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青少年的成長書(全兩卷)

西北啊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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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假如用一塊硬紙片剪出我們共和國的地圖,再在上麵選一個點,用一根細棍將它平衡地頂起來,那麽這一點正好是蘭州。你沒有想到吧,那遙遠的蘭州竟是我國地理上的中心。以地理而論,我國政治、文化、經濟、人口的分布是多麽地不平衡。所以一些有識之士一再強調開發西北,中央更做出了二十世紀末我國開發的重心在西北的決定。我就是在這樣的形勢下去西北尋訪那些開發者的足跡,去景仰祖國的這半壁河山的。

從蘭州出來,列車西去,這便是有名的河西走廊。晚上出發,在車上睡了一夜,坐了一天,又睡了一夜,第三天早晨才算走出了這個長廊。隻有這時,我才感到祖國的幅員遼闊,才更深一層地體會到祖國的偉大。躺在鋪位上,隨著車身的搖晃,我想起就在我們出發西行的同時,報社有一個代表團也東行出發到國外去訪問。這時我們還沒有走出一個省,而他們卻早已跨出國境線了。

早晨醒來,我把額頭貼在窗玻璃上,貪婪地放眼這西北的大地。天還沒有大亮,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長著半人高的綠刺,東一簇、西一簇的,這幾乎是戈壁灘上唯一的生物。東邊天上漸露出一束亮光,刺得人眼睛睜不開,那些駱駝刺更成了模糊的一團團,遠望就如操場上正待檢閱的士兵。

果然,有一位將軍出來閱兵了,那就是太陽。他的出場可真不一般,東山背後先是一片微明,繼而又放出一大片紅煙,這紅煙直衝到極高的天空,將雲霧都染上了紅色,如此有半個小時,氣氛著實威嚴。就像戲台上大將出場前總要有一陣緊鑼密鼓一樣,經過這一番渲染後,太陽才慢慢地露出一點眉毛,露出半個臉龐,然後刹那地一下跳出地麵。

果然,他一出來就帶著軍威,帶著渾身的火焰。他給這個世界上的先不是光,而是色,是橘紅的色。他將這種色染給了地上的每一樣物質,那嶙嶙的石子,那肅立的駱駝刺,那一切顯示線條的地方都鑲上這種橘紅的邊,隻有西北的土地才能排出這樣威武的儀仗。這廣場大極了,靜極了,威武極了,將軍要訓話了。然而他沒有說,隻是用目光掃視著一切,而且慢慢地升高,以便更清楚地看到全場,看到他的全部人馬。

列車在飛馳,人們都將身子貼向窗戶,靜靜地迎接這個西北的早晨。我閃過了一絲念頭,好像我們進入了一個史前的洪荒世界。我們過慣了那種吵鬧的都市生活,走慣了兩邊夾著高樓的路,聽慣了人聲與車聲的嘈雜,一夜醒來後,這外麵展現在眼前的也是我們的祖國嗎?啊,祖國在我記憶中,是天安門的紅牆黃瓦,是西子湖的粼粼秋波,是泰山的青鬆,是黃山的白雲,何時還曾有過這樣未被開發的原野,這樣雄渾的氣勢?

祖國的風貌、祖國的色彩、祖國的氣概這樣地激人壯誌,在祖國這結實的胸脯麵前再懦弱的人也會鼓起一往無前的勇氣!我把頭緊緊地貼在窗玻璃上不願離開,像孩子偎在大人身邊。祖國啊,我又一次發現了你。我也發現了,沒有在母親懷中受過愛撫的人,不懂得母愛;不熟悉祖國大地的人,很難懂得愛國。

在西北的日子裏,這種對祖國的發現之感,對自身愛國之心的發現之感,時時會突然跳了出來。到新疆不久,一天我到吐魯番去。正是中午,廣闊的沙灘蒸騰著熱氣。但這不是水汽,而是向上飄著的幹熱,騰騰地如同火焰一般。這裏的幹、熱、旱是世界聞名的。夏天,沙麵溫度最高時可達七十二攝氏度,旱得可以一年不見一滴雨。偶然下點雨,雨滴還未落地,就在空中被幹空氣吸收盡了。我看著遠處的山,周身赤紅,這便是《西遊記》上寫的火焰山了。

再看更遠處的天山,卻又白雪遮帽,靜靜地蹲在那裏,像一個世世代代沉思默想的老人。我現在所置身的地方,正是有名的吐魯番,它是世界上僅有的兩個最低的地方之一,比海平麵還要低一百五十米,這裏是一個聚寶盆,我到盆地的葡萄溝裏去,那葡萄藤粗得如臂如股,交錯扶疏,搭成幾百米的長廊。如珠似玉的果實垂著,打人的頭,遮人的眼。葡萄園緊連著瓜田,那有名的哈密瓜像枕頭一樣東臥一個,西躺一隻。切開後咬一口,蜜漿粘著嘴唇。哦,正是因為這旱啊,這熱啊,這低啊,才有這樣出類拔萃的物產。那遠山上的雪水滲下來,在地上慢慢地滋潤,那天上的太陽射下來,在頭上狠狠地加熱。

