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青少年的成長書(全兩卷)

冬季到雲南去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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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深冬季節,到雲南騰衝考察林業,主人卻說,先領你去看熱海。我心裏一驚,這大山深處怎麽會有海,而海又怎麽會是熱的?

車出縣城便一頭紮進山肚子裏。公路呈“之”字形,車子不緊不慢,一折一折地往上爬,走一程是山,再走一程還是山;一眼望去是樹,再看還是樹。隻見一條條綠色的山脊,起起伏伏,一層一層,黛綠、深綠、淺綠,由近及遠一直伸到天邊。直到目光的盡頭,才現出一抹藍天——這藍天倒成了這綠海的遠岸。

走了些時候,漸漸車前車後就有了些輕輕的霧,再看對麵的林子裏也飄起一些淡淡的雲。我說:“今天真算是上得高山了。”主人笑道:“正好相反,你現在是已下到熱海了。”我才知道,那氤氳縹緲、穿林裹樹的並不是雲,也不是霧,竟是些熱騰騰的水汽,我們車如船行,已是**漾在熱海之上了。

所謂熱海,是一個方圓八平方公裏的地熱帶。騰衝是一個休眠火山區。多少年前,這裏曾經火山噴發,現在地麵上仍留有許多舊痕,如圓形的火山口、黑色的火山石,還有奇特的“柱狀節理”,那是岩漿噴出時瞬間形成的一片美麗的石柱。但最奇的是地下的熱海。大約火山熄滅後還是不死心,便試探著要找一個出口,地下的岩漿就悄悄地摸到這裏,一直躥到離地表還有七八公裏處,用炙熱的火舌不停地向上噴舔著地麵。於是這八平方公裏的土地就成了一台巨大的鍋爐,地下水被煮得滾燙,一個名副其實的熱海。

熱海雖名海,但我們並不能像蘇東坡那樣“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也不能如曹操那樣“東臨碣石,以觀滄海”。因為這海是藏在地下的,我們隻能去找幾個海眼“管中窺豹”。最大的一個海眼就是著名的“大滾鍋”,單聽這個名字,就知道它的威力。要看這口大鍋先得爬上一個高高的“鍋台”,我們拾級而上,還未見鍋就已聽到滾滾的沸水之聲,頭上熱氣逼人。上到鍋台一看,這口石砌的大鍋,直徑三米,深一點五米,沸騰的熱浪竟有尺許之高。由於長年累月地滾煮,鍋沿上已結了一層厚厚的水堿,真是一口老鍋。

大鍋前又開出一條數米長兩尺來寬的石槽,亦是水沸有聲,熱氣騰騰,槽上架著一排竹籃,裏麵蒸著土豆、雞蛋、花生等物。這恐怕是我見過的最奇特的蒸籠了。遊人可以上去隨意品嚐這地心之火與山泉之水的傑作,就像在城市路邊的早點攤上吃小籠包子。我們看慣了日夜奔流不息的江河,可誰又見過這無年無月翻滾不止的開水大鍋呢?我抬頭看一眼天上的白雲和鍋後山崖的綠樹,忽然想起張若虛的那句名詩:“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山上何時現滾鍋,滾鍋何時初見人呢?天地間悄悄地隱藏有多少秘密。

因為地處熱海之上,山上山下露頭的溫泉就隨處可見。有的潺潺而流,兀自成潭;有的點點而滴,掛垂成線;還有的間歇而噴,如城市廣場上的音樂噴泉。但這泉水都脫不了一個“熱”字,於是就利用來做浴池,連普通的山民家也開池營業。為了能更深一層感知熱海之美,我們選了一處浴室推門而入,待穿過短廊才發現並沒有“入室”,而是豁然開朗,又置身在半山之上。原來這裏的浴池並不是平地之池,而是一個一個掛在半壁,就如高樓上的陽台。試想,在半山之上,綠風白雲,枕石漱流是什麽樣子?

我極興奮,不肯下水,先披衣環顧四周做一回精神上的沐浴。隻見偌大一個池子,猶抱琵琶,被一株從石縫中探出的大葉榕樹俯身遮去了大半,而一株老藤左伸右屈就做了這池子的欄杆。池邊雜花弱草,青苔翠竹,池水清清見底,水麵熱氣微微蒸騰。水先是從一個石龍頭中注入池中,再漫過池沿,無聲地貼著石壁滑向山下,於是過水的半麵山岩就如一堵誰家賓館大堂裏的水幕牆,淋淋潺潺。我憑欄遙望著對麵林梢上升起的輕輕的霧和腳下穀底遊走的雲,竟有一種將軍閱兵式似的自豪,然後翻身入水暢遊其中,仰望藍天白雲,覺得自己就是一條天上之魚。天下真有這樣的海嗎?

因為剛才池邊的那棵大葉榕樹,下山時我就留心起這山上的植被。我知道榕樹喜熱,多見於福建、廣東,或者西雙版納,現在能現身於偏北的騰衝定是得了地下的熱氣。這麽一想,果然發現這方圓遠近處的樹的確特別,既有許多亞熱帶的芭蕉、棕櫚,又有本地的鬆、柏、杉、樟,還有遠古時期留存下來的曾與恐龍為伴的黑桫欏樹。有一種我從未見過,枝如楊柳,葉如榆錢,在這個隆冬季節滿樹還綴著些紅絨絨的花朵。主人說,這屬柳科,就叫紅絲綠柳。啊!好浪漫的名字。現在科學家已經弄清熱海的來曆,是這滿山的綠樹飽飽地蓄足了水,然後再慢慢地滲入地下,經地火加熱後又悄悄送回地麵,這個過程七十五年一個周期,循環往複,流淌不息。這麽說來,我們現在既是行在密林之中,又是站在曆史的河岸上。

這塊神奇的土地,我已說不清到底該叫它熱海還是綠海,抑或歲月之海。其實它就是一個為地熱所蒸騰、綠樹所覆蓋、歲月所打造的令人陶醉的生態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