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青少年的成長書(全兩卷)

最後一位戴罪的功臣

字體:16+-

既然中國近代史是從一八四〇年鴉片戰爭算起,禁煙英雄林則徐就是近代史上第一人。可惜這個第一英雄剛在南海點燃銷煙烈火,就被發往新疆接受朝廷給他的處罰。功與罪在瞬間便交織在一個人身上,將其扭曲再造,像原子裂變一樣,產生出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

封建皇帝作為最大的私有者,總是以天下為私。道光帝在禁煙問題上本來就猶豫,大臣中也分兩派。我推想,是林則徐那篇著名的奏折,指出若再任鴉片泛濫,幾十年後中原將“無可以禦敵之兵”“無可以充餉之銀”,狠狠地擊中了他的私心。他感到家天下難保,所以就鞭打快牛,順手給了林一個禁煙欽差。林眼見國危民弱,就出以公心,勇赴重任,表示“若鴉片一日未絕,本大臣一日不回,誓與此事相始終”。

他太天真,不知道自己“回不回”、鴉片“絕不絕”,不是他說了算,還得聽皇上的。果然他上任隻有一年半,一八四〇年九月,就被革職貶到鎮海。第二年七月,又被“從重發往伊犁效力贖罪”。就在林赴疆就罪的途中,黃河泛濫,在軍機大臣王鼎的保薦下,林則徐被派赴黃河戴罪治水。他是一個見害就除、見民有難就救的人,不管是煙害、夷害還是水害都挺著身子去堵。半年後治水完畢,所有的人都論功行賞,唯獨他得到的卻是“仍往伊犁”的諭旨。眾情難平,須發皆白的王鼎傷心得淚如滂沱。

林則徐就是在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擊下西出玉門關的。他以詩言誌:“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謫居正是君恩厚,養拙剛於戍卒宜。”這詩前兩句刻畫出他的錚錚鐵骨、剛直不阿,後兩句道出了他的牢騷與無奈。給我一個謫貶休息的機會,這是皇上的大恩啊,去當一名戍卒正好養拙。你看這話是不是有點像柳永的“奉旨填詞”和辛棄疾的“君恩重,且教種芙蓉”。但不同的是,柳被棄於都城鬧市,辛被閑置在江南水鄉,林卻被發往大漠戈壁。辛、柳隻是被棄而不用,而林則徐卻被欽定為一個政治犯。

但是,自從林則徐開始西行就罪,隨著離朝廷漸行漸遠,朝中那股陰冷之氣也就漸趨淡弱,而民間和中下層官吏對他的熱情卻漸漸高漲,如離開冰窖走進火爐。這種強烈的反差,不僅是當年的林則徐沒有想到,就是一百五十年後的我們也為之驚喜。

林則徐在廣東和鎮海被革職時,當地群眾就表達出了強烈的憤懣。他們不管皇帝老子怎樣說、怎樣做,紛紛到林則徐的住處慰問,人數之眾,阻塞了街巷。他們為林則徐送靴、送傘、送香爐、明鏡,還送來了五十二麵頌牌,痛痛快快地表達著自己對民族英雄的敬仰和對朝廷的抗議。林則徐治河有功之後又一次遭貶,中原立即發起援救**,開封知府鄒鳴鶴公開宣示:“有人能救林則徐者酬萬金。”林則徐自中原出發後,一路西行,接受著為英雄壯行的洗禮。不論是各級官吏還是普通百姓都爭著迎送,好一睹他的風采,都想盡力為他做一點事,以減輕他心理和身體上的痛苦。山高皇帝遠,民心任表達。

一八四二年八月二十一日,林離開西安,“自將軍、院、司、道、府以及州、縣、營員送於郊外者三十餘人”。抵蘭州時,督撫親率文職官員出城相迎,武官更是迎出十裏之外。過甘肅古浪縣時,縣知事到離縣三十裏外的驛站恭迎。林則徐西行的沿途茶食住行都安排得無微不至。進入新疆哈密,辦事大臣率文武官員到行館拜見林,又送坐騎一匹。

到烏魯木齊,地方官員不但熱情接待,還專門為他雇了大車五輛、太平車一輛、轎車兩輛。一八四二年十二月十一日,經過四個月零三天的長途跋涉,林則徐終於到達新疆伊犁。伊犁將軍布彥泰立即親到寓所拜訪,送菜、送茶,並委派他掌管糧餉。這哪裏是監管朝廷流放的罪臣啊,簡直是歡迎凱旋的英雄。林則徐是被皇帝遠遠甩出去的一塊破磚頭,但這塊磚頭還未落地就被中下層官吏和民眾輕輕接住,並以身相護,安放在他們中間。

