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把手教你讀經典(全2冊)

我的思想統係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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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下世界大戰,一般人很抱悲觀,殊不知:這正是世界大同之預兆。如:數個泥丸,放在盤中,不相接觸,永久是個個獨立。我們取而擠之捏之,就成為一個大泥丸。戰國七雄,競爭劇烈,此擠之捏之也,跟著嬴秦之統一出現,今之五洲萬國,競爭劇烈,亦所謂擠之捏之也。我們看清此種趨勢,順而應之,才不至為螺旋進化中之犧牲品。

將來地球這個東西,一定是收歸全人類公有的,一定是全球十八萬萬人共同做皇帝的。我們順應此種趨勢,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地走去。土地一層,始而收歸一場一區公有,繼而收歸一縣一省公有,終而收歸全國公有。對於政治一層,所有創製、複決、選舉、罷免四權,始而行使於本場本區,繼而行之於本縣本省,終而行使於中央,公舉一個大總統。我國的憲政,即算完成。我們辦到這步,再看國際十八萬萬人,公舉一個大總統,世界就大同了。世界趨勢,顯然如此,彼希特勒也,墨索裏尼也,日本軍閥也,不過曇花一現,終為螺旋進化中之犧牲品而已,猶江河之奔流入海,而欲以人力障塞之,無非多殺人畜,多毀田廬禾稼,而其奔流入海,則依然如故也。

我們把國際趨勢看清楚了,再檢查世界上產生的各種主義,何者與這種趨勢適合,何者不適合,茲討論如下。

世界文化,分三大區,一印度,二西洋,三中國。印度地偏熱帶,西洋地偏寒帶,中國則介居溫帶,三方氣候不同,民族性不同,因而產出之主義,亦遂不同。溫帶折中寒熱二帶之偏,故中國主義,能夠折中西洋主義和印度主義之偏。

寒帶天然物少,人不刻苦,不能生活,故時時思征服自然,因而產出侵略主義;熱帶天然物豐富,生活之需,不虞不足,故放任自然,因而產出不抵抗主義。請問:我國產出的,是何種主義,要答複這個問題,當先研究我國對於自然,是何種態度?易曰:“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所謂天地之道,天地之宜,皆自然也。對於自然,不征服之而輔相之,不放任之而製裁之,因而產生之主義,由孔老以至孫中山先生,蓋一貫的抵抗而不侵略也。此由中國古人,生居溫帶,仰觀俯察,創出學說,適應環境,不知不覺,遂有以折中西洋印度之偏。其他民族,亦有生居溫帶者,而不能發生同樣之主義,則由其人缺乏仰觀俯察的研究性,而以他人之主義為主義也。

中山先生之民族主義,是抵抗而不侵略,盡人皆知,老子言無為,孔子言仁義,當然不侵略,而兩家之書,皆屢屢言兵。老子曰:“抗兵相加,哀者勝矣。”孔子曰:“我戰則克。”所謂克也,勝也,皆抵抗之謂也。

戰國時,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楊之言曰:“智之所貴,存我為貴。”此抵抗之說也:又曰:“力之所賤,侵物為賤。”此不侵略之說也。墨子非攻,當然不侵略,同時墨子善守,公輸九攻之,墨子九禦之,公輸之攻已究,墨子之守有餘,則又富於抵抗力。二人的主張,都是抵抗而不侵略,不過宣傳主義時,楊子為我,偏重在抵抗,墨子兼愛,偏重在不侵略罷了。戰國紛亂情形,與現在絕似,其時是我國學術最發達時代,一般學者研究,覺得舍了楊朱主張,別無辦法。所以“天下之言,不歸楊,歸墨。”我們處在現在這個時局,也覺得舍了楊墨主張,別無辦法。

孟子曰:“善戰者服上刑。”而孔子則曰:“我戰則克”。正是所謂善戰者,這兩說豈不衝突嗎?隻要知道中國主義,是抵抗而不侵略,自然就不衝突了。孔子嚐說:“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他說“我戰則克”,是就抵抗方麵言之。孟子把那些“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的人,痛恨到極點,他說“善戰者服上刑”,是就侵略方麵言之。拿現在的話來說,孟子曰“善戰者服上刑”。等於說:“日本軍閥,一律該槍斃。”孔子曰“我戰則克”,等於說“抗戰必勝”。

中國崇奉儒教,儒教創始者為孔子,發揮光大之者為朱子,孔子學術,本與管仲不同,因其能尊周攘夷,遂稱之曰:“如其仁,如其仁。”又稱之曰:“民到於今受其賜”。推崇備至,何也?為其能抵抗也。南宋有金人之禍,隆興元年,朱子初見孝宗,即言:“金人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當立即斷絕和議”。這些地方,都是儒教精神所在。

中國主義,是一貫的抵抗而不侵略,養成一種民族性,所以中國人任便發出的議論,無不合乎此種主義。例如:秦皇漢武開邊,曆史家群焉非之,為其侵略也,漢棄珠崖,論者無不稱其合王道,為其不侵略也;秦檜議和,成為千古罪人,為其不抵抗也;嶽飛受萬人崇拜,為其能抵抗也。唐人詩雲“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葡萄入漢家”,直不啻為墨索裏尼之遠征阿比西尼寫照;又雲“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猶未已”,更不啻為希特勒之侵奪四鄰寫照;至雲“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儼然是痛罵日本少壯軍人。此皆我國文人痛恨侵略之表現,及至受人侵略,則又變成力主用武,南宋有金人之禍,陸放翁遊諸葛武侯讀書台詩雲:“出師一表千載無,遠比管樂蓋有餘,世上俗儒寧辨此,高堂當日讀何書。”直是斥南宋諸儒,隻講理學,不謀恢複。臨死示兒雲:“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中國詩人,這類作品很多,我們要想考察民族性,要從哲學家、教育家的學說和文人學士的作品上,才考察得出來,至於政治舞台的人,時或發生變例,秦皇漢武之侵略,秦檜之不抵抗,皆變例也。

