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百度百科,輸入“冰鑒”二字,得到的搜索結果是“清代曾國藩作品”。打開各大音頻平台,輸入“冰鑒”二字,也可以得到相似的結果——為了讓圖書和課程更好賣,它們都把《冰鑒》這本書,掛靠在了大名鼎鼎的曾國藩名下。
《冰鑒》號稱“相術寶典”。它進入當代中國人的閱讀視野,始於20世紀90年代。這其中,已故的所謂“國學大師”南懷瑾功不可沒。他在許多場合、許多文章中,多次說過類似下文的話:
“有人說,清代中興名臣曾國藩有十三套學問,流傳下來的隻有一套《曾國藩家書》。其實流傳下來的有兩套,另一套是曾國藩看相的學問——《冰鑒》這一部書。” ①
其實,曾國藩從未寫過《冰鑒》這種書。
當然,這種掛名並非始於今日,是民國時代就已存在的現象。民國學者黃濬,在其《花隨人聖庵摭憶》一書中,就曾提到“近人乃有以古相書《冰鑒》,傅以文正名,號為遺著”——時下有人把一本叫作《冰鑒》的古書,掛靠在曾文正公名下販賣,說是他的遺著。
黃濬出身書香世家(其父是前清翰林),見識廣博,自然不會相信這種掛靠。不信的理由,是因為他知道,“此書道光間吳荷屋已為鋟板”——早在道光年間,吳榮光(號荷屋)就刊刻過這本書了。
吳榮光是廣東人,非常喜歡收集書籍。他官運不錯,在道光年間一度官至湖南巡撫署湖廣總督,也有廣泛收集書籍的財力。所以,史載他“性好書籍,官京師二十年,聚至七八千卷”,《冰鑒》正是其中之一。
當代學者張全海,依據“從清代到民國期間的幾種木刻本、木活字本、石印本和鉛印本《冰鑒》版本信息及相關資料”進行考證,發現至晚在道光九年(1829年),該書已有南海正文堂刻本(中山大學藏)、廣州拾芥園本(中國人民大學藏)。這一年,曾國藩尚不足19歲,正在跋涉科舉,為獲得秀才的功名而苦苦奮鬥,不可能是《冰鑒》一書的作者。②
“廣州拾芥園本”現藏中國人民大學。據張全海所見,該書題為《秘傳神骨冰鑒》,書名頁有“南海吳榮光署檢”字樣,並留下了吳榮光的個人印章。吳榮光還留下了一篇跋文,裏麵說:“餘家有《冰鑒》七篇,不著撰人姓名,宛似一子,世無刻本,恐其湮沒也。”
如此,可以知道:
(1)該書刊刻於道光九年,則吳榮光收藏該書的時間應該更早。
(2)吳所收藏的版本,沒有留下任何作者信息。
此外,整理出版《曾國藩全集》的唐浩明,也曾明確辟謠:“筆者查遍曾氏傳世的所有文字,從未見他有隻字提過《冰鑒》一書。”③
也就是說,曾國藩絕無可能是《冰鑒》一書的作者。
就目前可見的材料而言,將《冰鑒》一書,從“無名氏所撰”,變成“曾國藩名著”,至晚可以追溯到1934年。這一年,上海三馬路的“求古齋”出版的《冰鑒七篇》,封麵上已有“曾文正公鑒定”字樣。
策劃出版該書的人,是一個叫王念慈的書畫家。據其好友鄭逸梅1935年4月19日發表在《申報》上的文章披露,將《冰鑒》與曾國藩勾連在一起的,正是王念慈:
念慈除書畫外,更擅相人術,為談相書中以冰鑒七篇,最為精關入理,是書不著撰者姓氏,為不傳之妙笈,湘鄉曾文正公推重是篇,稱為相術圭臬,不可不讀之書。念慈於無意中得其抄本,以半被蠹魚所蝕,遂親加校讎,並錄全章,儲諸石印,以免散失。蒙以一冊見贈。④
由這段文字可以知道:
(1)王念慈得到的抄本,上麵並沒有寫作者是誰。
(2)在王策劃刊印《冰鑒》之前,上海的圖書市場上,似乎是沒有這本書的。畢竟,此時距離吳榮光刻印《冰鑒》,已經過去了100多年。
(3)既然市麵上沒有《冰鑒》刻印,自然也就談不上有什麽研究可供王念慈參考;而曾國藩的所有論著中,又從未提到過《冰鑒》這本書。王說這本書受到曾國藩的推重、經過了曾國藩的鑒定,大概率是出於營銷目的而信口開河。
