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談到,被諸多出版社、諸多“當代國學家”力推的“曾國藩名著《冰鑒》”,不但是一本超級爛書,而且根本就不是曾國藩寫的。
這裏再說一下另一本所謂的“曾國藩名著”《挺經》。
一、曾國藩沒寫過《挺經》
與《冰鑒》一樣,這本書也很爛,也不是曾國藩寫的。
翻查正規的曾國藩文集,無論是曾死後李鴻章等人編撰的《曾文正公全集》,還是嶽麓書社20世紀90年代整理出版的《曾國藩全集》,都找不到所謂《挺經》的蹤影。市麵上所有以《挺經》為名的圖書,都是20世紀90年代中後期的產物,是出版社追趕“曾國藩熱”而創造出來的一種“新產品”。創造的具體方法,是輯錄一堆曾國藩的家書、日記和文章,再以編寫者自己對“挺”字的認知為糨糊,把這些家書、日記和文章粘成一坨,然後在封麵印上“曾國藩著”字樣,就算大功告成。
讀者以為自己是在看“曾國藩的《挺經》”,但他讀到的隻是曾國藩的隻言片語和編寫者自以為是的糨糊。
其實,民國人也偽造過《挺經》。民國文化人劉樹鵬自己就曾腦補出《挺經》,刊登在中央周刊1946年第34期上。與今人不同的是,劉樹鵬明言這三十條是自己編造的,並沒有將《挺經》弄成正兒八經的“曾國藩著”。他在文章的開篇處說得很明白:曾國藩的《挺經》沒寫成,如今已無從查考,實在是太遺憾了。所以“區區妄擬挺經”三十條,以彰顯我們湘人的氣質。①
二、曾國藩否定了沒寫出來的《挺經》
《挺經》這本書,唯一絕對真實的,就是《挺經》這個書名。該書名最早見於晚清筆記史料《水窗春囈》,作者是做過曾國藩幕僚的湖南湘潭人歐陽兆熊。
歐陽兆熊的原話是:
文正一生每三變:……又(1)在京官時以程朱為依歸,(2)至出辦團練軍務,又變而為申韓,嚐自稱欲著《挺經》,言其剛也,(3)鹹豐七年在江西軍中丁外艱,聞訃奏報後即奔喪回籍,朝議頗不為然。左恪靖(宗棠)在駱文忠(秉璋)幕中,肆口詆毀,一時嘩然和之。(文正)出山後以柔道行之,以至成此巨功,毫無沾沾自喜之色。嚐戲謂予曰,他日有為吾作墓誌者,銘文吾已撰:“不信書,信運氣”。公之言,告萬世。文正嚐言吾學以禹墨為體,莊老為用。可知其所趨向矣。②
這段話談的,是曾國藩處世哲學的三次變化(歐陽兆熊的理解):(1)早年做京官,信奉儒家的程朱理學。(2)回鄉辦團練,改信申不害、韓非子的法家理念,其間有意寫一本《挺經》。(3)遭受朝廷和官僚係統(尤其是同僚)的集體詆毀與排斥後,又拋棄了法家理念,改信黃老“柔道”之術。
依據歐陽兆熊的這段敘述,可以知道:
第一,曾國藩辦團練期間,確曾動過念頭,想要寫一本書叫作《挺經》。但這本書最後並沒有寫出來。
第二,曾沒寫出來的這本《挺經》,以法家理念為底色,核心主旨是“言其剛也”。什麽叫“言其剛”?就是如商鞅、韓非所主張的那般,以嚴刑峻法治理團練,以條條框框與同僚相處,絕不通融絕不遷就。所謂“挺”,就是硬而直的意思。
第三,當代人編寫的偽書《挺經》是一本成功學讀物,曾國藩那本沒寫出來的《挺經》,帶給曾的卻是失敗。曾遇挫後拋棄了“挺”和“剛”,該走“柔道”路線。他對歐陽兆熊說自己的成功之道是“禹墨為體,莊老為用”,其中沒有了法家的“挺”和“剛”。
也就是說,曾國藩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否定了沒寫出來的《挺經》。今天流行的那些“曾國藩著《挺經》”,其實質不過是“曾國藩:我以前想寫本《挺經》;書商:我們替你寫好了”。
三、還有一個李鴻章版《挺經》
翻看今人杜撰的各版本《挺經》的目錄,會發現它們基本上都是十八條。且第一條肯定會講一則相同的“爭道”故事:一個挑菜擔的人,與一個挑貨擔的人,在水田的田埂上迎麵碰上,誰也不願下到水田裏去給對方讓路。然後來了一位老者,他提出由自己下到水田裏,幫二人用頭頂起菜擔和貨擔。這種“挺身而出”讓挑貨擔的人過意不去,放棄僵持主動下到水田,化解了一場糾紛。
