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井荷風:江戶藝術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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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木春信喜愛描繪這類小說性的戀愛題材,這也是奧村政信及石川豐信[23]常用的題材,在浮世繪當中,並不全是春信的專利。春信擅長的豔麗設計、筆法及用色,全都比不上奧村派的諸位前輩。(鈴木春信與北尾重政據稱都是西村重長[24]的門生,西村重長則是出自奧村派的畫匠。)在文藝的曆史中,各個時代大致上都會以傑出的一家為中心,發展情況恰似波浪的起伏,逐漸顯示時代的推移。現在來看看春信的發展,春信在寶曆年間仍然與鳥居清滿[25]不分軒輊,明和以後逐漸嶄露頭角,當時的浮世繪全都成了春信風。明和七年[26],春信歿後,門下出了礒田湖龍齋[27],成了安永[28]年間的代表畫風。湖龍齋在明和年間大多數的版畫都酷似春信,直到安永二三年[29]之後,筆勢愈來愈強硬,構圖幹淨,與春信相比,整體畫風顯然更加細膩。這是安永年間的普遍畫風,隨後,曆經春章、清長、政演[30]等天明諸家,浮世繪終於在寬政時代,達到纖巧精細的巔峰。

寬政時代的畫風代表為榮之、歌麿、豐國等人,與代表明和年代的春信版畫相比,從江戶文明的趨勢之中,不難窺見時代精神變遷的軌跡。江戶戲劇於元祿時期誕生,曆經享保、元文[31]年代,發展出河東節[32]這種都會的特殊藝術感情,在寶曆、明和的圓熟期到達極限,安永、天明之後,及至寬政,這時又發展出完全不同的新趨勢。對照浮世繪及這些戲劇、音樂及文學,其軌跡曆曆在目。

鈴木春信可憐幽婉的戀愛畫題,能讓人明確地聯想到《鬆之葉》[33]中韻味十足的章句,或是“薗八”[34]的旋律。湖龍齋全盛期的豐豔美人,以及其後清長豐腴寫實美人的沐浴後**圖等,都能讓人隱約感受到富本[35]的節奏。到了更後期的歌麿、豐國,偏向正確、逼真的寫生,已經容不下任何音樂的幻想,唯有專注於繪圖的明媚,從中感到具象化的快感。比較歌麿晚年(文化年間)的《道行》係列版畫及春信的畫作,我認為在鑒賞這兩種風格迥異的藝術時,首先應該抱持完全不同的心態。看看歌麿全盛期——寬政年代——的文學,當時,諷刺、滑稽的黃表紙[36]已經舍棄拿手的機智內容,逐漸轉型為複仇小說,蒟蒻本[37]輕快寫實的小品,逐漸轉為注重曆程的人情本[38]。歌麿以正確的寫生,奪走浮世繪的音樂情調。然而,也是歌麿讓浮世繪成為有章法可循的完全繪畫,成了古今日本畫中,最貼近現實生活的藝術。盡管歌麿的《道行》係列,在他生涯的作品中,絕對無法稱上上乘,他會用詩歌般的男女戀愛搭配醜陋的馬夫或老翁,在傳統浮世繪經常描繪的美麗畫題中,插入極為突兀的醜惡異元素,這是特別值得注意的部分。在與歌麿齊名的豐國作品《繪本時世妝》中也能看到同樣的傾向,這個畫家會寫生滿是皺紋的老嫗,她們梳著島田髻的臉龐貼滿膏藥,抱著草席,三五結伴,走在橋邊從事流鶯的工作。如此這般,在文化年間的浮世繪已經十分顯著,呈現極端的寫實趨勢,也成了已臻爛熟期的江戶文明緩步邁向頹廢期的前兆。到了北齋、國貞、國芳等畫家,他們的畫題突然回歸平凡,如同最早在春章的門生春英[39]作品中所見的幽靈圖,文政[40]、天保[41]之時的畫家,若是畫中沒出現殘暴至極、渾身是血的半死人,就無法感到滿足。若是國貞與春信齊聚一堂,任誰都要為時勢的推移瞠目結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