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井荷風:江戶藝術論

字體:16+-

鈴木春信不僅有可憐的少年男女思慕圖,也有單純描繪婦女起居的日常姿態,巧妙地搭配了室內的光景及花卉。他描繪的室內光景,以及庭院、階下、窗外的草木,與人物相同,都極為單純,而且距離寫生十分遙遠。直到正德[42]、享保年間流行的劇場內部光景或青樓宴會廳的透視圖,才看到人們將荷蘭畫的幾何學透視法應用於浮世繪中,與後來鳥居清長等人於天明、寬政年間繪製的背景相比,仍然十分粗糙。在明和年代的春信作品中,仍然像是寬政畫家的嚐試,尚未完成正確的透視法。春信等明和時代畫家筆下的廊簷、格子拉門、欄間[43]、天花板的角度,明顯呈現扁平的狀態,與人物、屋子相比,開在窗旁、牆邊、池畔的花朵也不成比例,櫻花總是跟牡丹一樣大,萍蓬草的葉子則宛如熱帶產的芭蕉。盡管如此,我們必須將這些稚氣及未完成的部分,直接視為春信獨特的技巧。有了這些缺陷,反而能發揮春信的一切特征。

我的詞匯貧乏,除了幽婉典雅那些人們慣用的文字之外,再無新詞可以形容春信的美女了。然而,倘若同好之士各自安穩地欣賞《繪本春之錦》《繪本青樓美女集錦》,將會發現春信的女子麵容總像是從依依不舍的午睡中醒來,有人衣擺淩亂,露出光裸的小腿,柔弱無力地倚在拉門上,眺望池中雨水斜落的水草,有人窩在暖桌裏,著迷地讀著繪本,有人的腰帶鬆開,襦袢[44]的領口敞開,露出渾圓的**,將沉香熏在肌膚上,每位美人都**綺麗,猶如日暮晚鍾下匆匆飄落的花朵,令人感到一抹淡淡的哀愁。在春信的女子身上,我總覺得宛如麵對《古今集》[45]情歌的那種單純之美,萌生一股煙霧般的哀愁。那宛如人偶、毫無生氣的形骸,身上衣物的虛弱線條,搭配如假花般堅固不移的植物裝飾,以今天的審美觀來說,能有多少價值呢?就我所知,應該不多吧!然而,這樣的搭配、這樣的構圖,卻能讓我感到一股在其他國家藝術中感受不到的,唯有聆聽日本音樂才能獲得的樂趣。這些音樂絕對沒有什麽玄奇之處,也沒有暗示什麽哲理。隻是我平常在秋雨之夜聽聞的蟲音、晚秋初冬的傍晚聽聞狂風卷起的落葉聲,又或是女子衣擺摩挲的聲響,偶爾隨著接觸的事物,使人不禁悲從中來的單調旋律罷了。浮世繪描繪的美女姿態及暗淡的色彩,經常彈奏著這種虛無縹緲的旋律,我深信鈴木春信的版畫,最容易聽見此一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