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史記

杜甫活著時,他的詩無人轉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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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69年春天,杜甫由嶽陽前往長沙,途中寫了一首題為《南征》的詩。詩裏有一句淒涼的感慨:“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

此時,距離杜甫去世隻剩下大約一年時間。這句感慨,是他對自己畢生寫作的最終總結:我寫的東西,我的《新安吏》《潼關吏》《石壕吏》,我的《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我的《春望》《兵車行》《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在我所生活的這個時代,無人轉發,無人讚賞,沒有知音。

這番總結,不是矯情,也不是自怨自艾,隻是一個沉重的事實。

杜甫是個喜好交友的人,與同時代的知名詩人幾乎全有往來,這些被他記錄在了自己的詩中。但同時代的知名詩人,卻幾乎無人評價過杜詩,連李白這樣的友人,在《戲贈杜甫》中,也隻是回顧了兩人交往中的玩笑話——“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李白笑杜甫太瘦,杜甫自嘲是因為作詩太苦,對杜詩本身,李白沒有任何評價。讚賞杜詩的同時代之人,目前可見者隻有三人,衡陽判官郭受、韶州牧韋迢與一位身份不明的任華,都是文壇的邊緣人物。①

“未見有知音”是一種無視。除了無視,杜甫關懷現實的寫作風格,還招來過同時代之人的批評與攻擊。今人已無法得知這些攻擊的具體內容,但韓愈嘲笑過這些攻擊是“群兒愚”,是“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杜甫也在《戲為六絕句》中“寓言以自況”,拿了庾信與初唐四傑說事,借題發揮,做過一番回應——他說,庾信上了年紀後,詩賦更為老練,可笑的是,“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後生”,今天的某些人,對庾信的作品指指點點,搞得死去的前賢,怕了你們這些活著的後輩。他還說,今天的某些人,喋喋不休批評初唐四傑,但“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你們這些人的肉體與名字會徹底消失,初唐四傑的文章會萬古流傳。

這些無視、批評與攻擊,究其實質,是時代對杜甫的一種刻意過濾。樊晃是唐玄宗開元時代的進士,做潤州刺史(今天的江蘇鎮江一帶)期間,他編纂了一本《杜工部小集》。這是杜甫去世後流傳的第一本詩集。樊在序言中說:“時方用武,斯文將墜,故(杜詩)不為東人所知。江左詞人所傳誦者,皆公之戲題劇論耳,曾不知君有大雅之作。”

所謂“戲題劇論”,大約是遊戲筆墨、詼諧趣味之意,也就是讀了讓人爽、讓人開心的東西。《飲中八仙歌》中,“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這樣的段子,就是典型的“戲題劇論”。

作為同時代之人,樊晃的這段文字,透露出了曆史的玄機:並不是杜甫沒有名氣,才導致他對時代的憂思,無法進入時代的視野;而是時代拒絕聆聽他的憂思,拒絕轉發他描寫時代之痛的“大雅之作”。從安史之亂中爬起來的中唐,要的是升平氣象,要的是可以成為飲宴聚會極好談資的“戲題劇論”,不是“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這種拒絕轉發,也見於唐代人自己編選的唐詩集。現存“唐人選唐詩”尚有10種,4種選有李白之詩,5種選有王維之詩,5種選有王昌齡之詩,4種選有錢起之詩。他們與杜甫大體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但隻有1種集子,選了7首杜甫的尋常詩。②

杜詩的被無視,是刻意揀選的結果。唐人高仲武編纂的詩集《中興間氣集》,就是一個典型案例。據高仲武在序言中自述,他是這樣選詩的:

(1)選詩時段:“起自至德元首,終於大曆暮年”。至德是唐肅宗的年號,起於公元756年;大曆是唐代宗的年號,終於公元779年。

(2)選詩方式:“博訪詞林”,四處尋訪;“述者數千”,進入視野的詩人多達數千人。

(3)選詩標準有二:一是主旨健康,須“著王政之興衰,表國風之善否”,不能“苟悅權貴、取媚薄俗”;二是文風“體狀風雅,理致清新”,要有藝術性。

這個選詩時段,杜甫的創作力相當旺盛。僅公元760-770年這人生的最後十年,杜甫就寫了1100多首詩。高仲武尋訪這個時代的詩人,杜甫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存在;相當多的杜詩,也完全符合上述三條標準。但結果是:高仲武選取了26名詩人的100多首詩,其中沒有杜甫。