我們見慣的綠葉,在景山,在北海,在武夷山下,在漓江旁,常是專讓人賞心悅目,怡情增趣的。而這裏,每一片綠葉都是一個高效率的化工廠,在做著能量轉化、製造糖分的工作。那葡萄、那哈密瓜,含糖率竟達百分之二十以上。西北的沙漠,西北的戈壁,竟是貯滿了糖汁的啊。我在葡萄架下漫步,讓臉輕輕地磨那冰肌玉膚的葡萄;我在沙灘上坐下,用手慢慢地抓起一把細沙,撒開,讓它流到地下,再抓一把,再撒開。我體會著她的溫軟,看著她的晶瑩,這就是西北嗎?這蒼涼掩蓋著的嬌媚,這洪荒中掩藏著的錦繡,這苦澀後緊跟著的甜蜜。正像歌唱這裏的一首歌說的:“我的心兒醉了。”

從吐魯番返回,車過達阪城時起了風。路邊的樹在風中彎成了一麵弓,車子開得十分吃力。被風揚起的細沙從車篷的縫隙裏鑽進來,均勻地落在頭上、臉上、衣袖上。達阪的風在世界上怕也是數一數二的,每年八級風可刮一百天以上,風速大時每秒可達五十五米,連火車在逆風中也開不動,有一次大風甚至將十節空車廂吹翻。“狂吹人上天,疾卷車如紙。”這是清人描寫新疆大風的詩句。

今天的風沒有這樣大,但也已昏天暗地的了。風擦著車幫,打著尖利的呼哨。車身震顫著,在和一個無形的力士做著殊死的搏鬥。天氣也突然冷起來了,上車時還穿著短袖襯衣,這時卻都把毛衣加在了身上。出門遇上這種天氣是掃興的,而此時,我卻如在錢塘觀潮,在海邊看浪,感到一種豪氣撲麵而來。祖國啊,你不隻有如畫的風景,春蘭秋菊的容顏,你也有雷霆,也有閃電。你不喜歡那些隻會淚眼對故國明月的兒女,你不愛那些隻沉浸於一勺西湖水的子孫。你要用自己的強悍、驍勇去感染、錘煉出無愧於你的兒女!

多麽遼闊的土地啊,隻新疆一個省,就有三個法國大。多麽壯美的河山啊,你在西北行走,無論在甘肅、在青海、在新疆,也無論在冬天、在夏天,你隻要一抬頭就會看到那皚皚的雪峰,他飄著白須,那樣高遠,那樣靜穆。你開著車,走過青海湖,走過天池,走過瑪納斯湖,他們靜靜地躺著,明淨的水麵那樣深沉,那樣含蓄。他們在等待啊,等待。我搜索著自己腦中關於西北的詩詞,大都是些“無花隻有寒”的悲怨,都是些“北風卷地白草折”的吟歎。直到新中國成立後,這裏組建了生產建設兵團,出了一位武將詩人,他就是兵團政委張仲翰。他有一首“老兵歌”唱道:

江山空半壁,

何忍國土荒。

君有萬夫勇,

莫負好時光。

西北,這壯美的大地啊,你終於等來了,等來了開發的大好時光。

其實,西北的開發並不自今日始。

我出發作西北之行時,隨身帶了一本新中國成立前出版的《中國的西北角》的書,可見國民黨政府就已在喊著開發西北了。一批實業家確也曾在這裏慘淡經營交通、礦業。到烏魯木齊後,我又買了一本《曆代西域詩鈔》,進一步知道在清政府時,就著手這裏的開發。

左宗棠有詩雲:“西域環兵不計年,當時立國重開邊”,“置省尚煩它日策,興屯寧費度支錢”。他在與沙俄作戰的途中還一路親率士兵修路、植柳。至今,人們在天水、平涼等地還可看見兩人合抱不住的“左公柳”。再遠,還可追溯到漢張騫、李廣、衛青、霍去病。清康熙中葉時又從甘肅境內的五十六個州縣西遷了兩千四百戶,經營敦煌。

千百年來,中華子孫們並沒有因為這塊土地的荒涼而放棄了對它的經營,對它的開發。他們用赤子的熱心,來暖化這冰天雪地;用愛國之情,來培出沙海的綠蔭。這種艱苦而又偉大的開發工作一直持續到現在。它使我們這些同是中華子孫,但生活在風和日麗之鄉和都會街市裏的人,一來這裏便不由生發對西北同胞們的敬意,相形之下甚而還有自我慚愧之感。

在西北,我訪問了許多在南方出生長大的知識分子,他們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批大學生,可是這裏早成了他們的第二故鄉,江南留給他們的是童年溫暖的記憶,這裏卻給他們注入了事業的生命力。

有一位女考古學家,叫穆舜英,也是南方人。她在這裏考察時曾發掘出一具古樓蘭王國的女屍,雖距今已一千二百多年,但衣飾完整,濃眉大眼,被稱為“睡美人”。發掘那天,漫天大風,她和夥伴們抬著這位“睡美人”從山上走下來,心頭充滿了一種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歡樂。她是第一個進入這個地區的女科學家,也是第一個在這裏發現了完整古屍的人。對科學事業來說,對開發者來說,第一意味著什麽?意味著犧牲,意味著英雄,意味著科學史上的一個新坐標。

