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烨听见那一声呼叫,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只见高娜不急不缓地走过来。站到王烨面前。
“什么事?”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高娜注意到她手里捏着的一个信封,问道。
“与你无关。”
高娜不屑地笑了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这封信你不用去给于飞虹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王烨实在不想在高娜身上浪费时间。
“我该说你什么好呢?有时候你太聪明,但有时候你真的太笨。”高娜转到王烨一旁,“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必要来和你解释,但是有时候我就是太热心,看不来这些笨人自个儿发傻,还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在你把这封信交给她之前,我想你先听我说完,再决定要不要去找她。”
“抱歉,我没时间。”王烨转身要走。
高娜突然道:“那你想过,如果不经历这么一番折腾,我们每一个人的后果吗?”
“什么后果?”
“对你来说,公司这样的一份工作,丢了就丢了,当然没有什么后果,谁不想像你这样年轻,未来不过刚刚开始。但对于我们这些四十过半,将近五十的人来说,人生哪还有什么重新来过的可能?”高娜直直看着王烨的眼睛,“你不喜欢公司的污浊,不喜欢被人利用,不喜欢自己内心的信仰成为别人肆意玩弄的工具,可谁喜欢?”高娜双手抱胸,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看着王烨,“你不会还真以为她是出了车祸才被替掉的吧?”
“难道不是吗?”
“那场车祸只是意外,有没有车祸,都无法影响内部决定让山崎来替代的想法。去年年初的时候,于飞虹刚刚当上CEO不久,就已经听到了自己可能被替换的消息,她是眼睁睁看着郭靖被踢出局的目击者,眼下轮到自己,她不靠一点半点手段,难道还真任人宰割无怨无悔吗?说起来,那场车祸倒还帮了点忙。”
王烨沉默地听着高娜一字一句地解释,没有吱声。
“公司口口声声说着种族平等,男女平等,消除层级,但是这种理想的制度,今时今日,谁不知道是一个骗局?在BUNK,最惨的从来不会是那些消极怠工的男人,反而是我们这些每时每刻都担心摇摇欲坠的女人。你觉得公司真的会让一个女人长期站在那个权力集中的位置上吗?那么多虎视眈眈的男人,外籍员工,甚至是裙带亲属,说到底,CEO不过就是冲锋陷阵的代言人,谁会真正管你死活,要换,不过是上面的一句话而已。如果只是努力工作就可以保住这个职位,那我们公司能做CEO的人就太多了。”
王烨并没有因为这样的解释而舒心:“然后呢?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就要背信弃义,去做违背自己原则的事情吗?我不觉得。即使像你说的那样,你们没有年轻人那么多选择,但以你们的工作经历随随便便……”
“别傻了。”高娜打断了王烨的话,“这个行业顶级的公司就这两三家,现在的老板哪里还看经验?在一个行业做了十年,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开始新的东西呢,你让我们这几个老太婆去做学徒吗?跳出这个行业,到哪儿不都一个样?保住自己,才是对自己十几年来的辛苦付出最好的交代,你懂不懂啊?”高娜轻哼了一声:“于飞虹得闻自己职位可能被替换之后,便去找了倪总,是倪总让她找我回来的,整个公司上上下下,能够与她联手做局踢掉插足者的,除了我,她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所以回来第一天我就警告过你,不要随便捣乱。”
听到这里,王烨突然惊觉:“你说倪总也参与了这次……”
“呵,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总觉得我为了私欲,想要攀高枝,不是吗?这样的想法我不是没有,也想着将计就计,省得被其他人怀疑,哎,只可惜倪总从来也没对我有过非分之想,看到你和倪赟干着急,我倒是乐呵得不行,这个做儿子的,也太不了解他爸的为人了吧,就这么把自己老爸看低了。”
高娜继续说:“倪总这个时候不参与,损失最大的是谁,你自己想想。新田的‘原价战’是一个契机,怕的不是于飞虹一个人,可以说公司上下包括工厂在内,每一个人都担心这件事的发生。你以为每次变革,倪总都站在前头应和,是真的愿意对BUNK言听计从吗?倪总这样会做人的大老板,当然不可能正面对BUNK顶撞,所以BUNK的CEO是谁,对他来说就至关重要了。要保于飞虹,就必须找到一个桥梁,这个桥梁只能是负责‘原价战’的参与者,那就必须是个MD。”
王烨开始脑补出他们三人的翻盘大计,倪向东表面支持BUNK的一切决定,但却与于飞虹、高娜里应外合,让新田中建相信山崎的无能,再重新重用于飞虹,只有于飞虹触底反弹,才可以完全获得新田的信任,只要于飞虹重新上任,倪向东作为于飞虹的支持者,才能真正从中牟利。而这一场“战役”只要于飞虹获胜,高娜才算真正地重归其位。王烨不禁想到,那一日在酒店见到高娜与倪向东私会,原来不止他们二人。
高娜看着王烨若有所思的样子,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换句话说,你当撤掉你SV职位的人是谁?”