西洋人性剛,印度人性柔,中國古人將剛柔二字處置得恰好,《易經》一書,以內剛外柔為美德,泰卦內陽而外陰,明夷內文明而外柔順,謙卦山在地下。既濟水在火上,無一非內剛外柔之表現。孔老為中國兩大教主,老子被褐懷玉,孔子衣錦尚綱,皆深合易旨。老子和光同塵,而曰:“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先。”孔於恂恂如也,而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此皆外柔內剛之精神也。我國受此種教育數千年,養成一種民族性,故中國人態度溫和,謙讓有禮,此外柔之表現也。一旦義之所在,奮不顧身,此內剛之表現也。惟其外柔也,故“九一八”以來節節退讓,若無抵抗能力,惟其內剛也,故盧溝橋事變而後,全國抗戰,再接再厲,為世界各國所震驚。我國民族性,既已如此,所以醜胡也,遼金也,蒙古也,滿清也,雖肆其暴力,侵入我國,終而無一不被驅出,故我國對日抗戰,其必勝蓋決然無疑者。

西人倡天演競爭之說,知有己不知有人,蓋純乎利己主義也。印度教徒,舍身救世,知有人不知有己,蓋純乎利人主義也。中國主義則不然,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蓋人己兩利也。印度學者,開口即說恒河沙數世界,其目光未免太大,看出世界以外去了,而其國因以滅亡。西洋人又患目光太小,講個人主義者,看不見國家和社會,於是乎個人也,國家也,社會也,成為互不相容之三個物體,因而生出種種糾紛。中國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個人也,國家也,社會也,成為一個渾然之物體。六合之外,存而不論。這種主義,恰足救西洋和印度之弊。

印度實行其主義,而至於亡國,西洋實行其主義,發生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事實之昭著,既已如此,而今隻有返求之中國主義,中國主義者,大同主義也。我們應將這種主義,在國際上盡量宣傳,使世界各國,一齊走人中國主義,才可以樹大同之基礎,而謀永久之和平。

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純是“武力戰爭”。而我國則發明有一種最高等戰術,曰:“心理戰爭”。三國時,馬謖曰:“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這是“心理戰爭”學說之起點,而其原理,是自戰國時已發明了。《孟子》一書,純是講“心理戰爭”。其言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如此之語,不一而足,皆心理戰爭之說也。曰:“可使製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以秦楚之甲堅兵利,而曰製梃可撻,豈非怪話?而孟子深信不疑,決然言之,果也,孟子死後,不及百年,陳涉吳廣,揭竿而起,立把強秦推倒,孟子的說法,居然實現,嬴秦之兵力,推滅六國而有餘,陳涉等烏合之眾,振臂一呼,而一統之江山,遂土崩瓦解,不敗於武力,而敗於心理,孟子有知,當亦掀髯大笑。

春秋時,兵爭不已,遂產出孫子的“兵戰哲學”。戰國七雄,運用孫子學說,登峰造極,鬥力鬥智,二者俱窮,於是又產出孟子的“心戰哲學”。惜乎,當時無人用之,現今的形勢,絕像戰國七雄時代,我們正該運用“心戰”之說。問:如何運用?曰:隻需把中國主義發揚出來就是了。暴秦亡國條件,德意日三國,是具備了的,全世界人民和他們本國的人民,同在水深火熱之中,中國主義,一發揚出來,一定傾心悅服,就成了“心戰”妙用。

我國業已全麵抗戰,應當於“武力戰爭”之外,再發動一個“心理戰爭”。在國際上,成立一個“中國主義研究會”,請世界學者悉心研究,就算新添了一支生力軍。敵人“攻城”,我們“攻心”,全世界傾心此種主義,是對於敵人取大包圍,敵人國內之人民,傾心此種主義,是為內部潰變。日本軍閥,自然倒斃,希特勒和墨索裏尼,也自然倒斃。

凡是一種大戰爭,必有一定的主義。第一次世界大戰,是西洋主義和西洋主義決勝負,第二次世界大戰,我們應該把它變成中國主義和西洋主義決勝負。隻要中國主義一戰勝,世界大同之基礎,就算確定了。十九世紀上半世紀,是西洋主義盛行時代,下半世紀以後,是中國主義昌明時代,就進化趨勢觀之,蓋決然無疑者。

現在五洲萬國,紛紛大亂,一般人都說:“非世界統一,不能太平”。戰國情形,也是如此。戰國時梁襄王問孟子:“天下惡乎定?”孟子對曰:“定於一”。即是說:“要統一才能安定”。但統一之方式有二。梁襄王問孟子:“孰能一之?”孟子曰:“不嗜殺人者一之”。這就是“非武力的統一”。主張“武力統一”者,是用一個“殺”字來統一,說道:“你不服從我,我要殺死你。”人人怕死,不得不服從,故“殺”字能統一。主張“非武力的統一”者,是用一個“生”字來統一,說道:“你信從我的主張,你就有生路。”人人貪生,自然信從,故“生”字也能統一。人之天性,喜生而惡殺,主張“殺”字統一者,人人厭棄,主張“生”字統一者,人人歡迎,孟子學說,惜乎無人用之。後來嬴秦統一,是用“殺”字統一的,然而不久即亡。今者德意日三國,正循著亡秦途徑走去,我們正好運用“生”字統一之學理,乘其弱點而推陷之,兵戰心戰同時並進,德意日三國,不敗何待?