不選杜甫的原因,其實也很簡單。上麵這三條標準,隻是拿來裝點門麵,真正的選詩紅線,高仲武在序言中已說得很明白:

“唐興一百七十載,屬方隅叛渙,戎事紛淪,業文之人,述作中廢。粵若肅宗先帝,以殷憂啟聖,反正中原。伏惟皇帝以出震繼明,保安區宇,國風雅頌,蔚然複興,所謂文明禦時,上以化下者也。仲武不揆菲陋,……”

大意是:唐王朝立國至今170年,之前的戰亂讓文人流離失所,寫作中斷。直到先帝平定中原、皇上繼承遺誌讓世道清平,“國風雅頌”,也就是文學創作才再度複興。我高仲武自不量力,要編纂一本《中興間氣集》,來歌頌先帝和皇上的功績。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的三吏三別;“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春望》;“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的《兵車行》;“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當然不應該、也不可能出現在高仲武的《中興間氣集》中。

時代重新發現杜甫的偉大,是他去世半個世紀之後。

那時節,盛唐已是遙遠的傳說,現實世界正一步步墜入晚唐,種種壓抑與亂象,讓韓愈與白居易這些知識分子深感憂慮。杜甫去世時,韓愈隻有兩歲,白居易還要等兩年才能出生。他們越過了時間與空間,在杜甫對時代的憂思中尋找到了共鳴。韓愈說“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隻有蠢貨才會去詆毀李白與杜甫那些光芒萬丈的文章;白居易說“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在他心中,誰也比不上杜甫。

遺憾的是,韓愈也好,白居易也罷,他們對時代的憂思,也像杜甫一樣,遭到了時代的抵製。白居易雖有著鼎鼎詩名,但他清楚這名聲的實質,在《與元九書》中,他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然而現實世界卻是:

凡聞仆賀雨詩,而眾口籍籍,已謂非宜矣;聞仆哭孔戡詩,眾麵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今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以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

大意是:眾人知曉我寫了勸諫皇帝改善民生的賀雨詩,已是喧嚷不休,認為不合時宜;知曉我寫了感慨孔戡剛正不阿卻不得重用的悼念詩,全都很不開心;見到我寫的描繪悲慘現實世界的《秦中吟》,豪門權貴們臉上已有痛恨的神色;見到我寫給你的感慨小人當道、誌士沉淪的《登樂遊園望》,當朝的執政者已開始扼腕;見到我描寫軍人擄掠的《宿紫閣山北村》,手握重兵者已開始切齒……我知道,時代喜歡我的詩歌,隻是喜歡雜律詩和《長恨歌》之類。時代喜歡的東西,我不在意、不重視;我在意、重視的東西,時代不喜歡。

再後來,唐末的戰亂與流離,讓一部分讀書人想起了杜甫遭遇的戰亂與流離,想起了他對時代的記錄與憂思,“詩史”的稱號漸漸得到公認。再後來,經曆“熙豐新政”亂局的蘇軾,也在杜甫的詩中找到了共鳴,他讚揚李白與杜甫都是“淩跨百代”的絕世之人,又說在古往今來的所有詩人當中,應該以“杜子美為首”,因為與杜甫相比,李白“豈濟世之人哉”——杜甫是一個關懷現實、憂慮民生的知識分子,但李白不是。再後來,是文天祥在獄中的感慨:

“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為代言之。”

我對這個世界想說的話,杜甫早就替我說完了。

參考資料

①曾棗莊.杜甫在四川[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②吳河清.今存“唐人選唐詩”為何忽略杜甫詩探源[J].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4).

本文還參考了:

胡大浚,王為群.杜甫詩歌研讀[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11:80-86.

李國文.《與元九書》讀後——試論中國文學離完蛋還有多遠[J].鍾山,2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