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青少年的成長書(全兩卷)

戈壁深處夫妻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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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不在高,有故事則名。想不到戈壁灘上一棵普通的榆樹卻出了大名。我正苦於在邊疆地區找不到有故事的人文古樹,新疆的一位朋友突然來電話說,那裏有一棵老榆樹,與我國的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有關,被當年領導核試驗工程的張愛萍將軍命名為“夫妻樹”。我聽後大喜,放下電話,稍加準備便飛往現場,這次找樹真可以說是不遠萬裏了。

到達馬蘭的當天下午,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拜訪這棵夫妻樹。天佑中華,除明山秀水外,又專門給我們留下了這塊可以升起蘑菇雲的無人區。一九五八年,測量部隊在這裏打下第一根界樁,驚天動地的事業就此拉開序幕。

車在荒原上顛簸前行,路邊是西北荒漠中常見的沙蒿、紅柳、駱駝刺、芨芨草,都被風吹得東倒西歪。雖是七月天,仍然見不到多少綠色。終於進入一條寬闊的灘地,眼前出現了三三兩兩的榆樹。在西北,雨季的洪水就是一架巨大的推土機,常把地麵推出各種溝槽,土下麵存了一點水,就能養活幾棵樹。同時,水過地平,人又借以為路。因此,在荒原上水、樹、路,總是天然地共生在一起。旅行者隻要望見一線綠色,那裏便有生命、有人跡了。所不同的是,晉陝一帶的黃土高原,土質鬆軟,水將土地切割成深深的溝壑;而在新疆堅硬的戈壁灘上,水隻能衝出一條淺闊散漫的溝灘。

漸漸前麵顯出一團團的綠色,樹多了起來,溝裏也有了一點生氣。突然出現一峰駱駝,擋在車前,瞪大眼睛看著我們坐的這個鐵怪物,遠處更多的駱駝在樹蔭下觀望。但樹,卻隻有一色的榆樹。在戈壁這種“夏日如燒,冬風如刀”的大環境下,能夠存活的大喬木隻有榆樹。這時連大名鼎鼎的胡楊也不見了蹤影,更不用說所謂“歲寒而後凋”的鬆柏了。大漠最可怕的不是寒,而是幹。要窒息生命,幹涸比寒冷更徹底。我們顧不及眼前的景色,飛車掠過兩邊的山、石、樹、駝,直奔那棵夫妻樹去。

“風打沙埋流雲過,獨向蒼天不問年。閑看天邊蘑菇雲,靜聽落葉打腳麵。”這是一棵很老、很有資格的老榆樹,它獨立在寬闊的河灘上,背景是遠山的紅色岩石,腳下是灰色的戈壁砂粒,不遠處幾隻悠閑的駱駝在吃草。老榆樹的根怎麽紮進這鐵硬的地麵,我們不得而知,隻知道它一出土就是這樣的悲壯、蒼涼。樹分兩股,一股粗壯高大,頂天立地;另一股也是同樣的粗壯,但長到一半時突然停止,便依偎在這高股之旁,成連理之狀;又有更小的一枝,修長可愛,藏於兩股之後。它們相互攙扶提攜,像一個溫馨的三口之家。

來時,我已經注意到了,戈壁榆多是二三枝連體,相濡以沫,大約是為了互借陰涼,抵禦風沙。這株夫妻樹渾身的樹皮已龜裂成手掌大的碎片,貼著樹身拚接成不規則的網狀。每塊裂片就像春天犁溝裏翻起而又被曬幹的泥巴,乍尾翹角,七楞八瓣,摸上去生硬刺手。而樹紋也如犁溝之深,我的小臂可以輕鬆地嵌入。常見有表皮龜裂的樹,頂多皮厚如銅錢,紋寬若小指。這戈壁空間之大,竟連樹紋也這樣地放大了。我知道這是一種適者生存的自我保護,當夏季洪水來時,它就狂喝猛長;雨季過後,風吹日曬,它就炸裂表皮,切斷毛細管道,減少蒸發。在這亙古荒原上,它日開夜合,寒凝暑發,生而裂,裂而生,年年月月,竟修煉出這副鐵打的鎧甲,甲內靜靜地裹著一位大漠戈壁的守望者。

老榆樹頭頂上的枝極細,葉極小,灰綠色,經風吹沙打早已鏽成一團亂麻。細如鋼絲的經年枯枝穿插其間,那是它的白發。

一棵樹怎麽會和原子彈有關?又為什麽被命名為“夫妻樹”?