現在等待林則徐的是兩個考驗。

一是惡劣環境的折磨。從現存的資料看,我們知道林則徐雖有民眾嗬護,還是吃了不少苦頭。由於年老體弱、路途顛簸,林一過西安就脾痛,鼻流血不止。當他從烏魯木齊出發取道果子溝進伊犁時,大雪漫天而落,腳下是厚厚的堅冰,無法騎馬坐車,隻好徒步,踏雪而行。陪他進疆的兩個兒子,於兩旁攙扶老爹,心痛得淚流滿麵,遂跪於地上對天禱告:“若父能早日得赦召還,孩兒願赤腳蹚過此溝。”

林則徐到伊犁後,“體氣衰頹,常患感冒”“作字不能過二百,看書不能及三十行”。曆史上許多朝臣就是這樣死在被發配之地,這本來也是皇帝的目的之一。林則徐感到一個無形的黑影向他壓來,他在日記中寫道:“深覺時光可惜,暮景可傷!”“頻搔白發慚衰病,猶剩丹心耐折磨。”他是以心力來抵抗身病的啊。

二是脫離戰場的寂寞。林是一步一回頭離開中原的,當他走到酒泉時,聽到清政府簽訂《南京條約》的消息,痛心疾首,深感國事艱難。他在致友人書中說:“自念一身休咎死生,皆可置之度外,惟中原頓遭**,如火燎原,側身回望,寢饋皆不能安。”他賦詩感歎:“小醜跳梁誰殄滅,中原攬轡望澄清,關山萬裏殘宵夢,猶聽江東戰鼓聲。”他為中原局勢危機、無人可用而急。

果然是中原乏人嗎?人才被一批一批地撤職流放。這時和他一起在虎門銷煙的鄧廷楨,已早他半年被貶新疆。寫下名句“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龔自珍,為朝廷提出許多禦敵方略,但就是不為采用。本來封建社會一切有為的知識分子,都希望能被朝廷重用,能為國家民族做一點事,這是有為臣子的最大願望,是他們人生價值觀的核心。現在剝奪了這個願望就是剝奪了他的生命,就是用刀子慢慢地割他的肉。虎落平川,馬放南山,讓他在痛苦和寂寞中毀滅。

“羌笛何須怨楊柳”“西出陽關無故人”。玉門關外風物淒涼,人情不再,實在是天設地造的折磨罪臣身心的好場所。當我們現在行進在大漠戈壁時,我真感歎於當年封建專製者這種“流放邊地”的發明。你走一天是黃沙,再走一天還是黃沙;你走一天是冰雪,再走一天還是冰雪。不見人,不見村,不見市。這種空虛與寂寞,與把你關在牢中目徒四壁,沒有根本區別。馬克思說,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把你推到大漠戈壁裏,一下子割斷你的所有關係,你還是人嗎?嗚呼,人將不人!特別是對一個博學而有思想的人、一個曾經有作為的人、一個有大誌於未來的人。

他一人這樣過除夕:

其一

臘雪頻添鬢影皤,春醪暫借病顏酡。

三年漂泊居無定,百歲光陰去已多。

其二

新韶明日逐人來,遷客何時結伴回?

空有燈光照虛耗,竟無神訣賣癡呆。

《除夕書懷》

他一個人這樣過中秋:

雪月天山皎夜光,邊聲慣聽唱伊涼。

孤村白酒愁無奈,隔院紅裙樂未央。

《中秋感懷》

他在季節變換中咀嚼著春的寂寞:

謫居權作探花使。忍輕拋,韶光九十,番風廿四。寒玉未消冰嶺雪,毳幕偏聞花氣。算修了,邊城春禊。怨綠愁紅成底事,任花開花謝皆天意。休問訊,春歸未。

《金縷曲·春暮看花》

當權者實在聰明,他就是要讓你在這個環境裏無事可做,消磨掉理想意誌,不管你怎樣地怒吼、狂笑、悲歌,那空曠的戈壁瞬間就將這一切吸收得幹幹淨淨,這比有回音的囚室還可怕。任你是怎樣的人傑,在這裏也要成為常人、庸人、廢人,失魂落魄。林則徐是一個有經天緯地之才的良臣,是可以作為曆史坐標點的人物。禁煙的烈火仍在胸中燃燒,南海的濤聲還在耳邊回響,萬裏之外朝野上下還在與英國人做無奈的抗爭,而他隻能麵對這大漠的寂寞。兔未死而狗先烹,鳥未盡而弓先藏。“何日穹廬能解脫,寶刀盼上短轅車。”他是一個被捆綁懸於壁上的壯士,心急如焚,而無可用力。

