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核悬疑必读书(全4册)

第四章:正面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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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光明日报》,1978年5月11日特约评论员文章

1.

“好了,委托已发出。”阉林敲下回车键,用最快的方式远离电脑屏幕,整个身子往后靠到椅背上,双脚一蹬,在反作用力和椅子轮的作用下向后滑去,最终撞在后面墙上停住。

“内容填的都一样吗?”田抽凑到屏幕前问道。

阉林仰靠在椅子上,发现天花板有一道裂痕,从东北角穿过吊灯,顺着墙面,最终消失在柜子后面,不知所终。

大厦将倾。

阉林知道自己接触了不该碰触的领域,可如今为时已晚。他对田抽说:“你刚才不是都查过了么。”

“可看着跟周可的委托完全不一样啊。”

“这是密文,我给你调整一下。”

阉林坐直身子,见田抽撅着屁股趴在电脑桌前,屏幕光亮罩住他的脑袋,好像要把田抽吸入一般。阉林揉揉眼睛,对田抽说:“加密因子和时间戳不一样,内容自然会相去千里。”

说着阉林双脚蹬地,连人带椅滑到田抽身边,右手在键盘上按了个组合键,切到一个文本文档上。

“这是明文,你自己再对一遍。”阉林说:“你要质疑加密过程,那我也没办法了。”

田抽没有质疑,一声不响地阅览文档,内容是:

“需要马连道格调小区,或依莲轩小区安全屋一间,面积不小于六十平米,要求厨卫设施齐全,厨房水盆须配有最大功率垃圾处理器。时间:2月3日0时至2月5日24时,共三整天。”

委托内容简单又具体,至于什么垃圾处理器,田抽和阉林都不知道是什么。

根据历史上有过记录的区块信息,这个所谓的“安全屋”,大概是指既不用担心来源,也不会暴露自身信息,并能在有效期内随意使用的空置房屋。

阉林还通过钱包地址发现,这几年在北京提供安全屋的,基本都是同一个矿工。

如此专业的安全屋提供者,交付的房屋遍布京城各处,而且每次都不一样。哪怕是再有钱的土豪,也不可能有这么多房吧?再说了,要真是自己的房子,怎么可能给陌生人胡造?人家在里面杀人放火你都不知道。

“周可要安全屋做什么呢?”

田抽没有回答,阉林也没盼着他回答。田抽对此毫不知情,在相处的几天里,周可没有使用这个安全屋的迹象。问题是,迄今为止的所有发现,没有指向任何明确的结果。换句话说,他们不但没做成任何事,反把自己拽进了深不见底的奇怪漩涡。

2.

阉林放弃了对区块链的思索,“安全屋”这三个字,在他脑海里打开了一扇小门。

童年时代,十几岁男孩子间,流行一种可以打塑料弹的气枪。根据大小和力道的不同,价格自然有高有低。最便宜的两块一把,子弹出膛就是歪的,逆风的话甚至都可能打到自己,几乎没有人用。

在实战中,最便宜也要五块钱一把。弹道基本不会跑偏,弹夹量也说得过去,一次大概十发左右,性价比最高。

不过子弹再多,也总有打光的时候。没人会在枪林弹雨中,从裤兜里掏出那一把彩色小圆球来装弹。于是一处替换子弹和休整的地方应运而生,被称之为“安全屋”。

当时附近最负盛名的“安全屋”是花园附近的一个小凉亭。里面乘凉的大人们很多,没谁敢在大人面前堂而皇之地互射,除非屁股不打算要了。第二个原因是——相对应的——客观原因,就是那个小花园真的很适合枪战,而小凉亭则是唯一的地标性建筑。

枪战游戏好玩又刺激,但随之而来的是危险。阉林记得,自己有一次几乎被子弹打中眼睛。

即使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当时的画面在脑海里依旧清晰。那是一场遭遇战,阉林从花园一处豁口走出,与敌人撞个正着。两个人犹豫片刻,选择最惨烈的搏斗方法:迎面互射。二人边射边向对方跑去,口中呼喊着意义不明的音节(唯一的解释是为了壮胆)。

阉林记得那一发子弹,是绿色的,也可能是红色的……算了,他承认自己记不清。

那一发子弹从枪口喷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弧线。现在想来,要么是对方的枪质量差,枪膛不够光滑,子弹旋转不规则,要么就是起风了。但归根结底,阉林运气太差了,那枚子弹最终向他右眼飘来。他能看到视线之内的那个圆形物体越来越近,万幸的是,动物本能救了他一命,在那个小圆球开始失焦的瞬间,他闭上眼睛,子弹正好打到眼皮上。

阉林还记得那种疼痛感,自己流下伤心的泪水(是应激反应,绝不是疼哭了),敌人吓傻了,扔掉枪撒腿就跑。

回家后,阉林骗父母说,那是搬马扎时磕到的,这谁能信呢?阉林自然挨了一顿揍。

从此以后,阉林意识到,这项游戏实际上很危险。当然,如果不危险,又何谈“安全”屋呢?

既然有安全屋的存在,与之对应的就必然有危险的存在。有人在做危险的事,相应的,才会需要“安全屋”。这个看似温暖,实则不祥的名字就像一则告示,提示他们:你们做的事,可能有危险。

也可能是相当危险。

那么,周可到底做了什么危险的事情,以至于需要在区块链上寻求安全屋呢?