原來,原子彈爆炸,首先要找一塊沒有人煙的地方做試驗場,還要有一批願意隱姓埋名的人去幹活。保密,成了試驗工作的第一條鐵律。當時調幹部談話,第一句話就是:“你願不願意隱姓埋名?”後來形成了一個口號:“幹驚天動地事,做隱姓埋名人。”我們許多科學家、將軍,甚至一個單位、一支部隊,突然就從正常生活中消失了。每個人對自己幹的事,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兒。

一九六三年,即原子彈爆炸的前一年,北京某部一位女科技幹部被通知去羅布泊參加試驗。她興奮得一晚沒有睡著覺,但是第二天隻對丈夫淡淡地說了一句:“我要到外地出趟差。”對方也隨便回了一句:“好啊。”兩人就這樣平靜地告別。妻子一進基地就是幾個月。離基地不遠處有一條季節性洪水溝,長滿榆樹。一條簡易公路從溝裏穿過。一天她正在樹下等車,望見遠處一個軍人扛著箱子向這邊走來,身形很像自己的丈夫。她瞪大眼睛,等到走近,果然是他!原來那天離家時他丈夫也接到了出差通知,但他們都嚴守保密規定,相互不多問一句。今天樹下相見,才知幹的是同一件工作。一個多月以來兩人近在咫尺,說不定傳送的樣品、文件上都有對方的指紋,卻不知心愛的人就並肩戰鬥在身旁。這是一個愛情故事,但遠遠超出了《槐蔭記》之類的樹為媒,而是“樹為題”,是上天來借題點破天機。張愛萍將軍聽到這件事後感動地說,真是一雙中華好兒女,這樹就叫“夫妻樹”吧。

原子彈試驗,無論在哪個國家都是頭等大事,都會以各種方式寫入曆史。但是誰能想到中國的原子彈試驗,卻是用一棵老榆樹來記錄其中一個最感人的側麵。而這棵“夫妻樹”在四十四年後的二〇〇八年,被評為馬蘭基地二十個紀念標識物之首(其餘還有將軍樓、氣象站等)。

看完夫妻樹,我們繼續沿著這條溝慢慢前行。漫散在戈壁灘裏的老榆樹,或紮根石縫,緣山而生;或俯身石灘,如老龍臥地;或挺身穀口,壯士當關。雖姿態各異,都在對天發浩歌。麵對寂寞在戈壁,它們要說點什麽。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無數的科學家、將軍、青年知識分子,告別條件優越的大城市,告別國外的優厚待遇,來到這個叫作馬蘭的戈壁深處,其勢很像三四十年代國統區的青年奔赴延安。但除了沒有戰爭,大戈壁的生存條件還遠不如當年的延安,要飽受寒暑之苦、風沙之苦、幹渴之苦,還有三年困難時期帶來的饑餓之苦。但最難熬的還是與家人隔絕的寂寞之苦。

原子彈試驗嚴格保密是各國的通例,但是,還沒有哪一個國家在核試驗起步時像中國這樣窮。他們都有優厚的物質條件來為保密工作補償和潤色,來還這一筆人情債。美國是第一個搞原子彈的國家,可以動用一個空降師到敵國去偷回一個科學家。可以在荒漠上建起一座科學城,有自己獨立的戶籍、郵政、交通和生活供應係統。科學家不必“上瞞父母,下瞞妻兒”,而是把全家搬到城裏來“伴研”。而我們卻有多少個家庭十年、幾十年地,在保密、無告、猜想、恐慌中苦熬、苦等。離家工作的人兒也在兩難中糾心。觀看當年的紀錄片,獵獵漠風中,馬蘭基地某單位的門柱上大書著這樣一副對聯:“舉杯邀月,恕兒郎無情無義無孝;獻身科研,為祖國盡職盡責盡心。”橫批:“忠孝難兩全。”忠孝難兩全,舍家是為國。戈壁大漠裏的秦時明月,見過馬革裹屍、勒功樓蘭的將軍,但沒有見過這樣不求一名的團體。