三年之後,上海的《青鶴》雜誌1937年第12期,刊出文章《冰鑒七篇》,首次正式將該書確定為“湘鄉曾國藩遺著”(前文黃濬提到的正是這篇文章)。
做出這個結論的,是一名叫張元祜的軍旅之人。張出生於湖南湘鄉,其父在曾國荃的幕僚裏做過事,聽過一些曾家掌故,但他青少年時代接受的是軍校教育,成年後也長期在軍隊任職,並無學術背景。
張元祜在序言說,自己是從保定軍官學校的同學劉文藻處,見到《冰鑒》抄本的。他將《冰鑒》確定為“湘鄉曾國藩遺著”,並無史料方麵的依據,而是憑著曾國藩臨終有某些書“不宜刊刻”的遺言,且曾國藩“諸子百家無所不窺”這兩條,作出的推測——即所謂的“益信為相國所著”,主觀上特別願意相信《冰鑒》是曾國藩寫的。⑤
1949年之後,在長達40餘年的時間裏,《冰鑒》未曾出版過。直到1994年,才有中州古籍出版社出了一本《冰鑒注評》,且署名曾國藩。
該書的出版,是當年“曾國藩熱”的衍生物——1990年,唐浩明的小說“曾國藩三部曲”正式出版,在不到兩年的時間裏重印9次超過200萬冊,盜版冊數則無從計算。於是乎,塵埋已久的《冰鑒》,也被許多出版社從曆史的塵埃中翻了出來,以“曾國藩名著”的身份,推向了市場。
無人在意這本書實際上與曾國藩毫無關係。
出版商之所以托名曾國藩而不是其他人,原因自然也很簡單:第一,這個被托名的人必須是一個熱門的曆史人物,而且必須是一個很成功的曆史人物,否則是無助於占領成功學市場的。第二,這個人還必須與“相人術”有那麽一點關聯,也就是唐浩明所說的“其源蓋出於曾氏素有相人的大名”。⑥
《清史稿》裏說,曾國藩的相人方式是:“每對客,注視移時不語,見者悚然。退則記其優劣,無或爽者。”
意即,在會客時,曾有時候會一言不發地盯著別人看,看得人心裏發毛,產生緊張情緒。客人走後,曾會依據客人的反應,記下他的優缺點。
其實,曾國藩的相人術,與《冰鑒》的相人術,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事。曾看一個人是不是“貴相”,主要看他是否“端莊厚重”“謙卑含容”“事有歸著”“心存濟物”。這些特征,全部出自一個人的日常行為。他還說過“若要看條理,全在言語中”這樣的話,意思是要了解一個人做事是不是有條理,可以看他說話的時候是不是有順序、講邏輯。
反觀所謂的相人術寶典《冰鑒》,卻全是從一個人的外貌入手,來辨別其富貴貧窮。書中大談什麽“相顧相稱,則福生”——身體各部位長得勻稱,就是有福之相;“紫麵無須自貴,暴腮缺須亦榮”——臉上呈紫色或者燕額虎頭的人,沒有胡須也會富貴;……
也就是說,曾國藩的“相人術”,不過是一種人人皆能為之的尋常事,今人在日常人際中也仍會不自覺地用到這些方法,來判斷其他人是不是值得信任和交往,可謂“卑之無甚高論”,隻在閱曆的多寡。而《冰鑒》的相人術,則是誤入歧途,跡近於怪力亂神。
參考資料
①南懷瑾.論語別裁[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8.
②張全海.《冰鑒》非曾國藩所著考[J].尋根,2014,(2).
③曾國藩,唐浩明.曾國藩家書[M].長沙:嶽麓書社,2015.
④鄭逸梅.觀平泉書屋遺物記[N].申報,1935-4-19.
⑤張元祜.冰鑒七篇序[J].青鶴,1937.
⑥董牧孜.出版熱:曾國藩的當代接受史[N].新京報,2019-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