中西主義,極端相反,西洋方麵,達爾文之弱肉強食,尼采之超人主義,與夫近今的法西斯主義等,都是建築在“殺”字上麵,中國方麵,孔子言仁,老子言慈,楊朱為我,墨翟兼愛等等,都是建築在“生”字上麵。我們讀達爾文、尼采諸人之書,滿腔是殺機,讀孔孟老莊和宋明諸儒之書,滿腔是生趣。醫生用藥,相反才能相勝,方今西洋主義盛行,無處不是殺機,應當用中國主義救療之,以一個生字,統一世界。

西人對社會,對國家,以“我”字為起點,即是以“身”字為起點,中國儒家,講治國平天下,從正心誠意做起,即是以“心”字為起點,雙方都注重把起點培養好,所以西人一見人閑居無事,即叫他從事運動,把身體培養好,中國儒者,見人閑居無事,即叫他讀書窮理,把心地培養好,西洋人著書做事,注重“於身有益”四字,中國人著書做事,注重“問心有愧”四字,達爾文講競爭,倡言“弱肉強食”,尼采講超人主義,倡言:“剿滅弱者,為強者天職”。西人群起信從,為其“於身有益”也,中國絕無此等學說出現,為其“問心無愧”也。西人在物質上求愉快,中國則在精神上求愉快,西人以入劇場跳一場為樂,中國則以讀書為樂,為善為樂,仰不愧於天,俯不作於人為樂,故中國文化,洵足救西洋末流之弊。

孔子的學說,“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先誠其意。”從身字追進二層,把“意”字尋出,以“誠意”為起點。猶之修房子,把地麵浮泥除去,尋著石底,才從事建築,由是而修身,而齊家,而治國平天下,造成的社會,是“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人我之間,無所謂衝突。西人學說,以利己為主,以身字為起點,不尋石底,徑從地間建築,造成的房子,終歸倒塌。所以經濟上造成資本主義,國際上釀成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西洋主義,遂告破產。

孟子曰:“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達爾文生存競爭之說,孟子複生,亦不能否認,但孟子學說,一達到生存點,即戛然而止,其言曰:“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人民到了不饑不寒,即教以禮讓,推行王道。達爾文盛言“優勝劣敗”,超出生存點以上,成為無界域之競爭,其弊至於消滅他人之生存權,以供一己之欲壑。尼采學說,繼之而起,幾不知公理為何物。德國威廉第二和希特勒,從而信之,墨索裏尼和日本少壯軍人,又從而信之。此世界所以紛紛大亂了也。

孟子曰:“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由此知:中國主義有兩個原則:(1)人人爭生存,以不妨害他人的生存為限;(2)人人爭優勝,以不違背公理為限。我們把此種主義,發揚出來,全世界恍然覺悟,知道:舍了中國主義,別無出路,此即“攻心”之法也。

中國主義,沉埋已久,應當聚全國學者,盡量開掘之,整理之,去其不合現情者,擷其精華,成為係統,在國際上盡量宣傳。從前中山先生革命,一般人以為必大大的流血,隻因主義完善,宣傳得力,遂不血刃而成功,此心理戰勝之先例也。

世界紛紛大亂者,病根有三:(甲)經濟方麵。(乙)政治方麵,民主主義和獨裁主義互相衝突。(丙)國際方麵,掠奪者和被掠奪者互相衝突。我們一麵抗戰,一麵製定憲法。憲法內容:(甲)經濟方麵,國中的土地、工廠、銀行和國際貿易四者,一律收歸國有,其他經濟上之組織,悉仍其私。(乙)政治方麵,四萬萬五千萬人,直接行使四權,四萬萬五千萬根力線,直達中央,成一個極強健的合力政府,民主主義和獨裁主義融合為一。(丙)國際貿易收歸國家經營,人口出口,兩相平衡,入超則為外國掠奪我國,出超則為我國掠奪外國,今定為出入平衡,無掠奪者,亦無被掠奪者,國與國即相安無事。憲法製成,一麵實行,一麵昭示萬國,世界人士正尋不著出路,一旦見中國主義之完善,一定跟著走來,希特勒、墨索裏尼和日本軍閥,三個惡魔,不打自倒,這即是心理之戰勝。

孫中山先生,分出軍政、訓政、憲政三個時期。現在國難嚴重,三者當同時並進,對日全麵抗戰,是為軍政。在抗戰期中,製定憲法,從一村一場,實行起走,是為憲政,村議員、場議員負訓練人民之責,是為訓政。一村一場辦好了,擴大為區,再擴大為縣,為省,為國,迨及擴大為國,憲政即算完成,將來如能擴大於全世界,就算大同了。

國際戰爭有三種:(1)帝國主義和帝國主義戰爭。(2)帝國主義和弱小民族戰爭。(3)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戰爭。上次大戰,屬於第一種,這次大戰,屬於第一種和第二種。另外還有第三種,隱藏著躍躍欲動。若不將這三種問題同時解決,恐怕第二次大戰終了後,跟著又要發生第三次大戰。威爾遜於上次大戰之末,提出“民族自決”之主張。就是預防第二種戰爭,可惜未能實現。巴黎和會特訂一個“勞工規約”,列入和約之第十三章,就是預防第三種戰爭,可惜不徹底。

世界上不平等之事有三,列強對弱小民族不平等,資本家對勞工不平等,軍閥對平民不平等。孫中山先生曾說:“我們今日,要用此四萬萬人的力量,為世界上的人打不平。”我們本三民主義,製出一部憲法,國與國立於平等地位,而本國的人民,在經濟上,在政治上,立足點也平等,這三種不平等之事,就算打平了。我們把這部憲法宣布出來,即成了我國的“抗戰宣言”,也即是預定的“戰後和約”。倘若世界各國,也走上這條路,國際上三種戰爭之禍根,即徹底拔除。

有了春秋那種形勢,管仲“九合諸侯”的政策,應運而生,有了戰國那種形勢,蘇秦“聯合六國”的政策,又應運而生。此二者皆“合力主義”也。管仲揭出“尊周攘夷”的旗幟,把全國之力線,集中“尊周”之一點,然後向四麵打出,伐狄,伐山戎,伐楚,齊桓公遂獨霸中原。後來晉文稱霸,亦沿襲其策,連孔子修春秋,也秉承“尊周攘夷”之主旨。他這個政策,直貫穿了春秋全部。