我想起那個因在我國西北地區考察而聞名於世的瑞典探險家斯文赫丁。他當年越過塔克拉瑪幹大沙漠進入羅布泊地區,進到古樓蘭。他驕傲地說:“從前沒有一個白人到過世界上這個地方,我是第一個,我就是這裏的君王。”中華子孫們哪裏去了?為什麽讓一個白人在這裏當“君王”?彭加木同誌賭這口氣,他率隊第一個穿越羅布泊,驅車在古絲綢路上疾駛,他和他的繼承者得到了一大批最珍貴的資料。他們填補了一個空白,在地學領域又開辟了一塊天地,他們才是這裏的“君王”!西北,真是一塊砥礪人意誌的巨石。在我和一位經常出入沙漠的研究員連續兩天的談話中,從早到晚,他沒有想到給客人倒一杯水,自然他自己也不喝一口,這是長期在沙漠裏工作養成的習慣。他已經像一株紅柳、一苗沙棗、一叢駱駝刺,完全征服了這裏的環境,成了這大風、黃沙與冰雪的主人。

在和這些西北開發者一塊兒生活的日子裏,我時常想到一個問題,人在這個世界上來去,總應留下一點痕跡,對曆史有一點奉獻,就像那在甘肅秦安出土的六千年前的彩陶,和那敦煌石窟裏不知名的藝術家的泥塑。那麽這痕跡留在哪裏呢?留在那已經人滿為患的都市嗎?留在那已在炒著冷飯的學術領域嗎?這些地方早已是新痕壓舊跡,很難再有建樹了。還是毛主席的那句老話,要繪圖,最好是白紙。

在準噶爾盆地的邊緣,我拜訪了一批軍墾戰士,他們全都來自上海、武漢、重慶、成都等南方大都市。他們在這張白紙上很快就繪出了新圖。這原來渺無人煙的沙窩,現在長著幾個人一次都吃不完的大甜瓜,長著全國最好的長絨棉。他們親手建起的石河子新城,全新的街道,全新的建築,全新的居民,全市人口平均年齡隻有二十三歲。我問一個上海青年,為什麽不想回上海?他說:“這裏天高地闊,回去憋得不行!”文學老前輩王統照說過:“人是在環境中容易被征服的動物。”是的,環境太安逸了要奪人誌的。白居易寫江南是:“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而大西北則是:“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同是中華子孫,西北子弟更得天地之豪情!

萬千年來,人類的活動隻限於地表,他們蓋房、挖溝、燒陶、打獵、埋葬,也隻不過在地表幾米、十幾米深的土層上做著攪動。考古學上將這一層留有人類文明痕跡的土地叫作“文化層”。包括那偉大的敦煌藝術,也隻是坐落在這一層上。隨著科學的發達,人類文明的痕跡也在逐漸向地心伸延。

在蘭州,我遇見這樣一批搞石油地質的人,他們的鑽頭已打到地下的一萬米深處,而他們研究的石油成因又可追溯到三億多年前的地球。“深山有寶貝,獅虎來看守。”惡劣的氣候正是這油海上的看守者。但是勇敢者來了,當年這些剛出校門的熱血青年,背著石頭袋子,提著地質錘,爬冰臥雪,在野外遇到一間破房子便是最好的宿處。男女隊員中間隔上一溜書包,和衣而臥,鼾聲如雷。天不亮又向新的目標前進。我會見了一位當年的女子野外勘探隊長,她是杭州人,那曾是西子湖般明亮的雙眸旁已經爬滿了魚尾紋。她深情地回憶著過去的英雄生涯,懷念為我國石油事業貢獻出青春甚至生命的戰友。和她同期來西北的還有楊虎城將軍的女兒,她在一天外出回來時迷了路。第二天早晨,夥伴們在帳篷外一裏地處發現了她,但是已被風雪埋葬了生命。

由這兩個英雄的女性,我想到敦煌文物所的一位副所長。她,一個上海姑娘,從考古係畢業後就來到三危山下的沙窩裏,隻身一人三十多年。她們的青春都獻給了祁連風雪,而西北的資源、文化,連同惡劣的自然條件又成就了她們的事業。我國的石油事業,從玉門,從柴達木走出來,走向大慶,走向大港,走向全國各大油田。我們的敦煌藝術終於從沙堆下被發掘出來走向全世界。啊,這批偉大的開拓者,這批優秀的中華子孫,天賦西北於他們!他們對得起西北,對得起祖國母親!

我從西北回來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但是,一閉眼,腦海裏就是那皚皚的雪山,那明鏡般的天池,那滾滾的黃河,那一望無際的戈壁,還有那些在山河大漠間工作的可敬可愛的人們。這幾年旅遊之風大盛,有人向往國外的現代文明,有人留戀江南的明山秀水,我卻願中華兒女都到西北一行,那裏會給你思考,給你鼓舞,催你奮進。我們不該忘記西北——祖國的半壁河山,更不該忘記:我們自己,是喝著黃河水的中華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