又囑咐夜晚小心聽著狗叫。人走了,心還在啊。妹的淚是哥心上的油,真魂魂繞在妹身左右,這是何等痛徹心骨的愛啊。這種質樸之聲,直壓中國古典的《西廂記》、西方古典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趙君談得興起,幹脆打開了音響,請我欣賞著名民歌演唱家牛寶林演唱的這首《走西口》。霎時,那嘹亮的、帶有塞外山藥蛋味的男高音越過了邊牆內外和黃土高坡上的溝溝坎坎、峁峁堖堖,我的心先是被震撼,接著被深深地陶醉了。
祖逖聞雞起舞,我今聞趙君一歌思緒起伏。愛情這東西實在屬於土地,屬於勞動,屬於那些無產、無累、無任、無負的人。古往今來有多少專吃愛情飯的作家,從曹雪芹到張恨水到瓊瑤,連篇累牘,其實都趕不上塞外這些頭纏白毛巾的小夥子掏出心來對著青天一聲吼。就像人類在科學上費盡心機,做了許多發明,回頭一看遠不如自然界早已存在的物和理,又趕快去研究仿生學。趙君也是寫了大半輩子詩的人了,繞了一圈回過頭來,筆墨還是落在了這一首上。
人以五穀為本,藝術以生活為根。黃土地實在是我們永遠虔誠著的神。這使我想起四十年代在陝北那塊貧瘠的土地上,一批肚子裏裝滿了翰墨的知識分子,他們打著裹腿,穿著補丁褂子,抿著幹裂的嘴唇,頂著黃風,在土溝裏崖畔上白天晚上地尋尋覓覓,為的是尋找生活的原汁原味,尋找藝術的源頭。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李季的《王貴與李香香》:
溝灣裏膠泥黃又多,
挖塊膠泥捏咱兩個。
捏一個你來捏一個我,
捏的就像活人脫。
摔碎了泥人再重和,
再捏一個你來再捏一個我。
哥哥身上有妹妹,
妹妹身上有哥哥。
我請趙君給我隨便講一件在晉西北采風的事。他說:“一次在黃河邊上的河曲縣采風,晚上油燈下在一家人的土炕上吃飯,我們請主人隨意唱一首歌。小夥子一隻大手卡著粗瓷碗,用筷子輕敲碗沿,張口就唱,‘蜜蜂蜂飛在窗欞欞上,想親親想在心坎坎上’,不羞澀,不矯情,像吃飯喝水一樣自然。”這也使我想起那一年在緊靠河曲的保德縣(歌唱家馬玉濤的家鄉)采訪,幾位青年男女也是用這種比興體張口就為我唱了一首懷念周總理的歌,立時催人淚下。
這些偉大的歌手啊,他們才是大師,才是音樂家,就像樹要長葉,草要發芽,他們有生就有愛,有愛就有歌,怎麽生活就怎麽唱。在他們麵前,我們真正自愧不如。到後來,等到我也開始談戀愛時,雖然也是在西口古地,也是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鋤禾田壟上,牧馬黃河邊,但是無論如何也吼不出那句“淚是哥哥心上的油”。現在聞歌靜思才明白,真正的愛、質樸的愛最屬於那些土裏生土裏長的山民。他們終日麵對黃土背朝天,日曬脊梁汗洗臉,在以食為天的原始勞作中油然而生的愛,還沒有受過外麵世界的惑擾,還保有那份純那份真。
就像要找真人參還得到深山老林中的懸崖絕壁上去尋,像我們這些城市中的文化人每天擠汽車、找工作、評工資,還有什麽迪斯科、武打片、環境汙染、公共關係,早已疲憊不堪,許多事都是“欲說還休(羞)”,哪裏還有什麽“淚蛋蛋、真魂魂、棗圪針、實心心”,更沒有什麽晚上能臥在你腳下的狗。
聽著歌,我不禁想起兩件事。一是著名學者梁實秋,晚年喪妻後愛上了比他小二十多歲的孤身一人的歌星韓菁菁。這是個人的私事,本來很自然,但卻輿論嘩然。首先梁的學生起來反對,甚至組織了“護師團”來幹預他的愛。老教授每天早晨起來手拿一頁昨晚寫好的情書,仰望著情人的陽台。這位感情豐富,古文洋文底蘊極厚又曾因獨立翻譯完成《莎士比亞》而得大獎,裝了一肚子愛情悲喜劇的老先生絕不敢在靜靜的晨曦中向樓上喊一嗓子:“叫一聲妹妹你莫愁。”文化的負重,倒造成了愛的彎曲,至少是愛的膽怯。
