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青少年的成長書(全兩卷)

將軍幾死卻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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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新中國成立七十周年,共和國的由來有多塊奠基石,其中之一就是抗日戰爭的勝利。誠如天安門廣場上人民英雄紀念碑的碑文所說:“三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三十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從那時起,為了反對內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曆次戰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抗日戰爭中,國共兩黨團結禦敵,同仇敵愾。國軍方麵犧牲之最高將領為張自忠將軍,八路軍方麵為代參謀長左權將軍。他們所代表的無數先烈用熱血凝鑄了共和國的基石。

但是,張自忠將軍受國人的尊重和紀念還有更深的一層背景。他是一個人格受辱、曾被誤為漢奸、幾乎被輿論的唾沫星子淹沒的人。然而他決然以死洗身,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我第一次知道張自忠將軍這個名字,是五十六年前考入北京的中國人民大學後,學校就坐落在張自忠路上。想不到五十多年後我有事過湖北宜城,這裏竟是他一九四〇年的戰死之地。二〇一五年九月,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七十周年,宜城在當年的舊戰場處修了巨大的紀念碑,從山腳至山頂鋪一千兩百餘級步道。步道中段留出一段原始地貌,約三十平方米,為將軍犧牲之地。內有七塊堅石,一片綠草,一叢怒放之杜鵑花。激戰之後在這裏發現了他的遺體,時將軍身受八處傷,有槍傷、炮彈炸傷、刺刀傷,可見搏鬥之慘烈。一上將級戰地最高指揮官這樣慷慨赴死於刀叢彈雨之中,實為現代戰爭中所罕見。將軍的熱血浸透了身下的土地。後來這個地方就名“血窩”,做特別保留。現在每一個從血窩旁走過的人都會駐足致敬,流下熱淚。

將軍出身行伍,其成名是一九三三年長城抗戰,以大刀殺敵。其時中日之國力、軍力甚為懸殊。我軍還使用冷兵器,每人背大刀一把,隻能靠夜戰、近戰,摸入敵營。一曲大刀進行曲響徹長城內外。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後,在和戰兩難、進退維穀的狀態下,上麵命他留在北平,任北平市長與敵虛與委蛇。他明知這是一件要背黑鍋的事,為挽大局隻好委曲受命。他對南撤的戰友送行時說,以後諸君是民族英雄,我怕要被罵為漢奸了。果然民情洶洶,一片喊罵。後日寇野心膨脹,殘局已無法維持,他逃出北平,過濟南,群眾在站台上圍攻喊罵,高呼打倒漢奸,他都無法下車。後轉道青島,到南京述職,反接到蔣介石的一紙處分令,這更坐實了他應對平津敗局負責。

其實,抗戰初期我方研判失誤,一不戰而失東北,二稍戰即退出平津熱河。國土淪喪,這本是應由最高當局負責的,而罵名卻不公正地落在了他的頭上。敵犯土失,官責民斥,有口莫辯,其內心之煎熬可想而知。他明白,如不能洗汙,將成秦檜,就誓以死明誌。

將軍以民族大義為重,團結抗敵,處事有節。國共合作,常有摩擦,張部卻從未有此事。一九三九年一月上麵下達“限製異黨活動辦法”,時兩名紅色女記者安娥、史沫特萊正在他的防區采訪。將軍毫不刁難,立派人將她們送至新四軍李先念防區。他的幹訓團有進步教員講社會發展史,團長說是通共,將人捆綁,他立令釋放。西北軍另一悍將龐炳勳與張同是馮玉祥的部下,兄弟多年,但中原大戰龐叛馮投蔣,並突襲張的師部,欲置其死,張逃得一命。從此兩人結下怨仇。

抗戰中,冤家路窄,張、龐又同在五戰區。臨沂戰事,龐被日軍圍困,危在旦夕。當時李宗仁帳下無人,急召張自忠說:“我知你們有舊怨,但那是打內戰時的私仇。今龐在前方浴血,是為國難。望你受點委屈,捐棄前嫌,急救之。”張二話沒說,帶隊馳援。出入生死,如趙子龍七進七出,兩救龐於臨沂,擊敗號稱鐵軍的日阪垣師團,阪垣羞極,幾欲自殺,張部也因此損失五千多人。蔣介石大受感動,親致電嘉勉,並撤銷了對他因七七事變失守北平的處分。

將軍一向治軍極嚴。臨沂之戰最激烈時,一營長逃陣,立即槍斃; 一旅長進攻不力,陣前撤職。他有這樣一個綽號:“扒皮將軍”。他經常訓戒部下要遵守軍紀,愛護百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看我不扒了你的皮!”這讓我想起三十多年前看到的一則舊事。張帶軍駐紮某地,借宿民房。一軍官強奸民女,第二天被指認出來,立判槍斃。此人是一員猛將,戰功無數,對此事也供認不諱,隻求暫留一命,讓他明天死在殺敵的戰場上。眾將也為之求情。張不許,隻是吩咐去買一副好棺材。事有蹊蹺,這個跟隨他多年的老部下被槍決入棺,因未至要害,人醒過來後又翻棺而出,不但沒有逃走反回來向他報到,並要求殺敵而後死。張仍不許,二次槍斃。