“你是说……不是山崎?”
“当然不是山崎,他自己都忙得一头包,哪儿还有什么心思来掺和你的事情。看来你真是没有理解于飞虹的用意啊,是她去找新田申请撤了你的SV,为的就是让你避开这场风波,这是她做得最大的妥协啊。”
王烨一面惊叹,内心却自嘲地笑了,细细回想起发生过的种种。其实确如高娜所说,即使自己一开始就知道,又能帮什么忙呢?
王烨调整了一下情绪,正视高娜的双眼:“说了这么多,现在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不是吗?”
高娜不屑地“嘁”了一声,这时身后突然有人说:“她说的都是真的。”王烨转头,见倪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
“哟,小倪总来啦?”高娜一边和倪赟打招呼,一边转向王烨说:“我说的不算,你男朋友说的你总该信了吧。罢了罢了,这会儿她该做的事情应该做完了,我就不拦你了。”高娜拍了拍倪赟的肩膀:“不能做你的继母,我也觉得挺可惜的,小倪总。”说完,哒哒哒踏着高跟鞋轻笑着拐进了大厅。
倪赟走到王烨跟前,双手搭在王烨肩上,王烨抬头看着倪赟:“你爸和你说了?”倪赟点点头:“我也是刚刚和我爸过来的路上听他和我说的。”倪赟捋了捋王烨额前的头发,问:“会不会觉得自己傻?”
王烨默默叹了口气,“倪赟,你真以为我是刚刚才知道吗?”
“你……你早就知道了?就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倪赟不敢相信地看着王烨,有些懊恼又有些生气。
“只是刚刚我才确定我的想法而已。”王烨握住倪赟的手,“眼下,我找于总是有另一件事。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林丹对着镜子重新补了补口红,两唇相合抿了抿,然后推门出去,一眼瞧见从会场出来的郭靖,郭靖给林丹使了个眼神,然后朝着酒店的电梯间走去。林丹确认当下没人注意自己,朝着郭靖前去的方向走去。郭靖林丹一前一后穿过电梯间,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快步走上楼上的天台。林丹绕着楼梯一圈一圈拾级而上,最后看见郭靖站在某一层楼的楼道口,郭靖确认她跟上来之后,推门朝里面走去,用房卡刷开了其中一间房,林丹紧步跟进房内。
“你行事也太谨慎了。”林丹扣上房门,终于松弛下来。
郭靖没有回应她,只道:“事情基本解决了,后面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了,还好之前你弄出一件大事,让丁善正出了大纰漏,新田之后才有借口行事。”
林丹疑虑道:“还是谢谢你,不过,你给我那份海外户口的资料是怎么弄到手的?你不是说万康内部系统密不透风吗?”
“我当然没有本事黑进他们系统,那份户口进出账记录是假的。”郭靖坦言道。
“假的?”林丹无法相信这么千辛万苦等来的一份资料居然是赝品,“那……”
“你不用担心了,虽然账目是假的,但是方总已经相信那是真的了,新田这么义正词严地说自己手上有把柄,方总自然也是害怕的,加上那段录音,也算是神来之笔,方总自然会把怀疑都放在丁善正身上,他答应让丁善正把吞下的股份都吐出来了,新田只会算你一等功,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
“那也是方有信做贼心虚。那本账目我还仔细看过才交到新田手上,简直可以以假乱真。”
“我手下有个新来的学法律的小姑娘,头脑挺灵光的,我给了她一些数据,让她花了三天三夜做出来的,不过我没告诉她是假账,只骗她说是顺灿下面分部的一些海外生意。”
其实林丹早该想到,郭靖说他不会做背叛方有信的事情,做这本假账,既可以让丁善正还回股份,又不会真的留下证据,如果真真走到方有信要闹上法庭的地步,这本假账也对他毫无损伤。郭靖的步步为营让林丹自愧不如。
“恭喜你,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希望新田能够履行承诺。”郭靖向林丹伸出了手,表示祝贺。
“也谢谢你,不计前嫌。”林丹笑着握上郭靖的手。
“不过你怎么会有方总和丁善正私下交谈的录音?”郭靖想了想,这是他刚刚进门就想问的问题。
“什么录音?”林丹不知道郭靖所指的是什么。
“你不知道?刚刚新田当着方总放了一段他和丁善正私下交易时的录音,我以为……等下,那段录音是怎么来的?这中间,好像还有什么不太对。”郭靖和林丹面面相觑,此刻,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距离会场一公里外的某间私人会所门口,姜楠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密码,输入之后,大铁门打开,幽长的通道尽头,是带着号码的包厢,姜楠走进318,然后坐在那个一边拿笔写着乐谱、一边在电吉他上试音的方柏诚对面。
“结束了?”方柏诚并没有抬头看姜楠,只是低声问了一句。
“嗯。”姜楠点点头,双手摊在桌上,把头埋了进去,她觉得有点累,“弹首歌给我听听吧。”
“你想听什么?”
