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冬日,冒著凜冽的海風,我來到福建惠安,看一個給全世界留下了永遠的愛,自己卻沒有得到愛的人。三年前,我到川藏交界的康定,無意中知道那首著名的《康定情歌》的發現整理者是一個叫吳文季的人,原籍福建惠安。以後就總惦記著這件事,今天終於有緣來訪他的故居和墓地。
在抗日戰爭時期,吳文季一身熱血投奔抗日,在武漢參加了“戰時幹部訓練團”,後又輾轉重慶,考入中央音樂學院。學院停課期間,為生計他應聘到駐紮在康定地區的青年軍教歌,這使他有機會到民間采風。康定地處漢藏文化的交接帶,既有漢文化的敦厚,又有藏文化的豪放,尤其是音樂取雜交優勢,更顯個性。大渡河畔有一座跑馬山,那是漢藏同胞,特別是青年男女節日裏跑馬對歌的地方,吳文季就是在這裏采得這首情歌溜溜調的。
隨著抗戰勝利學校內遷,這首歌也被帶回南京。先是經加工配器在學院的聯歡會上演出,引起轟動。當時的中國女高音歌唱家喻宜萱就將它帶到巴黎的國際音樂節,於是這首歌又走遍世界。那是多麽濃烈的愛情旋律啊!“世間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愛喲,世間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地求喲。”從西部高原吹來的清風夾著草香,裹著這歌、這情,飄過原野,灑向廣袤的大地。大渡河的雪浪和著它的旋律,**,衝出深山,流過平原,直入大海。
那天晚上我就宿在康定城裏。這是一座高山峽穀中的小城,抗戰時曾做過西康省的省會,因地處中國內地通往西藏直至印度的咽喉要道,當時是僅次於上海、天津的對外商埠。晚飯後在街上散步,隨處可見曆史的遺痕,老房子、商店裏的舊家具,地攤上老畫片,還有藏區常見的石頭、骨頭項鏈、小刀具等,許多外地遊客在街上悠閑地轉悠著,懷舊,淘寶。
市中心修了一個休閑廣場,華燈初上,喇叭裏播放著《康定情歌》,還有那首有名的《康巴漢子》:“康巴漢子喲……胸膛是野性和愛的草原,任隨女人恨我,自由飛翔……”河水穿城而過,拍打著堤岸,晚風輕漾,百姓就在廣場上合著這歌的旋律、浪的節拍翩翩起舞。不少遊客按捺不住,也跳進隊伍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坦**的愛濃烈的情,我現在想來心中還咚咚作響。《康定情歌》已被刻在大渡河邊的石碑上,已登上各種演唱會,通過現代傳媒手段傳遍全球,甚至被衛星送上太空。但是,很少有人問一問,它的作者是誰?
當我在大渡河邊驚喜地知道了這首民歌的發現整理者時,我立即就想探尋他的身世。幾年來我到處搜求有關資料,而這卻將自己推入到一種悲涼的空茫。
南京解放後,吳文季在一九四九年五月參加解放軍,先後在二野文工團、西南軍區文工團、總政文工團工作,曾任男高音獨唱演員,領唱過《英雄戰勝大渡河》等著名的歌曲。但因為有參加過“戰幹團”和曾到國民黨部隊教歌這一段經曆,被認為不宜在總政文工團工作,於一九五三年遣送回鄉。沒有任何處分,也沒有任何說法。天真的他以為下放勞動一二年就可返回北京。以至於他走時連行李都沒有帶全,一批寶貴的創作樂譜也寄存在朋友處。沒有想到竟是一去不歸。
那天,我從惠安縣城出發,找到洛陽鎮,又在鎮上找到一條小巷。這巷小得僅容一人緊身通過,然後是一處破敗的民房。房分前後室,我用腳量了一下,前室隻有三步深,牆上掛著他的一張遺像,供少數知情而又知音的人前來瞻仰。地上則散亂地堆著一些他當年用過的農具,後室隻能放下一張床,是他勞累一天之後,挑燈寫歌的地方。
吳回鄉後,孤無所依,就吃住在兄嫂家,每日出工,參加集體勞動,業餘幫鎮上的中學輔導文藝節目,一時使該校節目水平大漲,居然出省演出。後來又安排他到地方歌舞團工作,還創作並排練了反映當地女子愛情的歌劇《阿蘭》。他盼著北京有令召還,但日複一日,不見音訊。他哪裏知道外麵的政治氣候正日緊一日,一九六二年北戴河會議大講階級鬥爭,一九六四年“四清”運動又開始清理階級隊伍。就這樣,直到一九六六年五月一日他不幸病逝,也沒有等到召回令,時年才四十八歲。
