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史記

“開元盛世”中的普通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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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在描述唐代“開元盛世”時,通常會從經濟繁榮、科技發展、文化昌盛、民族和睦、中外交流等方麵舉證,很少有人關注普通百姓的真實生存狀況。

和多數人想象中的安居樂業不同,玄宗時代的唐朝百姓,常常被迫逃亡。

武則天時,“天下戶口,亡逃過半”——農民將朝廷分給的田地拋棄或賣掉,逃到地主莊園或寺觀中,充當佃農。玄宗即位後,情況更加嚴重,他在開元九年(721年)的“禁逃亡詔”中承認,“四海清宴,百年於茲,雖戶口至多,而逃亡未息”。①

導致百姓逃亡的原因,除天災外,主要是兵役、徭役沉重。

在府兵製下,符合標準的人,從20歲—60歲,每年要服役120天。唐高宗、武則天時期,唐朝不斷對外用兵,出現“征求不息,人不複業,則相率為盜”的情況。玄宗亦好大喜功,他在位期間,邊防軍數量最多曾達60餘萬。唐朝的徭役包括軍需役、漕運役、土木工程役、地方雜役等。僅以土木工程役來說,玄宗多次擴建興慶宮、華清宮,新建“花萼相輝樓”等,都要常年征召勞役。

百姓服兵役、徭役期間,不僅不能從事農業生產,還要倒貼路費,很多人因之生活困頓乃至傾家**產。兩害相權取其輕,民眾往往選擇從國家戶籍中逃亡,自願沒入大地主家做佃農——雖然做佃農每年繳納的糧食要比國家正稅多出不少。②

唐玄宗對增加朝廷、內庫收入興致濃厚,重用了一批善於搜刮財富的“聚斂之臣”,如楊崇禮、楊慎矜、王鉷、宇文融等。

史書記載:楊崇禮、楊慎矜父子對各地上繳的絹布考察極嚴,發現些許汙漬、破損,即要求地方補繳;王鉷利用邊關將領瞞報士兵死亡人數的漏洞,繼續按照原有戶籍,向陣亡者家屬追繳稅收,以至“天下之人苦而無告”。據統計,依仗非法的加稅手段,玄宗的個人內庫,可得“歲貢額外錢百億萬”。③

“聚斂之臣”當中,宇文融提議的“括戶”政策最為有效。

“括戶”,即是將逃入地主莊園中的百姓,強製尋回,重新給他們分配土地,為朝廷納稅、服役。經過四年“括田”,全國戶籍新增“客戶八十餘萬”,朝廷當年增收“緡錢數百萬”。為安撫這些重新分得田地的百姓,玄宗免去其六年納絹義務,但治標不治本。這些被“括戶”出來的百姓,很快又因繁重的兵役、徭役和非正規搜刮,再次走上逃亡之路。④

事實上,即便沒有上述兵役、徭役以及額外的搜刮,僅僅負擔正規的國家賦稅“租庸調”,也已超出了普通百姓所能承受的範疇。

有學者計算過玄宗時期唐代農民的產出與負擔:

“均田、租庸調製下農民負擔和農民生活的真實情況如何呢?貞觀年間唐太宗到靈口時,見到這裏農民一丁授田三十畝,敦煌戶籍殘卷中各丁授田的平均數,也在三十畝左右或略多,我們按一丁授田三十畝計算。當時的糧食產量,……畝產一般為一石,三十畝共收三十石。丁男為戶主的一夫一婦五口之家,主要就是靠這三十石來生活的。這三十石中,……按唐代規定,……所繳租庸調戶稅地稅共為七石七鬥五升。三十石收獲物在上繳這些租稅外,還餘二十二石二鬥五升。

“一夫一婦的五口之家所需口糧,據《唐六典·尚書刑部》所載,……全家五口每日需口糧七升二合,全年共需口糧二十五石九鬥二升。但繳納租稅後隻剩下二十二石二鬥五升,還缺少三石六鬥七升,也就是說每年還缺少一個月以上的口糧。何況農民除吃飯以外,還需要種子、農具、肥料等生產資料和衣物往來等日常必不可少的開支,那就更加入不敷出了。……至於像敦煌戶籍殘卷中所記述的那樣,貧苦農民授田數額還要低予三十畝這個平均數,如果一戶隻能授田十畝、五畝,那是連租調也繳不起的。” ④