“你之前常常在育音堂弹的那一首。”
“My little moon,My tiny life.”
姜楠“嗯”了一声,彻底把头埋进黑暗里,随着方柏诚轻轻地弹着,她对自己说,终于结束了。
她又想起那个喝醉的夜里,方柏诚坐在舞台中央,静静地弹着这首歌。方柏诚说,你帮我个忙,以后育音堂就是我们交头的地方。姑妈说,侬要靠男人啊,侬要拼的呀。那些个灯火交辉的夜晚,炎夏未消的天台上,姜楠得意地对方柏诚说,正哥给我买包,你给我买什么?方柏诚说,这些东西,以后你靠自己要多少有多少,我能帮你,不是包养你。姜楠有时候也弄不懂,方柏诚怎么就这么讨厌丁善正,后来才知道,那不是讨厌,而是嫉妒他比自己更能获得自己父亲的信任。姜楠说,没有正哥,也会有其他人的。方柏诚说,见神杀神,见佛杀佛,有一除一,有百除百。姜楠说,你爸的不就是你的吗,你在怕什么?方柏诚讽刺地笑道,谁说的?姜楠弄不懂方柏诚那些大道理,她只知道,方柏诚和那些她见过的富家子弟都不一样,一个明明家缠万贯的公子哥儿,怎么这么喜欢一个人坐在角落弹吉他啊?而且曲子那么苦,那么涩……
姜楠到底是先认识的丁善正,还是先认识的方柏诚,她已经不记得了,好像这两个男人是在某一个时刻同时来到她身边的。丁善正很快就拥有了她的一切,但方柏诚却始终和她保持着距离,他没有和她说过一句情话,没有碰过她一根手指,可是他说,你帮我啊,姜楠就忍不住要帮他。
那天夜里的育音堂里没有几个人,后来方柏诚开着车带她到了江边,姜楠把丁善正给她的U盘递给方柏诚,说完丁善正的计划,方柏诚就好像听也没听到一样,“哦”了一声,然后把那个U盘扔进了黄浦江里。姜楠问他干吗,他说,你走吧。姜楠问,去哪儿?方柏诚说,去念书,去旅行,去做你这个年龄该做的事情,我和你说,我会帮你的。第二天,方柏诚把一个新的U盘给她,说,你想办法交到新田老头子手上,然后就走吧。
上海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人。那些杀人于无形的故事说出口来,就像是江湖上刀光剑影的一段传奇,不会有人相信的。大部分的普罗大众,只是在社会齿轮旋转的时刻,于夹缝中纠结生存、理想、前途,在物价房价科技更迭中迷茫前行,而这些企业与企业之间,企业与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都是永远不会现身于尘世的浮云罢了。
一曲终了,方柏诚点了点桌子,问:“你是真的喜欢倪赟吗?”
姜楠趴着说:“对啊,你要帮我追他吗?”
“可以啊,如果你真的想。”
姜楠埋着头笑了,又沉默了下去,像是扑上岸的浪潮,慢慢退了下去。“不要了,我厌倦了,我现在就想找一个普通人,好好地谈一场恋爱。”
“你真的不考虑去国外念个学位吗?”
“不念了,不念了,我不是读书那块料。我想好了,我把正哥送我那些包都卖掉,找一个靠海的城市,开一家咖啡厅。”
姜楠说完之后,就后悔了,她想自己这番话一定会引来方柏诚的嘲笑,她试探性地抬起一点头,看了一眼方柏诚,结果方柏诚只是继续写着谱子,不咸不淡地说:“你想好了就行,活不下去的时候,记得来找我。”
姜楠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正哥会有事吗?”
方柏诚说:“不会的,放心吧。”
姜楠没有说话,重新把头埋了下去,“那我睡一会儿,你不要吵我。”
“嗯。”姜楠眯着眼睛,看着方柏诚认真的样子,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平静了。她别过头去,默默地流了一滴泪,她也不知道是为谁哭的。
郭靖让林丹别出声,然后朝着门口问了一句:“谁?”门外一个女声说道:“客房服务。”郭靖才松了一口气:“现在不用,你半小时后来吧。”门外应了一声“好”之后,两人听见一阵慢慢走远的脚步声。郭靖通过猫眼确认走廊上没人了,看了看表,才和林丹开口,说:“午餐时间快结束了。”
“嗯,我们准备下去吧。以免引起怀疑。”
“嗯,你先下去。”
郭靖看着林丹匆匆离开的背影,想着这已经落定尘埃的事情,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可是他却怎么也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