在襄陽我還聽到另一故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有一跟隨張的抗日老兵退伍在襄。一日,被駐軍請去幹活,正遇上新兵訓練。此老兵不由夢回沙場,上前接槍示範,白發皓眉,雄姿勃發,吼聲震天,全場為之震驚,可見張將軍的治軍之風。

將軍待民以親,待下以慈,持己則嚴。雖是戰時,仍不忘民生。襄陽著名的秦代水利工程白起渠年久失修,他就向當時已流亡到恩施的湖北省政府打報告,倡議修複,並親率士兵挖渠。他常說軍隊離不開老百姓,抗戰勝利全賴民資助,每駐一地,即籌劃生產,公平貿易。這一點很像左宗棠,雖在行伍,卻有政經胸懷。

他的部隊開飯前先唱《吃飯歌》,歌詞大意是:“這些飯食人民給,救國救民我天職。”逢節日時常有座談聯歡,對六十歲以上的老人親送禮品一件。一次宿劫後山村,見百姓極苦,就吩咐軍需官每戶發洋十元。一老嫗感激下跪,他急攙起說:“是該我們當兵的給您下跪,我們沒有保護好老百姓。”

他愛兵如子。每宿營,兵無食,他必不食。傷員出院歸隊,必親自一一驗傷,凡子彈從身前穿入者,即大聲點名,讓其站前排,彰其英勇。傷者無不感無上光榮,人人爭先恐後。臨沂戰役,跟隨他多年的冉營長負重傷,自知難保,留下遺言。一是望司令見其遺體一麵,二是勿告家屬,三是墓上立一小碑。張抱屍痛哭,親寫碑文,後將遺屬接到部隊說:“冉營長為國犧牲,死得有價值。今天我張自忠還在,說不定哪一天也會死在抗日戰場上。這是一個軍人在國難當頭時的責任。今後,有我張自忠的一天,就有你們母子的一天。兩個孩子的教育費由我負責。以後我的家屬在哪裏,就送你們去哪裏,與我的家眷在一塊。” 而他嚴於律己,為當時高官所罕見。一次指揮部轉移新地,荒村破舍。副官調幾名戰士打掃衛生,他批評說:“士兵是國家的士兵,不是我張自忠的奴仆。他們保衛國家,戰死沙場是本分,但沒有給我打掃衛生的義務。弟兄們行軍已走得很累,你讓他們累上加累,很不應該。”

他曆充要職,卻持身極儉。他的參謀長張克俠(共產黨員)回憶他:“如偶有過人享受,輒有不安之意……公歿後,餘回部,過其所居,見報紙糊壁,敝席懸門,其刻苦奉公之狀如在目前,不禁泣下。”一九四〇年三月文人梁實秋到前線慰問,遍訪九個戰區,張的司令部最為簡陋。他留下這樣一段文字:“張將軍司令部固然簡單,張將軍本人卻更簡單。穿普通的灰布棉軍服,沒有任何官階標識。他不健談,更不善應酬。他見了我們隻是閑道家常,對於政治軍事一字不提。他招待我們一餐永不能忘的飯食。四碗菜,一隻火鍋。菜以青菜豆腐為主,火鍋是豆腐青菜為主。……我看得出來,這是他在司令部裏最大的排場。……大概高級將領能刻苦自律如張自忠將軍者實不多見。”長官如師如父,可見一支軍隊之煉成,首先是長官人格意誌之造就。張自忠將軍帶出來的這支軍隊,後來在淮海戰場上由張克俠、何基灃兩將軍帶領起義,投向人民的懷抱。

自從大刀抗戰之後,將軍又有幾次痛快地殺敵。一九三七年底他輾轉回到自己的部隊,失聲痛哭,言今日回來乃為殺敵報國,共尋死所,部下皆泣不成聲,誓死赴難。他重新出山後一戰淝水,二戰臨沂,皆建奇功。不到一年,除撤消處分外,連獲晉升。由軍長而軍團長、集團軍總司令、戰區右翼兵團總司令。他說別人都可以打敗仗,唯有我張自忠不能打敗仗。

一九三九年五月日寇進犯襄陽,張率部在襄河東岸指揮了一場漂亮的伏擊,斃傷敵九百餘,更重要的是繳獲了敵人準備大規模渡河的舟船輜重,其中竟有張學良放棄東北,日軍借其兵工廠生產的折疊船,可見當年不放一彈而失東北之惡果,張立令全部燒毀。此役雖小,卻粉碎了敵突破漢水,攻占襄陽、宜城之企圖。其時將軍拔劍獨立漢、襄兩水之間,一如當年屹立長城。