怎麽擺脫這種狀況?最常規的辦法是得過且過,忍氣苟安,爭取朝廷早點召回。特別是不能再惹是非,自加其罪。一般還要想方設法討好皇帝,賄賂官員。像韓愈當年發配南海,第一件事就是向皇帝上一篇謝恩表,不管心中服不服,嘴上先要討個好。這時內地林的家人和朋友正在籌措銀兩,準備按清朝法律為他贖罪。林則徐卻斷然拒絕,他寫信說:“獲咎之由,實與尋常迥異”“此事定須終止,不可瀆呈”。他明確表示,我沒有任何錯,這樣假罪真贖,是自認其咎,何以麵對曆史?

如今這些信稿還存在伊犁的紀念館裏,翰墨淋漓,正氣凜然。當我以十二分的虔誠拜讀文物櫃中的這些手稿時,頓生一種仰望泰山、遙對長城的肅然之敬,不覺想起林公那句座右銘:“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他沒有一點私欲,不必向任何人低頭,為了自己抱定的主義,他能容得下一切不公平。他選擇了上對蒼天,下對百姓,我行我誌,不改初衷,繼續為國盡力。

一個愛國臣子和封建君王的本質區別是,前者愛國愛民,以天下為己任;後者愛自己的權位,以天下為己有。當這兩者暫時統一,就表現為臣忠君賢,上下一心,並且在臣子一方常將愛國統一於忠君。當這兩者不能一致時,就表現為忠臣見逐,棄而不用。在臣子一方或謹遵君命,孤憤而死,如賈誼、嶽飛;或暫置君於一旁,為國為民辦點實事,如韓愈、辛棄疾、林則徐。他們能擺脫權力高壓和私利榮辱,直接對曆史負責,所以也被曆史所接受,所記錄。

林則徐看到這裏荒地遍野,便向伊犁將軍建議屯田固邊,先協助將軍開墾城邊的二十萬畝荒地。墾荒必先興水利,但這裏向無治水習慣與經驗,林帶頭示範,捐出自己的私銀,承修了一段河渠。曆時四個月,用工二百一十萬。這被後人稱為“林公渠”的工程,一直使用了一百二十多年,直到一九六七年新渠建成才得以退役。就像當年韓愈發配南海之濱帶去中原先進耕作技術一樣,林則徐也將內地的水利種植技術推廣到清王朝最西北的邊陲。他還發現並研究了當地人創造的特殊水利工程“坎兒井”,並大力推廣。

朝廷本是要用邊地的惡劣環境折磨他,他卻用自己的意誌和才能改造了環境;朝廷要用寂寞和孤悶鬱殺他,他卻在這亙古荒原上爆出一聲驚雷。自古罪臣被流放邊地的結局有兩種,大部分屈從命運,於孤悶中淒慘地死於流放地;隻有少數人能挽命運狂瀾於既倒,重新放出生命和事業的光芒。從周文王被拘羑裏而演《周易》,到越王勾踐被吳所俘後臥薪嚐膽,直至鄧小平“文革”被貶江西而思考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是生命交響曲中最強的一支,林則徐就屬此支此脈。

林則徐在北疆伊犁修渠墾荒卓有成效,但就像當年治好黃河一樣,皇帝仍不饒他,又派他到南疆去勘察荒地。北疆雖僻遠,但雨量較多,農業尚可。南疆沙海無垠,天氣燥熱,人煙稀少,語言不通。且北疆南疆天山阻隔,雪峰摩天,這無疑又是對林則徐的一場更大更苦的折磨。現在南北疆已有公路可行,汽車可乘,去年八月盛夏我過天山時,仍要爬雪山,穿冰洞。可想當年林則徐是怎樣以羸弱之軀擔當此苦任的。對皇帝而言,這是對他的進一步懲罰,而在他,則是在暮年為國為民再盡一點力氣。

一八四五年一月十七日,林則徐在三兒聰彝的陪伴下,由伊犁出發,在以後一年內,他南到喀什,東到哈密,勘遍東、南疆域。他經曆了踏冰而行的寒冬和烈日如火的酷暑,走過“車箱簸似箕中粟”的戈壁,住過茅屋、氈房、地穴,風起時“徹夕怒號”“氈廬欲拔”“殊難成眠”,甚至可以吹走人馬車輛。