所以,史書裏關於開元、天寶年間的民生,往往說的是:“豪弱相並,州縣莫能製”“朝士廣占良田”“天下戶口逃亡,色役偽濫,朝廷深以為患”……玄宗多次頒布詔書,斥責“王公百官及富豪之家”兼並了自由民的土地,造成朝廷控製下的戶口和稅源減少,也多次出台優惠政策,吸引“逃戶”回歸,但終究無濟於事——《通典》記載:“開元之際,天寶以來,兼並之弊,有逾漢成、哀之間”。

依靠無償勞役,及“括戶”增加的收入,唐玄宗得以享受超越前代的奢華。

玄宗在位期間,大興土木,將溫泉宮擴建為華清宮;將“五王宅”改為興慶宮;在長安、洛陽修建行宮,各有1000多個房間。他還征召民夫,在驪山建了一座會昌城。

開元十三年(725年),唐玄宗去泰山封禪,從準備到結束,前後持續有一年時間。封禪大典前,玄宗帶著長達數百裏的隊伍,自洛陽出發,前往泰山。王公大臣上萬人、駿馬數萬匹的食宿都由沿途州縣負責解決,百姓負擔劇增,破產者不計其數。

玄宗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讓全國人為自己過生日的皇帝。從開元十八年(730年)起,每年這一天(先稱“千秋節”,後改為“天長節”)全國放假三天,在長安或洛陽舉辦盛大的慶祝活動。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千秋節,玄宗曾下詔:“今茲節日——與父老同宴,自朝及野,福慶同之,並宜坐食”,這或許就是《妖貓傳》中“極樂之宴”的原型。

玄宗喜歡在各種宴會上重賞群臣。如開元十八年(730年),賞賜宰相以下赴宴官員每人5千緡;又如天寶十三年(754年),賞賜不同品級的官員絹40—80匹。玄宗還任命了“檢校進食使”,讓各地進獻美食。“水陸珍羞數千,一盤之貴,蓋中人十家之產”,一道菜的花費就相當於10戶中等人家的財產。⑤

受玄宗寵幸之人,同樣可以肆無忌憚地消耗國家財富。

在宮中,為楊貴妃織錦的刺繡工人,多達700人,負責雕刻、熔造的,亦有數百人。楊貴妃兄弟姐妹住宅的豪華程度,可以和皇宮相比,“每構一堂,費逾千萬計”。如果看到誰家的住宅更好,就拆掉自己的,重新建造,以至“土木之工,不舍晝夜”。楊貴妃的三個姐姐韓國夫人、虢國夫人和秦國夫人,時常扈從玄宗,前往華清宮,她們所乘的車都“飾以金翠,間以珠玉,一車之費,不下數十萬貫”,拉車的名馬帶的也都是黃金駕具。

玄宗為安祿山在長安修建住宅,下令“但窮壯麗,不限財力”,一切器物、裝飾都用最華貴的,以至“雖禁中服禦之物,殆不及也”,比玄宗自己用的還要貴重。玄宗叮囑手下:“胡眼大,勿令笑我”——安祿山是胡人,眼界大,不能讓他笑我小氣。

如果隻看唐玄宗封禪、賀壽、建宮殿、大擺筵席,以及開疆拓土、萬邦來朝,確實稱得上“開元盛世”。

但若將視角拉向民間,就會發現,所謂的 “開元盛世”,不過是玄宗一人的盛世,至多,也隻是玄宗集團的盛世。

“開元盛世”的由來,既有玄宗執政時期官方宣傳的因素,也有安史之亂後唐朝知識界的“事後美化”。

從杜甫身上,可以清晰地看見這種“事後美化”。

杜詩《兵車行》《麗人行》(約750年前後),曾諷刺過玄宗和楊貴妃的驕奢;“安史之亂”前夕,杜甫也寫出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入門聞號啕,幼子饑已卒”的詩句。可見當時他眼中並無所謂的“開元盛世”。但在經曆了安史之亂後,杜詩中卻出現了這樣的句子——“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公元764年前後)。

這種懷念,當不得真。

參考資料

①張德美.論唐代流民問題及其對策[A].法史學刊第二卷[C].北京:社科文獻出版社,2008.

②黃新亞.唐初徭役考辨[A].唐史論叢第4輯[C].西安:三秦出版社,1988.

③李誌生.論宇文融括田括戶對開元之治的影響[J].河北學刊,1994,(5).

④孫翊剛.中國賦稅史[M].北京:中國稅務出版社,2003:175.

⑤許道勳,趙克堯.唐玄宗傳[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156-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