到了戰國,情形變了,周天子紙老虎已揭破,“尊周”二字說不上,楚在春秋為夷狄之國,此時更不能說“攘夷”的話,於是蘇秦引錐刺股,揣摩期年,從學理上研究出“合縱”之策,齊楚燕趙韓魏六國,發出六根力線,取縱的方向,向強秦攻打,此種政策,一經告成,秦人不敢出關者十五年。戰國策曰:“當此之時,天下之人,萬民之眾,王侯之威,謀臣之權,皆決於蘇秦之策。”又曰:“廷說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抗。”戰國時百家爭鳴,是我國學術最發達時代,蘇秦的政策能夠風靡一時,豈是莫得真理嗎?無奈他莫得事業心,當了縱約長,可以驕傲父母妻嫂,就誌得意滿,不複努力,以致未克成功。有了蘇秦之“合縱”,才生出張儀之“連橫”,連橫成功,而六國遂滅,可以說:蘇秦的政策,貫穿一部戰國策。蘇秦的事,可分兩部分看,自引錐刺股,至當縱約長,是學理上之成功,當縱約長以後,是實行上之失敗。司馬光修《資治通鑒》,也說蘇秦的政策是很好的,深惜六國之不能實行。三國時,魯肅和孔明主張孫劉聯合,原是抄寫蘇秦的古本,曹操是千古奸雄,聽說孫權把荊州借與劉備,二人實行聯合了,正在寫字,手中之筆都嚇落了,這個政策之厲害,可想而知。

現在五洲萬國,是春秋戰國的放大形,故威爾遜的“國際聯盟”也就應運而生。他是老教授出身,也是學理上成功,實行上失敗,他的“十四條原則”一宣布出來備受世界歡迎,絕像蘇秦之受歡迎一般。無奈他在巴黎和會欠了外交手腕,成立的國際聯盟,反成了分贓的團體。其最大原因,則由於美國之立場根本與弱小民族相反,威爾遜“民族自決”之主張,不能實現,理固然也。我們熟察國際形勢,仍非走管仲、蘇秦和威爾遜這條路線不可,應由我國出來發起“新的國際聯盟”,以弱小民族為主體,進而與強國聯合,把威爾遜的原則修正之、擴大之,喊出“人類平等”的口號,以替代“民族自決”四字,這樣一來,決定成功。何也?我國立場與弱小民族相同故也!有孔老以來,絕好的主義,有漢棄珠崖,這類絕好的事實,為世界各國所深信故也。

世界紛爭之際,必有一個重心,才能穩定,這個重心輪到我國來了。我們於武力戰爭之處,應當(1)在國際上成立一個“中國主義研究會”為宣傳機關。(2)發起“新的國際聯盟”為中國主義實行機關,喊出“人類平等”的口號,把世界上被壓迫的民族和被壓迫的勞工與平民,一齊喚醒起來,與我們同立在一根戰線上,如此,則我國就為世界重心了。孟子謂:“製梃可撻秦楚。”蓋純乎“心理戰爭”也,我國今日,則“武力戰爭”與“心理戰爭”同時並進,無異於以武力推行中國主義,則戰勝敵人也決然無疑,救世界人類於水火也,亦決然無疑。

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伐狄,伐山戎,是用武力解決,召陵之役,是用政治解決。我們把“新的國際聯盟”組織好,德意日三國,如能信從我們的王道主義,則用政治解決。否則師法蘇秦故智,率全人類向之攻打,暴秦亡國條件,德意日三國,是具備了的,不敗何待?

世界禍機四伏,念之不寒而栗,上次大戰,一告結束,而戰勝國之勞工,反暴動起來,法國首相克利滿梭,綽號“母老虎”,是歐戰中最出力之人,巴黎和會,充當主席,為法國增光不少,反遭國人行刺,幾乎把七十八歲的老命送掉。意大利戰勝歸國之將士,戴起徽章,橫行都市,專製魔王,墨索裏尼,乘機出現。美國人民要暴動,威爾遜調兵彈壓,方才平息。英國的礦工和鐵路工人、船上水手,結成三角同盟,布起陣勢,預備隨時可同政府決戰,害得英國首相路易·喬治,駕著飛機,今日回倫敦彈壓,明日赴巴黎開會,一夕數驚,疲於奔命。其原因,則由於大戰到了第三年,一般勞工都覺悟起來,一方麵在戰場上兵戎相見,一方麵舉出代表,在中立國交換意見,主張言和,及到戰事終了,勞工覺得白白犧牲,所以處處發生暴動。巴黎和會,正在開會,而各國的勞工,也舉代表,在瑞士國之熊城開會。巴黎和會,見此情形,才訂一個“勞工規約”列入和約,與自己國中之勞工言和。上次大戰,情形如此,此次大戰,可想而知。上次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之主張,巴黎和會,列強食言,弱小民族之心理,則又不言可知。此種禍根,若不徹底拔除,戰爭是永無終止的。要拔除此禍根,舍了中國主義,別無他法,除了中國出來肩此責任,也別無他人。

世界是一天一天進化的,是日向大同方麵趨去的,其所以進化遲滯,大同久未出現者,可用比喻說明之:凡鐵條皆有磁氣,隻因內部分子淩亂,南極北極相消,故磁力發不出來。如用磁石在鐵條上麵引導一下,南北極排順,立即發出磁力,現在全世界分子淩亂極矣,我們用中國主張引導一下,分子立即排順,就可加強進化之速度,而大同可早日出現。

地球為萬寶之庫,我們需要財貨,向之劫取,他是絕不抵抗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乃是一夥劫賊,在主人門外,你剝我的衣服,我搶你的器械,互相廝殺,並不入主人門內一步,地球有知,當亦大笑不止。請問是誰之罪?曰:罪在充當群盜謀主之達爾文和尼采。

凡事以“平”為本。孫中山先生之三民主義,純是建築在一個“平”字上麵,這個“平”字,是從《大學》上治國平天下那個“平”字生出來的。民族主義,民權主義,是向人類爭平等,一到“平”字,即戛然而止,轉其目標,向地球劫取實物,所以民生主義,言開墾,言種植,與夫水力發電等等,純是開發地球生產力,故三民主義一書,極合現在國際的趨勢,可說是中國主義之實行計劃,也即是大同世界之指南針。