林則徐每到一地,三兒與隨從搭棚造飯,他則立即伏案辦公,“理公牘至四鼓”,隻能靠第二天在車上假寐一會兒,其工作緊張、艱辛如同行軍作戰。對墾荒修渠工程他必得親驗土方,察看質量,要求屬下必須“上可對朝廷,下可對百姓,中可對僚友”。別人十分不理解,他是戍邊的罪臣啊,何必這樣認真,又哪來的這種精神。說來可憐,這次受旨勘地,也算是“欽差”吧,但這與當年南下禁煙已完全不同,這是皇帝給的苦役,活得幹,名分全無。他的一切功勞隻能記在當地官員的名下,甚至連向皇帝寫奏折、匯報工作、反映問題的權利也沒有,隻能擬好文稿,以別人的名義上奏,這和治黃有功而不上褒獎名單同出一轍。

林則徐在詩中寫道,“羈臣奉使原非分”“頭銜笑被旁人問”,這是何等的難堪,又是何等的心靈折磨啊!但是他忍了,他不計較,隻要能工作,能為國出力就行。整整一年,他為清政府新增六十九萬畝耕地,極大地豐盈了府庫,鞏固了邊防。林則徐真是幹了一場“非分”之舉,他以罪臣之分,而行忠臣之事。

而曆史與現實中也常有人幹著另一種“非分”的事,即憑著合法的職位,用國家賦予的權力去貪贓營私。如王莽、楊國忠、秦檜,直至林彪、康生、成克傑。原來社會上無論是大奸、巨貪還是小人,都是以合法的名分而行分外之奸、分外之貪、分外之私的。當然,他們最後也被曆史所記錄。陳毅有詩:“手莫伸,伸手必被捉。”他們被曆史捉來,釘在了恥辱柱上。可知世上之事,相差之遠者莫如人格之分了。有人以罪身而忍辱負重,建功立業;有人以功位而鼠竊狗盜,自取其恥,自取其罪。確實,“分”這個界限就是“人”這個原子的外殼,一旦外殼破而裂變,無論好壞,其力量都特別的大。

林則徐還有一件更加“分外”的事,就是大膽進行了一次“土地改革”。當勘地工作將結束,返回哈密時,路遇百餘官紳商民跪地不起,攔轎告狀。原來這裏山高皇帝遠,哈密王將轄區所有土地及煤礦、山林、瓜園、菜圃等皆霸為己有。漢、維群眾無寸土可耕,就是駐軍修營房拉一車土也要交幾十文錢,百姓埋一個死人也要交銀數兩。土王大肆截留國家稅收,數十年間如此橫行竟無人敢管。

林則徐接狀後勃然大怒:“此咽喉要地,實邊防最重之區,無田無糧,幾成化外。”立判將土王所占一萬多畝耕地分給當地漢、維農民耕種,並張出布告:“新疆與內地均在皇輿一統之內,無寸土可以自私。民人與維吾爾人均在聖恩並育之中,無一處可以異視。必須互相和睦,畛域無分。”為防有變,他還將此布告刻製成碑,“立於城關大道之旁,俾眾目共瞻,永昭遵守”。布告一出,各族人民奔走相告,不但有了生計,且民族和睦,邊防鞏固。要知道他這是以罪臣之身又多管了一件“閑事”啊!恰這時清廷赦令亦下,林則徐在萬眾感激和依依不舍的祝願聲中向關內走去。

一百五十年後,我又來細細尋覓林公的蹤跡。當年的惠遠城早已毀於沙俄的入侵。在惠遠城裏,我提出一定要謁拜一下當年先生住的城南東二巷故居。陪同說,原城已無存,現在這個城是在清一八八二年,比原城後撤了七公裏重建的。這沒有關係,我追尋的是那顆閃耀在中國近代史上空的民族魂,至於其載體為何無關本質。

我小心地邁進那條小巷,小院短牆,瓜棚豆蔓。舊時林公堂前燕,依然展翅迎遠客。我不甘心,又驅車南行去尋找那個舊城。穿過一個村鎮,沿著參天的白楊,再過一條河渠,一片茂密的玉米地旁留有一堵土牆,這就是古惠遠城。夕陽下沉重的黃土劃開浩浩綠海,如一條大堤直伸到天際。我感到了林公的魂靈充盈天地,貫穿古今。

林則徐是皇家欽定的、中國古代最後的一位罪臣,又是人民托舉出來的、近代史開篇的第一位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