之所以是十八條,之所以要講這個故事,是因為晚清官員吳永在筆記史料《庚子西狩叢談》裏說,李鴻章告訴他曾國藩有18條《挺經》,且第一條就是這個挺身而出化解爭道糾紛的故事。
吳永做過李鴻章的幕僚。因為他是曾國藩的孫女婿(但沒有見過曾國藩),李鴻章對他頗為親近,一度讓他“晨夕左右”陪伴自己,還會將自己對朝廷的一些牢騷說給他聽,也會和他說許多當朝典故。據吳永回憶,李鴻章對他談曾國藩的《挺經》,是在甲午戰爭之後。當時,李鴻章閑住北京賢良寺,事業遭受了巨大打擊,人生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穀。某日,李對吳說:
“我老師的秘傳心法,有十八條挺經,這真是精通造化守身用世的寶訣。我試講一條與你聽。一家子,有老翁請了貴客,要留他在家午餐。早間就吩咐兒子,前往市上備辦肴蔬果品。日已過巳,尚未還家。老翁心慌意急,親至村口看望。見離家不遠,兒子挑著菜擔,在水塍上,與一個京貨擔子對著。彼此皆不肯讓,就釘住不得過。老翁趕上前婉語曰:老哥,我家中有客,待此具餐。請你往水田裏稍避一步,待他過來,你老哥也可過去,豈不是兩便麽?其人曰:你教我下水,怎麽他下不得呢?老翁日:他身子矮小,水田裏恐怕擔子浸著濕,壞了食物。你老哥身子高長些,可以不至於沾水,因為這個理由,所以請你避讓的。其人曰:你這擔內,不過是菜蔬果品,就是浸濕,也還可將就用的。我擔中都是京廣貴貨,萬一著水,便是一文不值。這擔子身份不同,安能教我讓避?老翁見抵說不過。乃挺身就近曰:來來,然則如此辦理。待我老頭兒下了水田,你老哥將貨擔交付於我,我頂在頭上,請你空身從我兒旁邊岔過,再將擔子奉還。何如?當即俯身解襪脫履。其人見老翁如此,作意不過,曰:既老丈如此費事,我就下了水田,讓爾擔過去。當即下田避讓。他隻挺了一挺,一場爭競,就此消解。” ③
李鴻章還告訴吳,這個故事“便是挺經中開宗明義的第一條”。但說完這一條之後,李就不肯再說其他了。吳永開口請他多說一說,李的回應是含笑揮手拒絕,說“隻此一條,夠了夠了,我不說了”。李沒有再說其餘的十七條,後世之人偽造《挺經》,就隻好循著李鴻章對“挺”字的理解,再憑空捏造十七條。
按歐陽兆熊的敘述,曾國藩的“挺”指的是嚴刑峻法和嚴守章程,是法家處理政務人事所主張的“剛”,也就是不搞通融,不玩彈性。與法家“挺剛”對立的是黃老“柔道”。到了李鴻章這裏,“挺”卻變成了挺身而出、堅持不退——袁世凱勸李鴻章辭職歸隱時,李明確拒絕,且回複說“我老師的挺經正用得著,我是要傳他衣缽的。我決計與他挺著,看他們如何擺布?”
兩相比對,自然是歐陽兆熊的敘述更可信。給吳永講“老者挺身而出化解爭道糾紛”這個故事時,李鴻章正遭受到朝野鋪天蓋地的輿論壓力。這故事裏,其實全是他自己的影子。他其實是在把挺身而出踏入泥田的老農,對應自己“挺身而出”前往日本簽訂《馬關條約》為甲午中日兩國戰事善後。遺憾的是,吳永沒能體會到這層訊息,反追著李鴻章要聽另外十七則挺經故事。意興闌珊的李鴻章,自然隻能以“夠了夠了,我不說了”作為回應。
李鴻章這種借他人酒杯澆自身塊壘的心境與做法,學者羽戈也有精辟的洞察:
吳永是老實人,想來不會說謊,李鴻章天馬行空,不拘小節,完全可能代老師立言,……縱觀曾國藩一生行事,論成功秘訣,與《挺經》關係實在不大,而當歸於黃老之學。……相比曾國藩,李鴻章顯然與《挺經》更加親近。他這一生,都在堅守一個“挺”字。《馬關條約》簽訂之後,清議洶洶,積毀銷骨,幾欲殺之而後快,李瀚章見狀,給弟弟李鴻章寫信,相約一同告老還鄉,息影林泉,李鴻章不從,答以“當與國同休戚”。這一挺,挺到了庚子年。④
遺憾的是,今人偽造的《挺經》,既見不到李鴻章這種幽深的心思,也與曾國藩之“挺”風馬牛不相及。
參考資料
①劉樹鵬.挺經[J].中央周刊,1946,(34).
②歐陽兆熊.水窗春囈[M].北京:中華書局,1984.
③吳永.庚子西狩叢談[M].北京:中華書局,2009.
④羽戈.李鴻章的《挺經》[N].中國經營報,2017-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