還有一件事,是那一年我在西藏碰到的一件極普通但又印象極深的事。那天我在布達拉宮內沿著曲曲折折的石階木梯正上下穿行,這座千年舊宮正在大修,到處是泥灰、木料,我仔細地看著腳下的路,忽然隱隱傳來一陣歌聲。我初不經意,以為是哪間殿堂裏在誦經。但這聲音實在太美了,樂聲如淺潮輕浪,一下下地衝撞著我的心。我心靈的窗戶被一扇一扇地推開了,和風**漾,花香襲人。我便翻架鑽洞,上得一層樓上,原來是一群青年男女正在這裏打地板。
西藏樓房的地板是用當地產的一種“阿嘎”土,以水泡軟平鋪地上一下一下地砸,砸出的地板就像水磨石一樣,能洗能擦,又光又亮。從一開始修布達拉宮到以後曆朝曆代翻修,地麵都是這樣製作,他們稱為土水泥。我鑽出樓梯口探頭一看,隻見約三十個青年分成男女兩組,一前一後,每人手中持一根齊眉高的細木杆,杆的上端以紅綢係一個小銅鈴鐺,下端是一塊上圓下平如碗之大的夯石。在平坦的地板上,後排方陣的小夥子都紫紅臉膛,虎背熊腰,前排方陣的姑娘們則長辮盤頭,腰係彩裙,麵若桃花。隻聽男女歌聲一遞一進,一問一答,鈴聲璨璨,夯聲墩墩,隨著步伐的進退,腰轉臂舉,袍起袖落。這哪裏是勞動,簡直就是舞台演出。
這時旁邊的遊人被吸引得越聚越多,青年們也越打越有勁,越唱越紅火,特別是當姑娘們鈴響夯落,麵笑如花,轉過臉去向小夥子們甩去一聲歌,那群毛頭小夥子就像被鞭子輕輕抽了一下,喜得一蹦一跳,手起鈴響,轟然夯落,又從寬厚的胸中發出一聲山呼之響,嗡嗡然,聲震屋瓦繞梁不絕。和我同去的一位年輕人竟按捺不住自己,跳進人群,搶過一根夯杆也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來。我看之良久,從心裏輕輕地喊出一聲:“這樣的勞動怎麽能不產生愛情!”
愛是男女相見相知,不由得生發出的相悅相戀之情。對這種感情的表達,不同生活環境中的人會有不同的方式。李清照與其夫金石家趙明誠算是中國曆史上文化層次很高的一對了,兩人分居兩地十分思念,李清照便寫了一首後來在中國文學史上極有名的《醉花陰》: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李將這首詞寄給丈夫,趙明誠喜其情切詞美,發誓要回寫一首並超過她,便謝客三天,廢寢忘食,得五十首,雜李詞於其中以示友人。友人玩之再三,說隻有這三句最佳:“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趙自歎不如。像這種愛,早已經是非要愛出個花樣不可,有點鬥法的味道了。梁實秋與他所愛的大歌星當著麵什麽不能說,非得先寫好一份情書,然後再捧書上門。這真是“人生識字扭捏始”,偏要拐那十八道彎。學問越高,拐的彎就越多。
文者,紋也,裝飾、花樣之謂也。文人辦什麽事都愛包裝一下,連表達愛也是這樣。但物極必反,彎子拐得過多,作品就沒有人看了,文人自己也會覺得沒趣,於是又尋找回歸。胡適說:“中國文學史上何嚐沒有代表時代的文學?但我們不應向那古文傳統史裏去找,應該向那旁行斜出的不肖文學裏去尋。因為不肖古人,所以能代表當世。”胡適其他觀點暫不去論,他的這句話倒很合毛澤東同誌講的,人民生活“是一切文學藝術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過去的文藝作品不是源而是流”。所以從古到今,詩歌都有向民歌,特別是向民間的情歌學習的好傳統。明代出了個作家馮夢龍,清代乾隆朝有個王遷紹,專向白話俚語學習,大量收集民間創作。有一首情詩《牛女》這樣寫道:
悶來時
獨自個在星月下過。
猛抬頭,
看見了一條天河,
牛郎星、織女星俱在兩邊坐。
南無阿彌陀佛,
那星宿也犯著孤。
星宿兒不得成雙也,
何況他與我。
用這首詩來比李清照的《醉花陰》如何?更能感覺到直接來自生活源頭的清純。而且在表現手法上,先是平平道來,最後用了逆挽之法,說是技法的成熟,不如說是真情所在,情到技到,大道無形,真情無文。其實一切好的民歌的美,正在於此。無論鋪排、比興,全在一個真實自然,見情而不露文。唐代是我國詩歌發展史上的一個高峰。像白居易那樣的大家寫罷詩後也要去向老太婆讀,好求得民間的認同。劉禹錫在向民歌學習方麵也很見成效,他的《竹枝詞》就很有質樸之美:“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在詩歌創作方麵,這種學習從古至今一直不衰。連那個隻會寫詞不會治國的亡國之君李後主也有一首寫得很直率的《菩薩蠻》: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看來不管是皇帝老子還是風流名士,要寫好詩就得向百姓學習,努力去掉文人身上的珠光色和脂粉氣。當然學習也要有個度,也不是越土越好,土到《紅樓夢》裏的薛蟠體也就糟了。
其實,趙君的詩大多是為歌、為舞而寫的。這幾年在舞台上有一股不太好的風氣,哪怕是唱一首很純樸的民歌,也要燈光陸離,煙霧漫漫,然後再找一些不明不白的伴舞,在歌手的前後左右伸胳膊蹬腿,非得把那清粼粼的旋律、藍格瑩瑩的舞台,攪得一團混沌才甘心。而趙君的詞卻自帶著一份不可褻瀆的清純,所以他的詞也給舞台的台風帶來了可喜的回歸。他這幾年的一大功勞是與著名編舞王秀芳等人合作創作了兩台鄉土味極濃的歌舞《黃河兒女情》和《黃河一方土》。這兩台戲大震京華,並多次遠征國際舞台。可見人心思土,藝風貴樸。
劇中有一段《背河》舞,就是編舞在他那首極富動感的歌詞的啟發下編出的,效果極佳。北方的河水清淺,又多無橋,男人一般能蹚水過河,姑娘、媳婦膽小怕涼不敢蹚水,於是就專門有人在河邊做起背人過河的生意,掙個小錢。前麵說過,凡有勞動的地方就有愛,就在河邊這種特殊勞動的小皺褶裏也藏著愛。趙君的《背河》詞是這樣寫的:
背起小妹妹河中走,
背了個歡喜扔了個愁。
妹妹的細腰扭呀扭,
扭得哥哥甜格滋滋,
像喝了蜜酒。
得兒喲,得兒喲,
莫怕那風浪三丈三,
妹妹喲,妹妹喲?
哥的勁頭九十九丈九!
背起小妹妹河中走,
叫聲妹妹不要害羞;
小心那掉在河裏頭,
快把哥哥親格熱熱,
緊緊地摟。
得兒喲,得兒喲,
明年再背你下花轎,
妹妹喲,妹妹喲?
親手給你揭開紅蓋頭!
他的這首歌,又使我想起當年剛畢業在口外當農民勞動鍛煉時的一幕戲。春天裏大地剛剛蘇醒,春風吹過河套平原,有一絲絲的溫馨,一絲絲的甜潤。柳條開始發軟,枯草剛頂出新芽。勞動休息時,四野空曠無以為樂,經常的節目是摔跤。讓我們這些洋學生大吃一驚的是,那些還沒有脫去老羊皮襖或者厚棉襖的姑娘,手大腰壯,竟敢向小夥子叫陣,一會兒就龍騰虎躍,翻滾在鬆軟的犁溝裏,羞得我們看都不敢看。在勞動中油然而生愛心,愛心萌動就以歌抒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現在想來田野上這種超出舞蹈的遊戲中又一定還藏有那歌之舞之所未能表達盡的愛。
在趙君家吃了一頓飯,聽了幾首歌,倒惹我想了這許多。臨走時趙君送我兩盒《走西口》的磁帶,這回赴宴真是貨真價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