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青少年的成長書(全兩卷)

長島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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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知道海嗎?先選一個島子住下來,再揀一條小船探出去,你就會有無窮的感受。

八月裏在煙台對麵的長島開會,招待所所長是一個很熱情的人,叫林克鬆,與美國總統尼克鬆隻一字之差。一天下午,他說:“我給你弄一條小船,到海裏漂一回怎麽樣?”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們驅車來到了海邊。船工們說風太大不敢出海,老林與他們商議了一會兒,還是請我們上了船。他說:“你來了,我們沒有驚動官府,要不然,你今天就享受不上這小船的味道了。”我想今天就冒上一回險。

快艇高高地昂起頭,在海上劃出一道白色的浪溝,海水一望無際,碎波粼粼,碧綠沉沉。片刻,我們就脫離了陸地,成了汪洋中的一片樹葉。這時基本上還風平浪靜,大家有說有笑,一會兒就到了廟島。這島因地利之便是一座天然的避風港,曆代都十分繁華。

島上有一座古老的海神廟,海神為女性,這裏稱海神娘娘,在福建一帶則叫媽祖。媽祖在曆史上確有其人,是福建湄州的一林姓女子,善航海,又樂善好施,死後人們奉為海神。宋代時朝廷封林家女為順濟夫人,元時封天妃,清時封天後,神就這樣一步步被造成了。這反映了不管是官府還是百姓,都祈求平安。後殿右側是一陳列室,有各種不同時代、不同類型的船隻模型,大多是船民、船商所獻。室後專有一塊空地,供人們祭神時燃放鞭炮之用。人們出海之前總要來這裏放一掛鞭炮,是求神也是**,地上的炮皮已有寸許厚。我國沿海一帶,直至東南亞,甚至歐美,凡靠海又有華人的地方都有媽祖廟。有人說,如果組織一個媽祖黨,那將是世界上最大的政黨。

廟島的海神廟依山而建,山門上書“顯應宮”三個大字,據說十分靈驗。山門兩側立哼哈二將,門庭正中則供著一個當年甲午海戰時致遠艦上的大鐵錨。這鐵錨和致遠艦,還有艦的主人,帶著一個弱國的屈辱和悲憤,以死明誌,英勇戰鬥,終因身中魚雷而沉入海底,半個多世紀後它又顯靈於此昭示民族大義。錨重一噸,高二點五米,環大如拳,根壯如股。海風穿山門而過,呼呼有聲,大錨擁鏈而坐,鏽跡斑斑,如千年古樹。

我手撫大錨,遠眺山門之外,水天一色,煙波浩渺,遙想當年這一帶海域,炮火連天,血染碧波,沉船飲恨,英雄盡節。再回望山門以內,哼哈二將本是佛教的守護神,因為他們有力便借來護廟。這大鐵錨本是海戰的遺物,因為它忠毅剛烈也就入廟為神。人們是將與海有關的理想幻化為神,寄之於廟。這廟和海真是古往今來一部書,天上人間一池墨。

離開廟島,我們向外海方向駛去,海水漸漸變得煩躁不安。這海水本是平整如鏡,如田如野,走著走著我們像從平原進入了丘陵,腳下的“地”也動了起來。海像一麵寬大的綠錦緞,正有一個巨人從天的那一頭扯著它抖動,於是層層的大波就連綿不斷地向我們推壓過來。快艇更加昂起頭,在這幅水緞上急速滑行。

老林說開花為浪,無花為湧。我心中一驚,那年在北戴河趕上湧,軍艦都沒敢出海,今天卻乘著小船來闖海了。離廟島越來越遠,湧也越來越大。船上的人開始還興奮地說笑,現在卻一片寂靜,每個人的手都緊緊地扣著船舷。當船衝上波峰時,就像車子衝上了懸崖,船頭本來就是向上昂著的,再經波峰一托,就直向天空,不見前路,連心裏都是空****的了。

我們像一個嬰兒被巨人高高地拋向天空,心中一驚,又被輕輕接住。但也有接不住的時候,船就摔在水上,炸開水花,船體一陣震顫,像要散架。大海的波湧越來越急,我們被推來搡去,像一個剛學步的小孩在犁溝裏蹣跚地行走,又像是一隻爬在被單上的小瓢蟲,主人鋪床時不經意地輕輕一抖,我們就慌得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這海有多深,下麵有什麽東西在鼓噪;不知道這海有多寬,盡頭有誰在抻動它;不知道天有多高,上麵有什麽東西在抓吸著海水。我隻擔心這隻半個花生殼大小的小船,別讓那隻無形的大手捏碎,這時我才感到要想了解自然的偉大莫過於探海了。在陸地上登山,再高再陡的山也是腳踏實地,可停可歇,而且你一旦登上頂峰,就會有一種把它踩在了腳下的自豪。可是在海裏呢,你始終是如來佛手心裏的一隻小猴子,你才感到了人的渺小,你才理解人為什麽要在自然之上幻化出一個神,來彌補自己對自然的屈從。

我們就這樣在海上被顛、被抖、被蒸、被煮,騰雲駕霧般走了約半個小時。這時海麵上出現了一座小山,名龍爪山,峭壁如架如構,探出水麵,岩石呈褐色,層層節節如龍爪之鱗。山上被風和水洗削得沒有一棵樹或一根草,唯有巨流裹著驚雷一聲聲地炸響在峭壁上。山腳下有石縫中裂,海水急流倒灌,雪白的浪花和陣陣水霧將山纏繞著,看不清它的本來麵目。