參觀完舊居,訪過他的兄嫂,我堅持要去看看他的墓。村裏人說,從來沒有外地人,更沒有北京來的人去看,路不好走。我的心裏一緊,就更想去會一會那顆孤獨的靈魂。開車不能了,我們就步行從一條蜿蜒的小路爬上一個山包,再左行,又是一條更窄的路。因為走的人少,兩邊長滿一人多高的野草,一種大朵的黃花夾生其中。我問這叫什麽花,領路的村民說:“叫臭菊,到處是,很賤的一種花,常用來漚肥的。”我心裏又是一緊,更多了一分惆悵。大家在齊人深的野草和臭菊中覓路,誰也不說話,好像回到一個洪荒的中世紀。
轉過一個小坡,爬上一個山坳,終於出現一座孤墳。淺淺的土堆,前麵有一塊石碑,上書“吳文季之墓”,並有一行字:“他一生坎坷,卻始終為自由而歌唱。”我想表達一點心意,就地采了一大把各色的野花,中間裹了一大朵正怒放的臭菊,獻在他的墓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坐在墳前,聽頭上的風輕輕吹過,兩旁鬆柏肅然,世界很靜。
我想陪這個土堆裏的人坐一會兒,他絕不會想到有這樣一個遠方的陌生人來與他心靈對話。他整理那首情歌是在一九四四年左右,到現在已經六十多年,那是他精神世界中最明媚、燦爛的時刻。而他的死,並孤寂地躺在這裏是一九六六年,也已半個世紀。他長眠後的歲月裏,回憶最多的一定是在康定的日子,那強壯的康巴漢子、多情的藏族姑娘,那激烈的賽馬、跳舞、歌唱、狂歡的場麵。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瞬。
音樂史上的許多名曲都來自民間的采風,並伴有音樂家的傳奇故事,它如大漠戈壁長風送來的駝鈴,久久地搖**著人們的心靈。吳文季的西康采風,很類似音樂家王洛賓的青海湖邊采風,康定的藏族姑娘應該比青海的藏族姑娘更熱辣奔放一些。王洛賓與卓瑪曾有一鞭情,有相擁於馬背、飛馳過草原、陶醉於綠草藍天的浪漫,因而產生了那首名曲《在那遙遠的地方》。我們也有理由猜想,在《康定情歌》後麵,在鼓聲咚咚、彩旗飄飄的跑馬山上,或許也另有一個浪漫的故事。“世間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地求喲”,難道吳家這樣英俊的大哥就沒有哪位姑娘在賽馬時輕輕地抽他一鞭?那時他才二十四歲啊,正是花季。
我在墓邊坐著,南國的冬天並不凋零,放眼望去,大地還是一樣的蔥綠。近處仍是沒人深的野草和大朵的臭菊,遠處有一座小山,我問叫什麽山,陪同的人說不出具體的名字,倒講了一個曾在山那邊發生的著名的“陳三五娘”故事。啊,我知道《陳三五娘》是在閩南一帶流傳甚廣的傳統劇目,後來還拍成了電影。大意是窮文人陳三,在元宵燈會上與富家女子黃五娘邂逅,互相愛慕。黃父卻貪財愛勢,將五娘允婚他人。陳三便和五娘私奔,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這是一個閩版的《梁祝》。但我不知故事的原型卻是在這裏。
講故事者說,他們私奔的路線就是從那個山後轉過來,一直朝這邊,朝吳的墓地走來。吳文季在這裏長大,又酷愛民間音樂,他一定看過這出戲。也許,他在這淒冷的墓裏,還在一遍一遍地回味著這個故事。私奔是愛情題材中常有的主題,從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到《陳三五娘》,傳唱不衰。但天上無雲何有雨,地上無土怎長苗?當你處於一個不敢愛或不敢被人愛的環境或條件下時,你與誰私奔,又奔向何處呢?
吳文季所留資料甚少。他在總政文工團大約是有一位女友的,離京時,他的衣物、書籍,特別是一些樂譜資料還寄存在她處。但自從下放後,對方的回信就漸寫漸少,最後終於音訊斷絕。這大約是我們知道的他一生中唯一享受過的一絲的愛,像早春裏吹過的一縷暖風,然後又複歸消失。
山上的風大,不可久留,我起身下山,對地方上的朋友說:“墓碑上的那句話應改為:他終身為愛情而歌唱,卻沒有得到過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