嶽飛有名言,隻要武官不怕死,文官不愛錢,國就不會亡。文天祥在《指南錄》中談到他於國難中不知幾死。縱觀張自忠將軍之精神,就是抱定武人必為國赴死的信念。自敵寇圧境,他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個字就是:“死”。一個人隻要拚得一死,總能幹成一件事,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

他每見長官必言死,戰前他致電蔣介石:“職現親率兩團渡河,攻擊北竄之敵,如任務不能達到,決一死以報鈞座。”他去重慶述職,行前別老上司馮玉祥,突然下跪。馮忙拉住說:“這是幹什麽?”他答:“蒙先生栽培,終生難忘。此去我死也死個樣子,決不給先生丟臉!”馮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勸慰。

他給部下訓話,常說的是:“不惜一切犧牲,陣地就是棺材!”他給親人(弟弟)寫信:“吾自南下作戰,瀕死者屢矣。瀕死而不死,是天留吾身以報國耳。……吾一日不死,必盡吾一日殺敵之責; 敵一日不去,吾必以忠貞,死而已。” 他答記者問:“現在的軍人,很簡單地講句話,就是怎樣找個機會去死。因為中國所以鬧到這個地步,可以說是軍人的罪惡。十幾年來,要是軍人認清國家的危機,團結禦敵,敵寇決不會來犯。我們軍人要想洗刷他的罪惡,完成對於國家的義務,也隻有一條路——去死,光榮地死!”這是他由一個舊軍閥部隊的將領,在國難當頭時自覺轉化為一個愛國將領的心聲。他到日本考察,日本人說你們中國有文德而無武德,女人死節者多,男子捐軀者少,很刺他的心。他說這一回,我一定要給日本人看一看。每有大戰,他即將軍務推給副司令,親上前線督戰。正如他言:“瀕死者屢矣。”

一九四〇年五月,敵再犯襄陽。他又如以往,從容做好一死報國的準備。會戰剛開始,五月一日他即致信五十九軍團以上將校,表示共赴國難:

看最近之情況,敵人或要再來碰一下釘子。隻要敵來犯,兄即到河東與弟等共同去犧牲。國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為其死,毫無其他辦法。更相信我等能本此決心,我們的國家及我五千年曆史之民族,決不致亡於區區三島倭奴之手。為國家民族死之決心,海不清(枯),石不爛,決不半點改變。願與諸弟共勉之。

小兄 張自忠手啟

五月四日又給副司令留下遺書:“已決定今晚往襄河東岸進發,奔著我們最後之目標(死)往北邁進。無論作好作壞一定求良心得到安慰。以後公私,均得請我弟負責。”開作戰會議時,他見一團長未佩手槍,便說:長官上前線一定要帶手槍,一為自衛, 二為必要時殺身成仁。大家預感不妙,勸他說主將不應冒險到前線去拚命。他說:“不是日本人不怕死,而是中國人當大官的太怕死了。”五月十六日遭敵最後包圍,他說:“你們每個人都可以走,唯有我張自忠不可以走。” 遂從容指揮,將蘇聯顧問、文職、後勤、傷員等一一安排護送走。然後帶少數警衛與敵激戰,先是左臂被子彈打穿,後彈片劃傷肩、胸、肋多處,此時敵已近身,將軍昂然而立,怒目逼視,大呼殺敵,又遭槍擊、刀刺,終於殉職。

張自忠將軍的犧牲震動國共兩黨。其遺體被我軍拚死搶回,前線將領撫其傷口,放聲大哭,十天前將軍的遺言猶在耳旁。部下瞻仰遺容,皆泣不成聲。前線總部做簡單吊唁後入殮,楠木棺內置《孟子》一本,彰其為富貴不**、貧賤不移、威武不屈的大丈夫;又置《三民主義》一本,“三民”之第一義即求民族獨立,彰其為爭民族獨立之英雄。

靈柩過宜昌,十萬人送行,敵機在頭頂盤旋,無一慌亂。抵達重慶後,蔣介石以下軍政要員在碼頭迎靈。國民政府先後宣布為其國葬,入祀忠烈祠,改宜城縣為自忠縣。八月十五日,延安各界舉行追悼大會。一九四三年將軍犧牲三周年之際,周恩來又親在《新華日報》著文,說每讀“將軍的兩封遺書,深覺其忠義之誌,壯烈之氣,直可為我國抗戰軍人之魂!”一九四五年十月毛澤東赴重慶談判,專門去拜望將軍在世的老母,表達崇敬之情。

新中國一成立,張即被頒布為烈士,北京、天津、武漢等地設張自忠路。二〇〇九年,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他又被評為“100位為新中國成立做出突出貢獻的英雄模範人物”。二〇一五年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七十周年,又為之重立豐碑。

死生,人之大節也。將軍在世時,不知曾經幾死;其死後實又每日猶生,與國同在。痛哉!天不留其身,然其忠魂長在,壯我華夏。他如嶽飛、如文天祥,是一位永彪青史的民族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