“新的國際聯盟”者,大同世界之過渡機關也。世界紛紛擾擾,是由地球生產力、機器生產力和人類之腦力體力,不相調協生出來的。我們組織“新的國際聯盟”,把這四種力線,一一排順,曆若幹年,調整完畢,然後破除國界,把土地和機器,一並收歸全人類公有,技師出腦力,工人出體力,把地球蘊藏的寶物取出來,全人類平分,像這樣辦去,即是懸出地球為目的物,合全人類之力向之進攻,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線,人與人戰爭之禍,永遠消除,孔子和孫中山先生所持之大同主義,於是完成。

以上經濟、政治、國際三者,俱以合力主義為本。此外我還寫了兩本書:(1)考試製之商榷;(2)中國學術之趨勢。其大意如下:

我以為國家立法,須把力線考察清楚,把離心力、向心力配置平衡,我國從前考試時代,士子讀書與否,聽其自由,這是一種離心力,考試及格,有種種榮譽和利益,足以動人欣羨,又具有向心力,兩力平衡,故其時,國家並未規定學課,讀書之子,也不須有人監督,他自己會“三更燈火五更雞”的用功。這就像地球繞日,離心向力,二力平衡,不需外力推動,自能回旋不已。則校中學課,嚴密規定,又派教職員嚴密監視,而學子之用功,未見勝過科舉時代,且流弊百出,這就是離心力和向心力配置不平之故,今之一切製度,大都是二力配置不平,故規章愈密,監察愈嚴,而流弊反越多,言之慨然。

照現行學製之規定,欲取得畢業資格者,必須捐棄百事,每日在講堂上坐若幹時,曆若幹年,始取得畢業文憑而去,於是貧家子弟,在所擯棄,富家子弟,因障故而不能每日入校者,亦在所擯棄。國家施行此種製度,四十年矣,冥冥中不知損失若幹人才,我主張把現行學製打破,設一個考試製,把考試標準明白規定,等於懸出一個箭垛,使人向之而射一樣,每屆小學、中學及大學舉行畢業考試時,在校生、私塾生、自修生,一體與試,不問學年,不問年齡,隻問程度,嚴格考試,隻要及格,即給予畢業文憑。並於各地適中場所,設置公共圖書標本室、理化試驗室,延聘導師,常住其中,俾自修生,有所請問。如此辦去,則貧民子弟、工商界學徒、各機關小職員和年長失學之人,隻要自家肯用功,都有取得大學畢業之希望,半工作,半自修,而各人之能力,可盡量發展,國家文化,可日益進步。中山先生講“民權主義”,曾說:“各人聰明才力,有天賦之不同,如把他們壓下去,一律要平等,世界便莫有進步,人類便要退化。”現在學校內,把天才生、劣等生混而為一,同樣授課,同時畢業,壓為平頭的平等,這就是違反中山先生戒條,足使國家退化。因此主張:現行學製應徹底改革,統以考試製匯其歸,曾寫了一本《考試製之商榷》。我寫此文,有一段趣事,是被木棒痛打一頓,才寫出來的,不妨把原委寫出來,用博一粲。

我從民國五年起,即當四川省視學(現改名省督學),當局每次召集教育會議,我即把我的主張提為議案,俱未通過。民國十二年,我上一呈文臚陳理由十六項,自請在原籍富順縣試辦,經省長公署核準舉行,十三年,我呈請省署通令全省試辦,各縣遂次第舉行。十四年年假時,敘州聯立中校學生畢業,我往主試,考了幾場,一夜,學生多人,手持木棒啞鈴,把我拖出寢室,痛打一頓,其時全場靜靜悄悄,學生寂無一語,我也默不一語,唯聞乒乒乓乓之聲,學生臨去罵道:“你這狗東西,還主不主張嚴格考試?”我睡在地下想:“隻要打不死,又來!”跟即請宜賓知事來驗傷,傷單粘卷,木棒啞鈴存案備查。次晨,我電呈上峰,末雲:“自經此次風潮,愈見考試之必要。視學身受重傷,死生莫卜,如或不起,尚望厲行考試,挽此頹風,生平主張,倘獲見諸實行,身在九泉,亦當引為大幸。(傷單及原電載《四川教育公報》,第一卷,第一期)我稍愈,即裹傷上堂,勒令學生一律就試,不許一個借故不到,場規更加嚴厲,試畢將首要學生送交宜賓知事訊辦,詳情備《載四川教育公報》,茲不具述。事後,我自咎欠了宣傳,特寫一文《考試製之商榷》,呈由四川教育廳,印作單行本,發交各縣研究。”

民國十四年,川省頒布“各級學校學生畢業考試暫行條例”。規定:小學會考,於年暑假舉行,不分學校與私塾,一體與試,中學修業年滿,委員到校主試。其計劃是先開放小學,故先舉行小學會考,俟小學有了成效,再開放中學。二十三年,中央頒行中學會考製,取消小學會考製,成都、華陽……理番、鬆潘等六十一縣教育局長,以“會考製度,行已數年,成效顯著”等語,聯名協請保留此項製度,教育廳據情轉呈教育部,奉指令“姑準試行一年”。二十四年四川省政府谘請教育部。謂:“川省小學會考,有悠久之曆史,卓有成效。”陳列理由五項,請予保留,複文“姑準再辦一年”。二十五年全川各縣,遂一律停止小學會考。

我主張的考試製,有兩種意義:(1)學校內部的學課,太不認真,用考試製以救正之;(2)現行的學製,太把人拘束緊了,用考試製以解放之。現行的會考製,有前一種意義,後一種則無之,二十五年九月,我將所著《考試製之商榷》重行印出,並將我請在富順縣試辦的呈文,請通令各縣試辦的呈文,省公署先後令文,成華等六十一縣教育局長的呈文,暨教育處,省政府和教育部往來公文,附載於後,成為一本,交成渝書店發售,借供教育界人士討論。