那對科技幹部夫妻還算是幸運的一對,他們雖在京城離別時打啞謎,卻又在老榆樹下鵲橋會,他們的故事已與原子彈試驗同垂青史。老榆樹下還有為這個故事立的碑。後來,我翻看相關資料,同屋不知情、同鍋不知事、同衾不問業的保密夫妻不知有多少。兩彈一星元勳鄧稼先,小夫妻倆本在國外過著衣食無憂、兩誠無猜、功業圓滿的好日子。新中國成立,毅然來歸。錢三強找到鄧稼先說:“國家要放一個‘大炮仗’你是否願參加。但這工作要嚴格保密。”鄧一口答應,他隻對妻子說了一句:“我可能要出個遠門。”妻子也再不多問一句。可這一出遠門就是二十八年。直到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原子彈爆炸,他的嶽父許德衍(時任全國政協常委)拿著一張《人民日報》號外問嚴濟慈(物理學家):“誰有這麽大的本事,能造出原子彈?”嚴說:“你回家去問問你的女婿吧。”許一臉霧水。

原子彈的關鍵部件是鈾核。為求能精確加工,核基地工廠在全國舉行了一場“比武招親”,上海市年僅二十多歲的六級車工原公浦被招上了。他與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原子公主”結了親,卻要遠離自己新婚不久的妻子和懷中的嬰兒。臨出門時他擁抱了一下妻子郭福妹,隻輕聲說了一句話:“我上班去了,你要把孩子帶大。”這話有點秋風易水寒,壯士西去不複還的味道。當時鈾的國際價格是每克四千美元,但就是這麽貴也買不到,西方封鎖我們,東方老大哥也封鎖我們。於是,我們舉全國之力,土法煉鈾,日積月累,終於為原公浦湊夠了駝鳥蛋大小的一塊鈾原料。這可是全黨、全軍、全民的心肝寶貝。

原公浦一肩擔國家,萬裏赴戎機。為不負重任,他和團隊封閉訓練了半年多,體重減了四分之一。最終他隻用三刀就切出了合格的鈾蛋。勝利那一刻,他一屁股癱坐在地板上。為此周恩來特批給基地每人二斤豬肉,原公浦隻不過比別人多了十元獎金,還有一個綽號“原三刀”。中國古典詩詞中有不少寫閨中少婦思念丈夫戍邊的句子。“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這時在上海的妻子郭福妹無論怎樣地設想、思念、做夢,也夢不到丈夫在西北幹著這樣一件天大的事。

生者長緘緘,逝者恒已已。最可愛的是那些基層的戰士、職工。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卻知道這件事最神聖。戰士劉春光犧牲在工地上,司令員抱著他的遺體,含著淚花大聲喊道:“導彈,知道嗎?小劉,咱們是搞導彈的!”多少年後,當兩彈一星已成為中國人驕傲的裏程碑,某基地在梳理這一段奮鬥史時,登報尋找本單位的無名英雄,四川的一位老婦人拿著報紙,對著牆上自己老伴的遺照喃喃地說:“老伴啊老伴,你幹了這麽大一件事,到走也沒有跟我說一聲呀!”天將降大器於斯民也,必將凝其誌、一其心、守其拙,然後方成正果。春雷一聲,原子彈爆炸成功了,中華民族終於有了國之最大、最重之器。

現在的馬蘭基地大不一樣了。經多年建設,這裏宛然已是一座綠色科學城。城中的樹種,仍以榆樹為主,隻不過因為有水源保證,又經人工的修剪、嫁接,這“榆”家大院人丁興旺,蔚為壯觀。

