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的山水也不知道去了多少處,竟沒有想到還有這麽美麗的地方。確實,全國知道天星橋的人很少,它在貴州黃果樹瀑布旁八公裏處,許多年來黃果樹的名聲太大,很少有人注意到它。
天星橋的美就美在你突然發現世界上的風景還有這樣一種美。隻要你一走進這個景區,就一步一吃驚,一步一回頭,你總要問:“這是真的嗎?”一般的“真像”“真美”之類的詞在這裏已經蒼白無力。因為這景你從沒見過,從沒想過,就是在小說中、在電影上、在幻想時,在睡夢裏也沒有出現過。現在,突然從你的心靈深處抓出一種美,擺在你眼前。你心跳,你眼熱,你奇怪自己心裏什麽時候還藏有這樣的美。
天星橋景區不算很大,方圓五點七平方公裏,三個半小時就可逛完,基本上是走平地,也不會讓你很累。你可以從從容容地看,慢慢悠悠地品。整個景區前半部以山石之奇為主,後半部以水秀之美為主,而滲透在全過程的是綠色的樹、綠色的風。所以當你從那個美夢中醒來,細細一想,其實這天星橋的美和其他地方一樣,還是跑不了石美、水美、樹美。但是它卻硬能夠化平淡為神奇,將幾個最普通的音符譜成了一首天上的仙樂。
石頭哪裏沒有?但這裏的石頭總要變出個樣,變出別一種形、別一種神,像一個曲子的變奏,熟悉中透著新鮮,叫你有一種感覺到卻說不出的激動。
比如石的表麵經常會隆起一簇簇的皺褶。它本是個銅頭鐵腦、生硬冰涼的東西,卻專向柔弱多情方麵取貌攝形,如裙裾之褶,如秋水之紋,如美人蹙眉,如枯荷向空。這種強烈的反差,從你心裏揉搓出一種從未有的美感,你忍不住要叫、要喊,難怪國畫專有一種表現法叫“皴”法。
再說它的形,也實在不俗,它絕不肯媚身媚臉地去像什麽,是什麽,反而是它什麽也不像,什麽也不是,在你頭腦的儲存裏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構圖。比如一座山石,大約有城裏的一座高樓那麽大,側麵看它卻薄得像一本書,或者幹脆是一張紙。硬是挺立在那裏,水從腳下繞,藤在身上爬。它是什麽?什麽也不是,就是美。腳下的,頭上的,還有那些在坡上、溝裏隨意拋擲的石頭,都要美出個樣兒。
你可以伸手隨意撫摸崖邊一塊突出的石,那就是一朵凝固的雲。有時你走過一座小橋,這橋身是一塊整石,但你怎麽看也是一段枯了多年的樹。有時路邊或山根的石頭連成灰蒙蒙一片,那就是一群抵角的山羊,前弓後繃,吹胡子瞪眼,躍然目前。
天星橋景區的前半部是石在水中。淺淺的水麵托起無數錯落的石山、石壁,又折映出婆娑多姿的影。有的山平光如洗,在水裏是一麵立著的鏡子;有的中裂一縫,在水裏就是一道飛來的劍影。而在這很多但並不太高的群峰之間則是三百六十五塊踏石,遊人踩著這些石頭,鞋底貼著水麵,在綠波上**漾。當你看著水裏的青山倒影時,也就驚奇地發現了自己什麽時候也變得這樣美。因為這石的數目暗合了一年的天數,所以在這裏總會有一塊正是你的生日,此園就名“數生園”。你站在生日石上可以體會一下降世以來這最美麗的一天。
景區的中部是兩座對峙的山峰,相距數十米之遙,它們各探出一隻手臂呼喚對方。但就在相差一拳之遠時,臂長莫及,徒喚奈何。這時一塊巨石從天而降,上大下小,正好卡在其間,於是兩手以石相連,成一座雲中石橋,千年萬年,蒼鬆雜樹紮根其上,枯藤野花牽掛其旁。石頭能變到這等花樣,也算是中外奇觀。這橋景區的名字大概就是因它而取,就像我們一本散文集取名,就揀其中最得意的一篇。
天星橋的水是為石而生的。一入景區,腳下就是水,水裏倒映著各色的山石。所以這水實際上是一麵大鏡子,就是為了讓你正麵、反麵、側麵,從各個角度來看山、看石。隻不過這鏡子太大,你無法拿在手裏,於是人就走到鏡子裏,踏在鏡麵上,“鏡不轉人轉”。
剛入景區,在數生園一帶,水麵極淺,山石也不高,清秀嫻靜。如庭院深深。但靜中有變,水一時被眾山穿插成千島之湖,一時又被變幻成漓江秋色,忽而又錯落成武夷九曲,當然都是微型美景。總之隨石賦形,依山而變,曲盡其態。到過了那雲中之橋,山高穀深,就漸有恢宏之氣了。穀底有一座深潭,方圓數裏,一泓秋水深不可測。潭為四山所合,不見源頭;水從深底冒出,成兩米多高的水柱,又靜靜滑落潭麵,如夜空中的禮花。問之於當地人,說這潭就叫“冒水潭”,可見開發之遲。連名字也還沒有受過文人們的“汙染”。潭邊有一株古榕,幹粗二抱,葉繁如山。依樹臨潭,遙望天橋,隻恨眼前不是夜晚,否則山高月小,好一篇《後赤壁賦》。
