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多山,太行、呂梁縱貫南北,分臥東西,全省境內幾乎無平地。其間較著名者有曆代皇帝封禪祭掃的北嶽恒山,有伯夷、叔齊不食周粟而死的首陽山,有介子推不受晉文公之封而焚身的介休綿山。但因這些地方曆史掌故的名聲太大,倒常常使遊人忘記了山水本身的美。所以,若是真遊山,還是無名的好。於是,在山西,我們便選中了呂梁山北梢蘆芽山自然保護區的主峰——蘆芽山。
十一日晨,天微陰。我們備足幹糧、水,東南出五寨縣城,乘車約行十多分鍾,便投入大峽穀中。穀底亂石如鬥,兩側峰崖急撲而下,遮天蔽日。車上下顛簸似浪中行舟,又緊貼山根爬行,緩緩如一豆甲蟲。離市井才十數裏,便頓如隔世。矚目窗外,那山有的整石以為峰,拔地而起,節節如筍;有的斜臥如虎豹,周身斑駁有紋,更有其大如房的卵石,以一細尖立於山巔,石上又石,成累卵之危,仿佛一推即可滾落。山少樹,石青黑,多水痕。可以想見,史前時期,這裏曾是洪水湯湯,這些巨石被飄舉如豆丸,山穀被切割如腐乳。後來驟然水退,寂寂石存,山高穀深,悄然至今。
再走,山坡多灌草,鬱蔽如棕氈,間有鬆樹散立其間。以後樹漸漸增多,鬆杉直立如筷,密密匝匝,不得深視。這山正如其名,峰多峭拔如出土蘆芽,這時一律為綠樹所覆,你前我後,紛遝相疊,正是舊縣誌上說的“蘆芽疊翠”。舉目越過層巒望開去,滿山滿野的林子,近處墨綠,稍遠深綠,再遠淺綠,層層次次,最後隻剩下一層朦朧的綠意溶入天穹。車子像一葉扁舟,在這片綠海的波峰浪穀中穿行。
約九時半,我們來到主峰下,這時雲已陰得沉沉欲墜了。山腳幾個看林人說,怕有雨,今天是萬不可登山了。遠遠而來的我們,豈肯悻悻地回去,大家每人折了一根枯樹枝,便一頭紮進黑林子裏。頭上雲來雲往,林中忽明忽暗,落葉積地盈尺,一踏一個虛坑。這裏本少人跡,今天又飄著細雨,四周漸漸瀝瀝,唯聞雨打鬆枝與風弄樹葉之聲,越發靜得怕人。腳下不時橫著倒地的枯木,龐然身軀,用杖一捅就是一個窟窿。兩邊立著被雷劈死的大樹,或中心炸裂,或齊肩削去,皆斷軀殘肢,一副殘酷悲怒之狀。朽黑的樹身上又生出寸厚的綠苔,奇奇怪怪地立於空林間,如虎狼鬼魅。抬頭常給人一身冷汗。領路的老楊說,他上這山已有十一次了,倒有九次走錯了路,但願今天不再犯第十次錯誤。
爬了約一小時,我們躍上一麵斜坡,眼前驟然大亮,兩山峰之間現出一片開闊地,虛雲輕霧貼著兩邊的山,籠著坡上的樹,在闊地的遠處小心地拱合成一個大圓圈。而這個圓形的闊地上卻無一根樹木,清一色的闊葉綠草,托著大朵的黃花,微雨中燦若群星,又嬌如美人出浴,四周綠樹白雲都是她們的陪伴。大家心情為之一振,高歌狂呼一陣,便東折而上攀小徑向頂峰衝去。
這時山更陡,峰更峭,景亦更奇。我們攀行在石磴上,霧入衣袖,雲拂腳麵。俯視腳下則山川無形,天地不分,唯白雲一片,滾滾如大海波濤,風振林梢,又隱隱傳來千軍萬馬之聲。間或腳下石路正過兩山穀口時,則濃雲團團縷縷廝湧而出,急噴狂走之狀,若山下戮戰,硝煙衝天卻又寒氣逼人,不敢稍留。
將淩絕頂時要過一短峽,僅容一人單行,曰束身峽;要過一梯,橫棍九節,梯擔兩峰間,曰九杠梯,下臨無底。這是全峰最險之處,過去當地人說,凡不做虧心事者才敢過梯。現在兩邊更加了欄杆,但仍然令人目眩。過木梯便是蘆芽絕頂了。這是一塊巨大的孤石,下細上大,狀如蘑菇,探伸在半空之中。石上有小廟一座,曰太子殿,是過去求雨人表示虔誠的所在。這時雲蒸霧裹,已不辨天上人間。殿宇的簷角時隱時現,雲中探出幾株古鬆,我確信自己還未離地而去。
雨還在下,我們拄杖下山了,當鑽出密林時衣服早已濕透,鞋幫上滿是星星點點的野花瓣子,早已成繡鞋一雙。看林人笑道,還從未見過你們這般有興致的人,忙招呼我們回屋烤火。這時我們心頭貯滿了愉快,哪管什麽鞋濕衣涼,連忙辭謝,驅車下山。山下雨小。回看林間已掛上了無數條細亮細亮的瀑布,輕柔柔的,從水綠的林梢垂下來,躍在石上匯入穀底。穀底的水比來時已很大了,隻是不見半點泥沙,還是原來的清。
在別人不願出門的時候,去遊人跡少至的地方,我們的心中泛起一絲莫名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