老林說這山下有一洞名隱仙洞,是八仙所居之地,天好時船可以進去,今天是看不成了。我這時才知道,在我國廣泛流傳的八仙過海原來發生在這裏。古代的廟島名沙門島,是專押犯人的地方,犯人逃跑無一不葬身海底。一次有八個人浮海逃回大陸,人們疑為神仙,於是傳為故事。現在我們隨著起伏的海浪,看那在水霧中忽隱忽現的仙山,仿佛已處在人世的邊緣。在海上航行確實最能悟出人生的味道。當風平浪靜,你“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覺得自己就是仙;當狂濤遮天,船翻桅摧,你就成了海底之鬼。人或鬼或仙全在這一瞬間。超乎自然之上為仙,被製於自然之下為鬼,千百年來人們就在這個夾縫裏追求,你看海邊和礁島上有多少海神廟和望夫石。

離開龍爪山,我們破浪來到寶塔礁。這是一塊突出於海中的礁石,有六七層樓高,酷似一座寶塔。海水將礁石衝刷出一道道的橫向凹槽,石塊層層相疊如人工所壘,底座微收,遠看好像風都可以刮倒,近看卻硬如鋼澆鐵鑄。我看著這座水石相搏產生的傑作,直歎大自然的偉力。

過去在陸地上看水與石的作品,最多的是溶洞,那鍾乳石是水珠輕輕地落在石上,水中的碳酸鈣慢慢凝結,每萬年才長一毫米,終於在洞中長成了石筍、石樹、石塔、石林。可今天,我看到水是怎樣將自己柔軟的身子壓縮成一把銼、一把刀,日日夜夜永無休止地加工著一座石山,硬將它刻出一圈圈的凸凸凹凹,分出塔層,磨出花紋,完工後又將塔座多挖進一圈,以求其險,在塔尖之上再加一頂,以證其高,又在塔下洗削出一個平台,以供那些有幸越海而來的人憑吊。

這些都做好之後還不算完,大海又將寶塔後的背景仔細調動一番。離塔百多米之遠是一片壁立的山坳,像一道屏風拱衛相連,屏麵雲飛獸走,沙樹田園。屏與塔之間,奇石散布,如誰人的私家花園。我選了一塊有橫斷麵的石頭,斜臥其旁,留影一張。石上雲紋橫出,水流東西,風起林濤,萬壑鬆聲,若人之思緒起伏不平,難以名狀。

腳下一塊大石斜鋪水麵,簡直就是一塊剛洗完正在晾曬的紮染布。粉紅色的石底上現出隱隱的曲線,飄飄落落如春日的柳絲,柳絲間又點灑些黑碎片,畫麵溫馨祥和,“燕子聲聲裏,相思又一年”。這是任何一個畫家都無法創作出的作品。

大海作畫就是與人工不同,如果我們來畫一張畫,是先有一個稿子,再將顏色一層一層地塗上去。而這海卻是將點、線、色等,在那天崩地裂的一瞬間,統統熔鑄在這個石頭胚子裏,然後就用這一汪海水,蘸著鹽,借著風,一下一下地磨,一遍一遍地洗,這畫就製成了。

實際上我們現在看著的這一幅畫仍在創作中。《蒙娜麗莎》掛在巴黎博物館裏,幾百年還是原樣,而我們再過十年、百年後再來看這幅石畫,不知又將是什麽樣子。現代科技發明了高速攝像機,能將運動場上的快動作分解來看,有誰再來發明一個超低速攝像機,將這幅畫的形成過程動起來,拿到美術院校的課堂上去放,那將是一門絕頂精彩的“自然藝術”課。

下午看九丈崖。這是北長山島的一段海岸,雖名九丈實則百丈不止。從崖下走一遍,可以感受海山相吻、相接、相拚、相搏的氣魄。

我們從南麵下海,貼著山腳蹭著崖壁走了一圈。右邊是水天相連的大海,海上迎風而起的白浪像草原上奔馳的馬群,翻騰著,嘶鳴著,直撲身旁。左邊是冰冷的石壁,犬牙交錯,刀叢劍樹,幾無退路。那浪頭仿佛正是要把人拍扁在這個砧板上,我們就在這樣的夾縫中覓路而行。但是腳下何曾有什麽路,隻是一些散亂的踏石和在崖上鑿出的石階。行人如履薄冰地探路,一邊又提心吊膽地看著側麵飛來的海浪。老林走在前麵,他喊著:“數一,二,三!三個浪頭過後有一個小空當,快過!”我們就像穿越炮火封鎖線一樣,弓腰塌背,走走停停。盡管非常小心,還是會有浪頭打來,淋一身鹹湯。

這時最好的享受就是到懸崖下,仰著脖子去接幾滴從天而降的甘露。原來與海的苦澀成對比,九丈崖頂上不斷飄落下甜甜的水珠。這些從石縫裏滲出來的水,如斷線的珍珠,逆著陽光折射出美麗的色彩。我們仰著臉,目光緊追定一顆五色流星,然後一口咬住,在嘴裏咂出甜甜的味道。

在仰望懸崖的一霎間,我又突然體會到了山的偉大。它橫空出世,托雲踏海,崖壁連綿曲折,盡收人間風景。半山常有巨石與山體隻一線相連,如危樓將傾;山下礁石則亂拋海灘,若敗軍之陣。唯半山腰一條數米寬的淺紅色石層,依山勢奔突蜿蜒,如海風吹來一條彩虹掛在山前。背後海浪從天邊澎湃而來,在腳下炸出一陣陣的驚雷,山就越發偉岸,崖就越發險絕。我轉身飽吸一口山海之氣,頓覺生命充盈天地,物我兩忘,神人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