水從冒水潭裏流出之後,瀉在一片石灘裏,沒有了先前的淺靜,也沒有了剛才的深沉,撞在各樣石上,翻起朵朵浪花,叩響潺潺輕鳴。要知這灘絕不是一般的亂石灘,而是一根根直立的石柱、石筍,此景就名水上石林。雲南的石林是看過的,那些無枝無葉的樹,無言地伸向天空,讓你感到生命的逝去;桂林的溶洞子也是看過的,那些濕漉漉、陰沉沉的石筍、石塔在幽暗中枯坐默守,讓你感到歲月的凝固。當石頭們隻是同類相聚時,無論怎樣地表現,也脫不出冰冷生硬,就像一場純由男性表演的晚會。而現在綠水碧波歡快地衝入了這片石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繞過這片石輕翻細浪,撞上那座崖忽喧濤聲,整個灘裏笑語朗朗,濕霧蒙蒙。你再次體會到水就是生命。這些無生命的石頭這時也都顧盼生輝,變出無窮的仙姿神態。遊人從這塊石跳到那塊石,就在這水歡快的伴奏和伴唱中,舞蹈著穿過這片已有億萬年的生命之林。
天星橋的水不像我們過去隨便看過的一條河、一個湖或者一座瀑布,你始終無法看到它一個完整的形,不知它從哪裏出來,最後又回到何處。就像我們看一座房子,要找水泥隻有到那磚與磚之間的溝縫中去尋。我隻知道那水的結尾處是一個叫作珍珠泉的地方。蹚過數生園,鑽出冒水潭,又漫過石林的水,不知道還做了哪些事,最後匯到了這裏。
這裏名泉,實則是一個大瀑布,但它不是一匹直垂下來的布而是一圈卷成漏鬥狀的布。平軟的水波滑過整石為底的圓形溝坡,在石麵上滾成一顆顆的珍珠,在陽光中幻出五顏六色。這時,你的麵前是一隻大鬥,一隻不停地吸進金銀珠寶的鬥。圍著這急吸猛灌的珍珠飛流,四周翻起細碎的浪花,奏起喧鬧的樂聲。然而這一切突然就消失在一塊巨石之下。當你翻過這一道石梁時,仿佛剛才就沒有見過什麽水,也沒有聽到水聲,隻有壘壘的石和石縫中綠綠的樹,這水是一個來無蹤去無影的洛神。
天星橋的樹以榕樹為多,葉大蔭濃,滿穀綠風。這裏的樹常會變出許多的形。有一株名“美人樹”,樹身高大綽約,枝葉如裙裾飄動,女士們都爭著與它合影。有一株叫“民族大家庭”,一從石中鑽出即分成五十六根樹幹,大家就一根一根地去數。還有一株並不是樹,是一株老藤,不知有多少年月,甚至也看不清它從哪裏長出,隻見從山坡上搭下來,也許當初是被風吹了一下,就掛在了對麵的一棵高樹上又繞了幾匝。生命之力竟將這藤拉得筆直,數丈之長,一腕之粗,像一根空中的單杠。
當我環顧四周,貪婪地飽餐這些秀色時突然發現這裏除了石就是水,基本上沒有土。大大小小的樹,不是抓吸在石上,就是浸泡在水中。無論是在路旁,在頭上,在腳下,那些奔突蜿蜒,如雕如刻的樹根,招惹得你總想用手去摸一摸,用身子去靠一靠,甚至想用臉去貼一貼。這些本該深埋在土層下的不見光日的精靈一下子冒了出來,排兵布陣,做了一次驚人的展示。這實在是天星橋的個性。
從數生園出來,路邊有一塊一樓多高的巨石,光溜溜的石壁上卻頂出一株胳膊粗的小樹。遠看這樹就如假的一般。導遊小姐總喜歡考考遊人,問這樹根在哪裏?你俯近石壁細細一看,石上蛛絲馬跡,那樹根粗者如箸,細者如絲,嵌縫覓隙,縱貫南北,奔走東西。我忽覺頭上轟然一響,眼前的石麵成了一片廣袤的平原,於無聲處河網如織,水流涓涓。那紅色的“之”字形須根就像一道道閃電,生命的驚雷在天際隱隱作響。麵對這株亭亭玉立的榕樹和這塊光溜溜的尋根壁,我一下子尋到了生命的美、生命的理。
我在這裏徘徊,幾乎每一塊巨石都立在水中,而每塊石上都爬滿了樹根。那根貼著石麵匍匐而下,縱橫交錯又將巨石網了個結實然後再慢慢抽緊,就像我們在碼頭上看到的,吊車用網繩從水裏提起一件重物。那赭色的根漲滿了力,像一個大木桶外條條的銅箍,像力士角鬥時臂上暴突的青筋。有長得粗些的,如臂如股披掛石上,像冬天崖上的冰柱,像佛殿後守門的韋馱,凜然而不可撼。霎時我覺得天星橋全部的美都在這根與石的擁抱之中。回看剛才的水美、石美全都做了樹的鋪墊。
這是一種多麽美妙的有機結合。你看石臨水巧妝,極盡其意,因水而靈;水繞石弄影,曲盡其媚,因石而秀。而這樹呢,抱堅石而濯清流,展青枝而吐綠雲,幻化出一團濃烈的生命。這種生命的力量和美感充盈在這條不大的山穀之中,令你流連忘返,回腸**氣。天下的好景有的是,但有的路途遙遠,一生隻能做一次遊;有的以險取勝,隻能供一部分人做冒險的旅行。隻有這天星橋,路又不遠,山又不險,景卻特美,你可以一來再來,細品慢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