有任性生長的原生榆,與白楊比肩,同向藍天;有修剪成圓球形、約一房高的饅頭榆;有噴泉一樣衝到空中,又緩緩垂下柔枝的龍爪榆。最奇怪的是主幹道邊的綠化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也絕對想象不出來的“燕尾榆”。我見過的嫁接榆樹,隻是在樹形、顏色方麵有變,而葉片的形狀、大小是始終不變的,如近年來城市裏出現的金葉榆,燦若黃金,但也還不脫其形。而現在路邊的這種榆,在離地一人多高處植入接穗,其枝便一發不可收地噴向天空,在行人的頭上搭起一道綠色天棚。它的葉片異常巨大,我伸手采了一片,比一個男人的手掌還要大,是普通榆葉的七八倍。葉形也不是一般的魚尾狀,而呈寬闊的紡錘形,快要收尾時又探出兩個尖尖的尾巴。可見榆樹這種樹基因極好,它在苦水裏泡大,濃縮了生命,稍微改善條件,便爆發出無窮的活力。

榆樹是個大樹種,它所在的科、屬、種三級都以“榆”命名,它是一個集團軍的司令,或者一個艦隊的旗艦。榆家軍有多少兵種,實在說不清。

我對榆樹的印象是它的生命力無處不在,自生自長,從不有求人。小時在北方的農村裏隨大人栽樹,栽桃、李、棗、杏,栽楊、柳、槐等,但從來沒有聽說過專門栽榆樹的。每年四五月間春風一起,滿天都是翩翩起舞的榆錢,那就是它的種子。在河邊、路旁、牆根、院角,甚至房頂上的磚縫瓦溝裏,一場新雨過後都能長出一窩一窩的榆苗。對榆樹來說,春天裏要做的一件事不是“栽”而是“拔”,你若不隨時拔掉它,它的根就會穿透你的房頂,撐裂你的院牆。

我看到過從南京明城牆上取下來的一株小榆樹,其根伸進牆縫,竟清晰地拓印出當年燒磚工匠的名字。它有穿越時空、探囊取物、鑄印曆史的本事。我也親曆過與小榆苗的較量,這可不是一般的拔草、間苗,而像是從混凝土牆裏往外抽一根廢鋼筋。榆苗未曾出土先有“韌”,長到一尺成鋼絲,不管你怎麽使勁,哪怕捋脫它的綠皮,隻剩一根白色的筋條,它還是不肯投降。而這時你的手指反倒被它勒出了血。世上大概再沒有這麽頑強的樹種了。

就因它的韌性,榆條常用來當繩子捆紮柴草;榆皮被孩子們擰成“皮鞭”,甩得震天響;榆皮麵則被農家的主婦們調和其他雜糧去下鍋;榆木一般會被派去做車軸或者油坊裏榨油用的“油梁”,總之是在幹最重、最苦的活。如要形容人之老實、堅守,則曰:榆木疙瘩。遇有荒年,榆樹首先挺身而出,舍己活人。當年在馬蘭基地,部隊斷炊,許多人缺乏營養得了夜盲症,就是靠吃榆樹皮挺過來的。所以馬蘭人稱它為功勳樹。

榆樹性格堅韌、無私、無求的一麵我是早就知道的,這次來到大戈壁,又發現了它沉默、忍耐和堅守的一麵。這株夫妻榆在荒涼的戈壁灘上一直堅守著等待什麽?它終於等來了一群中華民族的優秀子孫,等來了共和國的天空升起了蘑菇雲。就像原子這個東西,自有宇宙便有它,它一直等待著,終於等來了盧瑟夫、愛因斯坦這些物理學家去發現它,打碎原子殼解放它,釋放出了驚人的能量。榆樹長在西北,蘑菇雲就升起在西北,冥冥中有什麽緣分吧。

美哉大榆,天假其威,地予其強;能屈能伸,能收能藏;生性最韌,生命最堅。大哉戈壁,天高地廣,亙古茫荒;原子裂變,宇空吸張。春雷一聲,國運翻轉。

讓一株西北的老榆樹來為原子彈試驗的成功寫照,正是情理之中。

[1]崇寧四年(一一○五年)蔡京討得皇帝旨,親自書寫《元祐黨籍碑》,遍立全國各地。作者二○○三年八月撰此文,當有近九百年。

[2]宋朝立國於九百六十年,滅亡於一二七九年,前後共三百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