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青少年的成長書(全兩卷)

烏梁素海,帶傷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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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讓你欣賞一位帶傷流血的美人,那是一種怎樣的尷尬。四十年後,當我重回內蒙古烏梁素海時,遇到的就是這種難堪。

烏梁素海在內蒙古河套地區東邊的烏拉山下。四十年前我大學剛畢業時曾在這裏當記者。叫“海”,實際上是一個湖,當地人稱湖為海子,烏梁素海是“紅柳海”的意思。紅柳是當地的一種耐沙、耐堿的野生灌木。單聽這名字,就有幾分原生態的味道。而且這“海”確實很大,曆史上最大時有一千二百多平方公裏,是地球上同緯度的最大淡水湖。

那時我還沒有見過真正的大海,每當車行湖邊,但見煙水茫茫,霞光灩灩。翠綠的蘆葦,在岸邊小心地勾起一道綠線,微風吹過,這綠線就起伏著舞動開去,如一首天堂裏的樂曲。湖裏的水鳥,鷗、鷺、鴨、雁、雀等就競相起舞,或掠過水波,或猛紮水中,浪花輕濺,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彈撥著水麵。而水中的魚兒好像急不可耐,等不到水鳥來抓它,就自動倏地一下跳出水麵,閃過一個個白點,像是五線譜上跳動的音符。

這時走在湖邊,心頭會突然湧起那已忘卻多時的優美文章,什麽“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什麽“沙鷗翔集,錦鱗遊泳,岸芷汀蘭,鬱鬱青青”,我知道從來不是好文章寫出了真美景,而是真美景成就了好文章。烏梁素海就是這樣一篇寫在北國大地上的錦繡文章。每當船行湖上時,我最喜歡看深不可測的碧綠碧綠的水麵,看船尾激起的雪白浪花,還有貼著船幫遊戲的鯉魚。而黃昏降臨,遠處的烏拉山就會勾出一條暗黑色的曲線,如油畫上見過的奔突的海岸,當時我真覺得這就是大海了。

那時,“文革”還未結束,市場上物資供應還比較匱乏,城裏人一年也嚐不到幾次肉,但這海子邊的人吃魚就如吃米飯一樣平常。趕上冬天鑿開冰洞捕魚,魚聞聲而來,密聚不散,插進一根木杆都不會倒。那個歲月時興開“學習毛主席著作講用會”,有一次我們整理材料,在河套各縣從西向東采訪,很辛苦,夥食也沒有什麽油水。烏梁素海是最後一站,還有好幾天,大家就盼望著到那裏去解饞。

到達的當晚,我們果然吃到了魚,而這種吃法,為我平生第一次所見。每人一大碗堆得冒尖的大魚塊,就像村裏人捧著大碗蹲在大門口吃飯一樣,這給我留下永久的記憶,當時的魚才五分錢一斤。以後走南闖北,閱曆雖多,但無論是在我國南方的魚米之鄉還是在國外以海產為主的國家,再也沒有碰到過這種吃法,再也沒有過這樣的享受。那時,每當外地人一來到河套,主人就說:“去看看我們的烏梁素海!”眼裏放著亮光,臉上掩飾不住的驕傲。

這次我們真的又來看烏梁素海了,是水務部門的特別邀請,但不是為看海的美麗,而是來參加會診的,來看它的傷口。

七月的陽光一片燦爛,我們乘一條小船駛入湖麵,為了能更有效地翻動曆史的篇章,主人還請了一些已退休的老“海民”,與我們同遊同憶。船中間的小桌上擺著河套西瓜、葵花籽,還有油炸的小魚,隻有寸許來長。主人說,實在對不起,現在海子裏最大的魚,也不過如此了。我頓覺心情沉重。坐在我對麵的王家祥,原烏梁素海漁場的工會主席,他說:“那時打魚,是用麻繩結的大眼網。三斤以下的都不要,開著七十噸的三桅大帆船進海子,一網十萬斤,最多時年產五百萬噸。打上魚就用這湖水直接煮,那才叫鮮呢。現在,這水你喝一口準拉肚子。”(不知是否為驗證他的話,當天下午,我們一行中就有倆人拉肚子,而不能正常采訪了。)當年的兵團知青、退休幹部於秉義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時,這裏隨便打一處井,七米深,就自動往上噴水。”水務公司的秦董事長在一旁補充:“到九十年代已是三十米深才能見水;到二○○七年,要一百二十米才見水,十五年水位下降了九十米,年均六米。”

海上泛輕舟,本來是輕鬆愜意的事,可是今天我們卻無論如何也輕鬆不起來,這應了李清照的那句詞:“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我們今天坐的船真的由過去的七十噸三桅大船退化成像一隻蚱蜢似的舴艋小舟。

河套灌區是我國三大自流灌區之一。黃河自寧夏一入內蒙古地界,便開始滋潤這八百裏土地,經過總幹、幹、分幹、支、鬥、農、毛七級灌水渠道,流入田間,又再依次經總排幹、排幹等七級排水溝,將水退到烏梁素海,在這裏沉澱緩衝後,再退入黃河。所以,這海子是河套平原的“腎”,首先起儲水排水的作用。同時,又是河套的“肺”,它雲蒸霧靄,吐納水汽,調節氣候,所以才有八百裏平原的旱澇保收,才有北麵烏拉山著名的國家級森林保護區的美景。