現在既厲行會考製,我希望政府頒布一條法令:“舉行會考時,私塾生和自修生,一律與考,不問年齡,隻問程度。”隻要有此種法令出現,現行學製,就算徹底改革了。

我寫那篇《考試製之商榷》,注重提倡私塾和自修。現在許多有學問的人,想當校長教員而不可得,遂有百計營謀者,同時有許多學生,求入學校而不可得,每次招考,異常擁擠,錄取者少,擯棄者多,並且招考時,關說之信函,紛來遝至,校長深以為苦。學校是造就人才之地,鬧得來讀書須鑽營,教書須鑽營,不得謂非立法之不善也。從前地方官,對書院山長用聘,待之以師禮,京朝大官回籍者,往往樂就斯席,為地方造人才,蓋師位甚尊故也。今則地方官對校長用令,校長對之用呈,學校變成官廳,教員附庸,師道淩夷,一至於此。尚望國家特許私塾之成立,與正式學校,並行不悖,此亦培養士氣之法也。東主聘我否,我設館有人來學否,一以我之品行學問為準,而風俗可日趨醇厚。

現在全麵抗戰,秀傑之士,或赴前方軍營,或在後方工作,同時添設許多臨時機關,將來戰事終了,機關裁撤,此項人才,消歸何處?上次歐戰終了,意大利戰勝歸來之將士,戴著徽章,莫得麵包吃,處處暴動,墨索裏尼乘機組織棒喝團,因之竊得政權。此可為前車之鑒。此時我們早把學校開放,允許私塾之成立,則戰勝歸來之軍官軍佐和裁撤之人員,政府如不能全行安插,富厚之家,慕其聲望,自必厚具修脯,延請訓課子弟,抑或自行設館授徒,此亦代國家消納人才之一法。蘇東坡有篇論任俠的文字,可為我們這種主張之注腳。一麵可消除隱患,一麵可以培植人才,而款則無須國家添籌。我們何苦而不為?

至於我寫的《中國學術之趨勢》,大旨言:我國學術最發達有兩個時期,第一是周秦諸子,第二是趙宋諸儒,這兩個時期的學術,都有創造性,漢魏以至五代是承襲周秦時代之學術,而加以研究,元明是承襲趙宋時代之學術,而加以研究,清朝是承襲漢宋時代之學術,而加以研究,俱缺乏創造性。

從周秦至今,可劃為三個時期:周秦諸子,為中國學術獨立發達時期,趙宋諸儒,為中國學術和印度學術融合時期。現在已經入第三時期了,世界大通,天涯比鄰,中國、印度、西洋三方麵學術相推相**,依天然的趨勢看去,此三者又該融合為一,是為中西印三方學術融合時期。進化是有軌道可循的,知道從前中印兩方學術融合,出以某種方式,即知將來中西印三方學術融合,當出以某種方式。我們用鳥瞰法,升在空中,如看河流入海,就可把學術上之大趨勢看出來。

周秦諸子中,當推老子為代表,孔子不足以代表,一部《道德經》,包含世間法和出世法兩部分,他說:“以正治國,以奇用兵”,是世間法,孔墨申韓孫吳諸人,是走的這條路。他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複。”是出世法,莊列關尹諸人,是走的這條路。他是入世、出世打成一片,我們提出老子,就可貫通周秦諸子全部學說。

趙宋諸儒中,當推程明道為代表,朱子不足以代表。明道把中國學術和印度學術融合為一,成為所謂宋學,明道死後,才分出程(伊川)朱和陸王兩派,故提出明道,就可貫通全部宋學。明道以釋氏之法治心,以孔氏之法治世,治心治世,打成一片,恰走入老子途徑。近人章太炎曰:“大程遠於釋氏,而偏邇於老聃。”故中國學術,徹始徹終,可以老子貫通之。

世人以佛老並稱,則老子學說,又可貫通印度學術。嚴又陵批老子,於第十章曰:“黃老之道,民主之國之所用也。”於三十七章曰:“此旨與盧棱正同。”於四十六章曰:“純是民主主義,讀法儒孟德斯鳩法意一書,有以征吾言之不妄也。”足知老子學說,又可貫通西洋學術,我不是說:我國有了老子,就可不去學西洋學問,我是說:西洋學問與老子相通,我們可以盡量去學。

我們從周秦諸子中,把老子提出來,就可把中西印三方麵學術,溝通為一。有人說:著《道德經》的老子是戰國時人,不是春秋時人,我不管他生在春秋時,生在戰國時,我隻是說:一部《道德經》,可以貫通中西印三方學術。知其可以貫通,才可把世界學說融合為一。

我們主張把力學規律,應用到人事上來,而老子則早已用之,他書中屢以水為喻,水之為物,即是依力學規律而變化的。牛頓所說“萬有引力”的現象,老子早已見之,其言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穀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神無以靈將恐歇,穀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貞而貴高將恐蹶。”裂、發、歇、竭、滅、蹶六字,俱是“萬有引力”那個“引”字的反麵字,也即是離心力那個“離”字的代名詞,老子看此等現象,不知其為何物,因以“一”字代之,古代算術,凡遇未知數,皆以“一”字代之,老子言道亦然。其所謂“一”,即牛頓所謂“引力”也。

自然界以同一原則,生人生物,牛頓尋出這個原則,用之物理上,老子尋出這樣原則,用之人事上。西人談力學,談電學,必正負二者對舉,老子言道,常用有無、高下、陰陽、靜躁、貴賤、剛柔等字,也是把相反之二者對舉。牛頓之後,有愛因斯坦,老子之後,有莊子,莊子的學說,含有相對論原理,如“泰山為小,秋毫為大;彭祖為夭,殤子為壽”一類話,都是就空間上,時間上,相對而言之。我們會通觀之,即可把人事與物理,溝通為一。

牛頓發明萬有引力,定出公例,紛繁之物理,厘然就緒,而科學遂大進步。牛頓的原理,老子早已發明,惜乎沉埋已久,我們把他發掘出來,製成公例,紛繁之人事,一定厘然就緒,而文明必大進步。

