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時,在青島開了一個全國性的會。大家一到青島,都說這裏很美,連廣州、廈門等沿海城市來的人也這麽說。其實青島的美,依我看就美在那些別有味道的房子上。
青島的舊式建築主要是德國式的,德國人在一八九七年入侵青島後就做了永不離去的打算。殖民政策的目的當然是掠奪,占島十七年間,他們掠走無法計算的財富,也在青島營造了安樂窩,大約為了緩解思鄉之苦,或者出於對自己文化傳統的驕傲,他們造了許多德式原版的房子。之後,其他國的殖民者也在這裏造本國味道的窩。所以青島的房子人稱“萬國樓”,這裏有二十四個國家風格的房子,無形中形成了一個建築博物館。殖民者在世界上許多國家都留有這種痕跡,這就如野獸奔走覓食,無意中將粘在身上的花種草籽帶到他鄉一樣。
德國人在青島最大的建築有三處,即提督府、提督樓和花石樓,分別是提督辦公、住家和漁獵休息的地方。這三處我都仔細看過,全都是一色花崗石砌成。提督府是政權機構,樓高牆厚,風格雄渾凝重。花石樓緊鄰海邊,孤高如堡,頗多野趣。樓下有一片小鬆林,在林間聽濤聲起落,看潮水來去,足可忘塵脫世。最可看的還是提督樓,一九○三年始建,一九○七年落成。據說這樓是仿德皇宮的樣子縮水而成,是一座典型的德國古堡式建築。
我參觀時先環樓繞了一圈。樓高三十餘米,共三層,底層和頂層都用糙石穿靴戴帽。窗戶都有粗石鑲邊,窄而高的玻璃窗如兩隻深陷進去的眼,中間窗框上鼓起的石頭活像德國人的高鼻梁。一層有客廳,廳內家具一如往日,櫥櫃上的商標證明這是皇室用品。客廳東有一花廳,全部玻璃天棚,內有噴水。
客廳北通舞廳,廳中央有一花籃吊燈,挑著三十八個燈泡,環壁有各式金屬壁燈。最有趣的是小舞台兩側,各有一女子臉形的壁燈,頭上伸出四枝花,挑著四盞燈。那女子本有一個麵如滿月的臉盤和俏美的高鼻子。“**”中紅衛兵看不慣她這個洋人樣,就踩成了扁平。鼻子讓人踏過一腳,當然就不會好受,所以至今總是愁眉不展的樣子。
這房子十分結實,牆厚一米,足可當碉堡來用。室內裝修極豪華,室外野樹雜花滿坡綠風,樹間還環坡散存著舊日監工護院用的廢碉堡。遊人不經意時,目光碰上它那隻半睜著的“眼睛”,會打一個寒噤,驚憶起這是中國勞工在刺刀尖下的作品,想起這樓裏碉堡護衛下的**樂。據說蓋這房的第一任提督也未能享其福,因仿德皇宮又耗資太大,他被國會彈劾,樓未住,人先去。隔著曆史的風雨,這些都已經模糊,但在今日明媚的陽光下,這建築群卻漸現出它的美學價值。就如一般人遊頤和園,並不經意研究慈禧太後是怎樣挪用海軍經費的。藝術和政治畢竟不是一回事。
在青島小住的幾天內,看房子成了我的興趣。晨起我穿行小巷端詳這些異國來的“老外”,去摸它花崗石的牆,去數它窗楣上的瓦。
這些房子的美,首先在它的造型,它很少有如四方盒子或火車廂式的整齊劃一的規格,輪廓少直線而多折線或弧線。屋頂無一平頂,或成哥特式的尖突,或成四棱四麵的盔形。窗戶很少開成方框,有的窄而細高,令你想起古堡的幽深;有的則鼓出一個兜肚,下圓上尖,像一滴半空中的垂露。屋頂則一色的紅瓦,瓦又不是如現代建築式的平擺,或如中國宮殿式的斜鋪,而是近乎垂直的立掛。建築師在將要完成他的凝重的花崗石作品時,又用鮮亮的紅瓦來做一“頭飾”,將房子齊額一包,就像一位紅布包頭的錫克族武士挺立在海邊的綠樹下。
有時我走得遠一些,喜歡坐在海邊的礁石上回望全城,但見群樓鱗次櫛比,襯著如雲的綠樹,像一簇簇跳動的火苗,在藍天碧海間又似一抹燒紅的晚霞。其實,如果單說青島的洋房就是比北京的四合院美,比水鄉竹樓美,或也未必,隻是驟然於我稔熟的土地上飛來異國的新奇之效。又難得我們這個胸懷大度能兼容並蓄的民族,將這種建築風格的異國種子保留下來,在華夏土地上終於蔚成一城。青島便得了一種他山之美,也就美得有了個性。
有時我從飯店的高樓上推窗俯視全城,這時一座座紅房頂就變成了一塊塊平麵的投影,無數塊紅手帕下麵的人,絕沒有想到他舉著的屋蓋在空中組合了這樣一種美的圖案。就如大型團體操的表演,我又不由得記起卞之琳的一首名詩: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青島,你和其他城市一樣生產、生活、建設,不經意中卻裝飾了多少人的夢。
我想一個城市的形成也如一處自然風景。我們有泰山的雄偉、黃山的浩瀚、九寨溝的神奇,也有北京皇宮的輝煌、蘇州園林的精巧和青島這些房子的絢麗多彩。凡美好事物的誕生都必經過痛苦的折磨,你看哪個名山沒有經過火的熔煉和水的切割。青島在經過曆史陣痛之後而育成的這種美,我們要好好地保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