但是,近幾十年來人口增加,工廠增多,農田裏化肥農藥增施,而進入湖中的水量卻急劇減少,水質下滑。你想,排進湖裏的這些水是什麽水啊?就是將八百裏平原澆了一遍的髒水。河套農田每年施用農藥一千五百噸,化肥五十萬噸,進入烏梁素海的工業及生活汙水三千五百萬噸,這些都要洗到湖裏來啊。當地人說,烏梁素海已經由河套平原的腎和肺,退化為一個“尿盆子”了。這話雖然難聽,但很形象,也很警人。

在船艙裏坐著,聽大家敘往事,說今昔,雖清風拂麵,還是拂不去心頭的一懷愁緒,我便到後甲板散步。隻見偌大的湖麵上,用竹竿標出二三十米寬的一條水道,我們的這個“舴艋”小舟隻能在兩竿之間小心地穿行。原來,湖麵的水深已由當年的平均四十米,降為不足一米,要行船,就隻好單挖一條行船溝。我再看船尾翻起的浪,已不是雪白的浪花,而是黃中帶黑,像一條剛翻起的犁溝。半腐半活的水草,如一團團亂麻在水麵上**來**去,再也找不見往日的碧綠,更不用說什麽清澈見魚了。烏海難道真的應了它的名字,成了烏黑的海、汙濁的海?隻有蘆葦發瘋似的長,重重疊疊,吞食著水麵。主管農水的李市長說,這不是好現象,典型的水質富營養化,草盛無魚,惡性循環。

現在如果你不知內情,遠眺水麵,蘆葦還是一樣的綠,天空還是一樣的藍,水鳥還是一樣地飛,猛一看好像無多變化。可有誰知道這烏梁素海內心的傷痛。她是林黛玉,兩頰微紅,弱不禁風,已經是一個病美人了,是在強裝笑顏、強支病體迎遠客。我舉目望去,遠處的岸邊有些紅綠房子,泊了些小遊船,在兜攬遊客。船邊地攤上叫賣著油炸小魚,船上高聲放著流行歌曲。不知為什麽,我一下想起那句古詩:“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

中午飯就在岸邊的招待所裏吃。俗話說,無酒不成席,而在內蒙古還要加上一句“無歌不成宴”。樂聲響起,第一支歌就是《美麗的烏梁素海》。歌手是一位漂亮的蒙古族姑娘,旋律婉轉,琴聲悠揚,隻是聽不清歌詞。歌罷,我請歌手重新念一遍歌詞,她頓時有幾分不自然。李市長出來解圍說:“不好意思,這還是當年的舊歌詞,和現在的實景已經遠不相符了。”我說:“不怕,我們隨便聽聽。”她就念道:“烏梁素海美,美就美在烏梁素海的水。灘頭蘆葦密,水中魚兒肥,點點白帆伴漁歌,水鳥空中飛。夜來泛舟葦塘**,勝遊漓江水,暖風吹綠一湖水,船入迷津人忘歸。”

剛才人們還沉浸在美麗的旋律中,她這一念倒像戳破了一層華麗的包裝。現在水何綠?魚何肥?帆何見?怎比漓江水?頓時滿場陷入片刻的沉默與尷尬,主客皆停箸歇杯,一時無言。客中隻有我一人是當年從這裏走出去的,四十年後重返舊地,算是亦客亦主。便連忙打破沉默說:“是有點找不到這歌詞裏的影子了。這次回來我發現,四十年來在這塊土地上已消失了不少東西。老李、老秦你們還記得三白瓜嗎?白籽、白皮、白瓤,吃一口,上下唇就讓蜜糊住了;還有冬瓜,有枕頭大,專門放到冬天等過年時吃,用手輕輕一拍,都能看到裏麵蜜汁的流動;糜子米,當年河套人的主食米,煮粥一層油,香飄口水流。現在都一去不回了。”我這幾句解嘲的話,又引來主人一陣唏噓。他們說,都是化肥、農藥、人多惹的禍。

烏梁素海啊,過去多麽綽約多姿健康美麗,而現在這樣地蒼老,這樣地傷痕累累。但就是這樣的病體,它還在承擔著難以想象的重負:每年要給黃河補充一點三億立方米的下遊水;給天空補充三點六億立方米的氣候調節水;給大地補充六千萬立方米的地下水。可是它自己補進來的隻有四億立方米溶進了化肥、農藥、鹽堿的排灌水。入不敷出,強它所難啊!它得的是綜合疲勞征,是在以疲弱之軀勉強地支撐危局,為人們盡最後的一絲氣力。李市長說,如不緊急施救,它將在數十年內如羅布泊那樣徹底幹涸。現在設想的辦法是,在黃河上引一專用水開渠,於春天淩汛期水有多餘時,給它補水輸血。大家聽得頻頻點頭,都忘了吃飯。正說著,主人忽覺不妥,忙說:“不要這樣沉重,辦法總會有的,飯還是要吃,歌還是要唱的。”於是,樂聲又輕輕響起。歌聲中又見青山、綠水、帆白、魚肥。

受傷的烏梁素海,我們祈禱著你快一點康複,快一點找回昨日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