從前印度學說,傳入我國,我國盡量采用,修正之,發揮之,所有“華嚴宗”、“天台宗”、“淨土宗”等一一中國化,非複印度之舊,故深得一般人歡迎,就中最盛者唯禪宗,而此宗在印度幾等於無。我們此後采用西洋學說,仍用采用印度學說方法,使達爾文、斯密士諸人一一中國化,如用藥之有炮炙法,把他有毒那一部分除去,單留有益這一部分。達爾文講進化不錯,錯在倡言弱肉強食,斯密士發達個性不錯,錯在發達個性,而妨害社會,我們去其害存其利就是了。

孔門學說,是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從前印度明心見性之說,傳入中國,與固有學說,發生衝突,宋儒就用孔門的誠意正心,與之溝通為一。現在西洋的個人主義、國家主義傳入中國,又與固有學說發生衝突,我們應該用孔門的修齊治平,與之溝通為一,始而溝通,終而融合。如此則學說不至分歧,而人事之紛爭可免。融合之後,再分頭研究,如一株樹然,知道枝葉花果,同在一樹上,即無所謂衝突了。

宇宙事物,原是滋生不已的,由最初之一個,滋生無數個,越滋生,越紛繁。自其相同之點觀之,無在其不同,自其相異之點觀之,無在其不異,古今講學的人,盡管分門別戶,互相排斥,其實越講越相合,即如宋儒排斥佛學,他們的學說中,摻得有禪理,任何人都不能否認,孟子排斥告子,王陽明是孟子信徒,他說:“無善無惡心之體。”其語又絕類告子,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因為宇宙真理,同出一源,隻要能夠深求,就會同歸於一,猶如山中草草木木一般。從它相異之點看去,草與木不同,同是一木,發生出來的千花萬葉,用顯微鏡看去,無一朵相同之花,無一片相同之葉,可說是不同之極了。我們倘能會觀其通,從它相同之點看去,則花花相同,葉葉相同,花與葉相同,此木與彼木相同,再精而察之,草木禽獸,泥土沙石,由分子,而原子,而電子,也就無所謂不同了。世間的學說,由同而異,由異而同,等於同出一源之水,可分為數支,來源不同之水,可匯為一流,千派萬別,無不同歸於海。

中國人研究學問,往往能見其全體,而不能見其細微,古時聖賢一開口即是天地萬物,總括全體而言,好像遠遠望見一山,於山之全體,是看見了的,隻是山上草草木木的真相,就說得依稀恍惚了。西人分科研究,把山上之一草一木,看得非常清楚,至於山之全體,卻不十分了然,中國重在綜合,西洋重在分析,二者融合為一,就可得真理之全了。

現在世界上紛紛擾擾,衝突不已,我們窮源竟委的考察,實由於互相反對的學說生出來的。性善說與性惡說,是互相反對的,個人主義經濟學和社會主義經濟學,是互相反對的,民主主義和獨裁主義是互相反對的。凡此種種互相反對之學說,流行於同一社會之中,從未折中一是,思想上既不一致,行為上當然不能一致,衝突之事,就在所不免了。真理隻有一個,猶如大山一般,東西南北看去,形狀不同,遊山者各見山之一部分,所說山之形狀,就各不相同。我們研究事理,如果尋出本源,任是互相反對之說,俱可折中為一。我們可定一原則曰:“凡有互相反對之二說,爭辯了數十年,數百年,仍對峙不下,此二說一定是各得真理之一半,一定可合而為一。”如性善說與性惡說。

有人說:“人的意誌為物質所支配。”又有人說:“物質為人的意誌所支配。”這兩說是各得真理之一半。譬如我們租佃了一座房子,遷移進去,某處作臥房,某處作廚房,某處作會客室,器具如何陳設,字畫如何懸掛,一一審度屋宇之形式而為之,我們的思想,受了屋宇之支配,即是意誌受了物質之支配,但是我們如果嫌屋宇不好,也可把它另行改造,屋宇就受我們之支配,即是物質受意誌之支配。歐洲機器發明而後,工業大興,人民的生活情形,隨之而變,固然是物質支配了人的意誌,但機器是人類發明的,發明家費盡腦力,機器才能出現,工業才能發達,這又是人的意誌支配了物質。這類說法,與“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是一樣的,單看一麵,未嚐說不下去,但必須兩麵合攏來,理論方才圓滿。有物理數學等科,才能產出牛頓,有了牛頓,物理數學等科,又生大變化。有了鹹、同的時局,才造出曾、左諸人,有了曾、左諸人,又造出一個時局。猶如雞生蛋、蛋生雞一般,表麵看去是輾轉相生,其實是前進不已的。後之蛋非前之蛋,後之雞非前之雞,物質支配人的意誌,人的意誌又支配物質,英雄造時勢,時勢又造英雄,而世界就日益進化了。倘於進化曆程中,割取半截以立論,任他引出若幹證據,終是一偏之見。我們細加考察,即知雞之外無蛋,蛋之外無雞,心之外無物,物之外無心,雞與蛋可說是一個東西,心與物也是一個東西,原可合而為一。

偽古文尚書上《說命》一篇,曰:“非知之艱,行之惟艱。”孫中山先生則曰:“知難行易。”一般人都說:兩說是衝突的,其實並不衝突,兩說可相輔而行。傅說的意思,是說:“非知之艱,行之惟艱,你趕快實行好了。”孫中山先生的意思,是說:“知是很難的,行是很容易的,你趕快實行好了。”二者俱是勉人實行,有何衝突?難易二字,本是形容詞,傅說和孫中山先生,站在各人的立場上,因聽話者的情況各有不同,故用這種形容詞,加強其語氣,而歸根於叫人實行。我們明白了傅說和孫中山先生立言的本旨,即知兩說可相輔而行。

就實質言之,世間的事,有知難行易的,有知易行難的,例如:發明輪船火車,何等艱難,發明之後,叫技師依樣製造,那就很容易了,是謂知難行易。學製輪船火車的人,在課堂上聽技師講說製造方法,心中很了然,到工場實地去做,那就很難了,是謂知易行難。

