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井荷風:江戶藝術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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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文政、天保以後的浮世繪終於逐漸接近滅亡。北齋在嘉永二年[57]逝世,廣重在安政五年[58]死於一場致命感染病,國芳在文久元年[59]離世,若說江戶的浮世繪在元治元年[60]隨著年逾古稀高齡的國貞之死就此閉幕,亦無不可。然而,事實上,不少大師的門生仍然繼承事業,持續到明治年間。接下來,我將懷著眼見夜半落月的感慨,來討論明治年代衰滅期的浮世繪。

繼承一立齋廣重的是二代目[61]及三代目廣重[62]。國貞之後則有二代目國貞[63](卒於明治十三年[64])、五雲亭貞秀[65]、豐原國周[66](國周是二代國貞的門生)等人。國芳門下則殘存芳虎[67]、芳年[68]、芳宗[69]、芳幾[70]。西方人的著作大多認為芳年是最後的浮世繪師,有些還會加上出自國芳門下的河鍋曉齋[71],或是擅長團扇繪折物版下的柴田是真[72],又或是曾推出色折版本的菊池容齋[73]、幸野楳嶺[74]、渡邊省亭[75]。若是以我的見解,容齋、楳嶺、省亭三人不應該列為浮世繪師,除此之外,我想要將鮮齋永濯[76]、尾形月耕[77]兩人列入浮世繪師。

概括來說,他們的浮世繪已經逐漸偏離藝術的價值,成了單純的風俗史料,或是收藏家的收藏品。自從安政開國[78]之後,江戶旋即更名為東京,錦繪無法一一描繪當時的社會及政治、風俗的變遷。衰滅期時,浮世繪的任務等同今日的報紙。在描繪黑船來航、浦賀[79]海防,及接待外國人登陸情景的三連幅中,呈現發髻與虯髯的對比,陣笠[80]、陣羽織[81]及帽子、西服的組合,可說是東西文化的第一次接觸。慶應義塾圖書館收藏不少這類錦繪。其中,我依稀記得有的畫將日本力士畫成宛如仁王[82]般碩大,美國海軍則畫得有如幼兒般嬌小,日本力士分別以左右手輕鬆地拎起米袋,讓美國海軍大吃一驚,另一幅則是許多美國海軍圍成一個圓圈坐好,對著日本料理餐盤中的大鯛魚,驚訝地議論紛紛。橫濱的租界愈來愈繁華,描繪外國人在異人館飲食、散步的光景,或是外國人在遊廓遊樂的情況等相關畫作陸續出版。浮世繪師為補足無法實地觀察的部分,經常抱著戲作式的可笑幻想,采用半中半西的背景,再基於浮世繪過往的草稿,搭配美人,反而能表現驚訝又好奇的感情,我十分喜歡。盡管浮世繪師的技術已經十分低落,仍然比毫無感情的相機優秀。試以署名五雲亭貞秀的圖(三連幅)為例吧。房裏鋪滿點綴綠與紅的花地毯,正麵有一扇大玻璃窗,四五艘高掛外國旗幟的商船在海上漂浮。天花板掛著一盞大型玻璃燈,下方的圓形餐桌旁坐著三四名外國人,他們用餐時都戴著宛如鬥笠的帽子。他們身旁的椅子則坐著穿著 襠[83]的娼妓,拿著相同的高腳杯,與彈三弦琴的藝伎交談。這是以三元洋銀將岩龜樓[84]妓女找來異人館的畫麵〔出自文久三年[85]出版的《珍事五國橫濱故事》(《珍事五ヶ國橫浜はな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