傅說說:知易行難,孫中山先生說:知難行易,這兩個知字的意義,迥乎不同,傅說的“知”字,是指“聽話了解”而言,孫中山先生的“知”字,是指“發明新理”而言。孫文學說中,所舉飲食、作文、用錢等一事和修理水管一事,都是屬乎發明方麵的事。孫中山先生,是革命界先知先覺,他訓誡黨員,儼然是發明家對技師說話。意若曰:“艱難的工作,我已經做了,你們當技師的,依樣製造,是很容易的。”故曰“知難行易”。傅說身居師保,他訓誡武丁,儼然是技師對學徒說話,我們取《尚書》本文讀之,即知傅說對武丁說了許多話,武丁說道:“你的話很好,我很了解。”傅說因警告之曰:“知之非艱,行之惟艱。”即是說:“課堂上了解不算事,要工場中做得出來才算事。”傅說和孫中山先生,都是按照聽話者之情況而立言,無非趨重實行而已。

發明家把輪船火車發明了,叫技師依樣去做,技師做成之後,又招些學生來學,這原是一貫之事,孫中山先生說的是前半截,傅說說的是後半截,所以說:兩說並不衝突。

我們可以定出一個原則:“凡事與天性習慣違反者,知易行難,與天性習慣不違反者,知難行易。”例如:我們對畫師說:我家有一小孩,形狀如何如何,叫他畫,他畫來總不肖,把小孩牽來與他看,他一畫就神肖,是謂知難行易。因畫師以畫為業,與他的習慣並不違反也,畫師把小孩畫在黑板上,叫素未習畫之人臨摹,看得明明白白,而畫來總不肖,又成了知易行難。因斯人素未習畫,與習慣違反故也。革命誌士,犧牲生命,在所不惜,所苦者,不知采用何種方法,始能成功,是謂知難行易。普通人,你對他講殺身成仁的道理,他也認為是很好的事,對他講進行的方法,他也很了解,但叫他去實行,他就不肯幹,是謂知易行難。何也?殺身成仁之事,與誌士之天性不違反,與普通人之天性則違反也。

據上麵的研究,傅說的說法和孫中山先生的說法,原是各明一義。我們當反躬自問,如果自己是技師,是革命誌士,就誦孫中山先生之語以自警;如果是學徒,是普通人,就誦傅說之語以自警。

再者:王陽明主張“知行合一”,說“即知即行”。孫中山先生則主張“知行分工”。說:“知者不必自行,行者不必自知。”這兩說表麵是衝突的,其實也是並行不悖。以作戰言之,主帥把作戰計劃決定了,立即發布命令,指揮將士進攻,是為“即知即行”。主帥不必親臨戰場,是為“知者不必自行”。戰場上的將士,未必了解主帥的計劃,是為“行者不必自知”。這也是一貫的事。王陽明說“知行合一”,是就主帥本身言之。孫中山先生說“知行分工”,是就指揮將士言之,如果本身都要分工,那麽,孫中山先生著了一部《三民主義》和《孫文學說》,就可閉門高臥了,而他十次失敗,十次起事,可知他本身是實行“知行合一”的,不過訓誡黨員的時候,是主帥對將士說話,才有“知行分工”的說法,全軍之中,隻有主帥一人才能這樣說。其他將士奉命作戰,“即知即行”。如果也說“知行分工,知者不必自行”,那就誤事不小了。我們這樣的研究,即知王陽明的說法和孫中山先生的說法,原是各明一義,我們在某種情況之下,適用某種說法即是了。

一部《孫文學說》,全為黨員怠於工作而作。所有“知難行易”和“知行分工”之說,都是按照當日情事,為黨員痛下砭針,有了這種病,才下這種藥,至於傅說和王陽明所說的,其病情又自不同,我們識得立言本旨,才不至自誤誤人,凡讀古人書,俱當如是。

我們又可定一原則曰:“關於人事上之處理,凡有互相反對之二說,一定是一主性善說,一主性惡說”。孟子主張仁義化民,是以性善說為立足點,韓非主張法律繩人,是以性惡說為立足點;個人主義經濟學,是以性惡說為立足點,社會主義經濟學,是以性善說為立足點;獨裁主義是以性惡說為立足點,民主主義是以性善說為立足點;達爾文之互競主義是以性惡說為立足點,克魯泡特金之互助主義是以性善說為立足地。因為人性之觀察不同,創出之學說遂不同。我們欲解除世界之糾紛,當先解除學說之糾紛,欲解除學說之糾紛,當先從研究人性入手。

人性本來是渾然的,無所謂善,無所謂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孟子出來,於整個人性中,截半麵以立論,曰性善,在當時是一種新奇學說,於學術界,遂獨樹一幟,但是遺下了半麵。荀子出來,把這半麵提出來,曰性惡,也是一種新奇學說,於學術界,又獨樹一幟,成為對峙之派,此二派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何也?各得真理之一半也。孟子之性善說,已經偏了,王陽明致良知之說,則更偏,學術界通例,其說愈偏者愈新奇,愈受人歡迎,所以王陽明之說,一倡出來,風行一世。荀子之性惡說,已經偏,我的厚黑學則更偏,陽明向東偏,我向西偏,其偏之程度恰相等,所以“厚黑學”三字,遂洋溢乎四川。後來我著《心理與力學》,說“人性無善無惡”。陽明晚年,也說“無善無惡心之體”。譬之攻城,陽明從東門攻入,我從西門攻入,入了城中,所見景物,彼此都是一樣,陽明講致良知,說得頭頭是道,我講厚黑學,也說得頭頭是道,其實皆一偏之見也。

我研究人性,由《厚黑學》而生出一條臆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由此臆說,生出“合力主義”。本此主義,而談經濟,談政治,談國際,談考試,談學術趨勢,與其他種種,我的思想,始終是一貫。所謂厚黑學者,特思想之過程耳,理論甚為粗淺,而一般人乃注意及之,或稱許,或詆斥,嘖嘖眾口,其他作品,則不甚注意,白居易雲“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長恨歌以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我也有同樣的感慨,故把我思想之統係寫出,借釋眾人之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