“现在就是守株待兔了。”田抽开口,把阉林的思绪拉回现实。

田抽的思路是:既然没有线索,便只有投石问路,用与周可一模一样的委托,来试探对方反应。如果对方有最起码的警觉,发现这个委托和周可的相类似,他们必然会有所行动。

这种类似于盲人摸象般的办法,阉林不置可否,但还是帮他做了。

就像儿时一样,即便眼皮上留着疤,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投入到了下一场战斗当中。

3.

“田抽快看,你丫上报纸了!”

赵文一下班就直奔阉林店里,手里举着《北京晚报》,眼中异常兴奋。

然而她发现田抽和阉林两个人端坐在里屋,一言不发。

“田某,快讲讲你是怎么被批评教育的!”赵文走到田抽旁边,老干部般拍拍他肩膀。田抽抬头,并未回答,而是绕过赵文,侧身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他在看时间。

赵文转脸看看阉林,他也盯着挂钟不放。

赵文转过脸去也看了看挂钟(一点也不好看),下午五点十三,赵文搞不清楚他们在干吗。

“走吧。”阉林开口。田抽跟着点点头。

“干什么去?”赵文问。看得出来,他们要出门,还是卡着时间。

“办点事。”阉林答道。

扯犊子吧!赵文之前听人说过,男人之间,如果一个人问了“干什么去”,另一个人基本都会说“办点事”,其中十有九是去上厕所。总结一下,两个男人相遇,一个问“干什么去”,一个答“去办点事”,翻译过来就是一个闲得难受,一个憋尿憋得难受。

“上哪啊,我跟你们一块去呗?”赵文决定将他们一军。

阉林看一眼田抽,见他没有回应,想了一下说道:“上厕所,你跟着?”

我说什么来着!赵文暗笑道,心里刚亮起一盏灯,旋即又熄灭了。

问题是谁上厕所还选良辰吉时啊。

阉林从抽屉里拿出店门钥匙,正好压住那份报纸。他看了眼新闻,轻声读了读,也笑了。他在桌子上敲了两下,示意赵文一会儿自己锁门,然后他拍拍田抽肩膀,说道:“走吧田某。”

两个人从赵文身旁经过,她突然觉得气氛不对,感觉他们要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赵文拉了田抽一下,田抽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严肃认真,这些年来实在是少有。赵文自认为是田抽的知己,虽然大多数情况下,她不清楚,也不屑于清楚田抽脑子里在想什么(但是总归是非常幼稚的东西),而田抽呢,她认为他压根就没有打算了解过自己(以及全部女性)。不过这一次,她看懂了田抽的眼神。田抽在告诉她:不要跟来。

赵文坐在椅子上,默默看着二人离开。

街门打开,日落余晖照进房间,寒风打在报纸上,使它翘起了一角。

4.

从琉璃厂到马连道,距离并不算远,可接单的矿工却地把交货地点定在安定门附近的永恒胡同。阉林心里盘算了一下,从发布委托到接单,总共过去了六个多小时。

在六个小时之内,接收委托,寻找房屋,下手交货,放置在离实际目的地十几公里远的其他地方,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只有两种可能,”在副驾驶的田抽开口道,“要么是他有囤货,说给就给。至于第二种情况嘛……”

田抽沉吟片刻,说道:“他压根就没打算接单。”

“怎么可能呢,那他不就违约……”

等一等。

阉林突然想到,这非但不是不可能,反而相当可能。既然他们仿照周可的委托投石问路,其目的就是把区块链背后的人引出来。而那个人(那些人),也一定会把他当作周可的同谋,因此田抽和他早在店里的时候,就已经把此次会面定义成了一次挑衅。既然如此,有没有货还有意义么?

“关键是,提供安全屋的矿工,跟管理员之间是不是一伙的。”阉林说道。

田抽笑笑:“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了。”

两个人手无寸铁,没做任何准备,就去迎接未知的敌人。如此漫不经心,竟然还好意思说做最坏的打算?当然,如果事态真往最坏的方向发展,那么大概他们怎么准备都没意义。

阉林好不容易在北二环辅路上找到一个停车位,二人沿着胡同往里走。此时天已经完全变黑,由于正赶上下班时间,胡同里往来的人还不算少。但是越往深处走,除了两边露出的点点灯光,路上的生气逐渐稀薄,连气温都显得比大路上低了不少。二环上的车水马龙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墙内若有似无的对话和电视声。

阉林心里暗自庆幸,这些声音提醒他,自己还没从文明世界里脱离出来,而人以及世界上其他动物,正是因为存在真切的五感,才能让自己确信,关于自己的一切,包括这副皮囊都是真实存在的。

刚才说的有误,阉林心想,动物是没有工夫思考这些所谓“哲学问题”的。

二人在一个拐角停住脚步,顺着路灯昏黄灯光望去,墙上钉着一个路牌:永恒胡同。

根据矿工的描述,前方大概一百米左右有一个卫生站,安全屋的钥匙在门口两个垃圾桶的中缝。由于路灯不够亮,二人在胡同口看不清目的地。田抽和阉林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起继续往前走去。

走了几十米,前方渐渐出现两个垃圾桶,旁边正是座灯光昏暗的小院。

“似乎来早了。”阉林看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大概二十分钟,他不禁感慨北京路况,你以为出来得早,永远会堵到你怀疑人生,你以为出来得晚,闹不好会给你个意外惊喜。

“我先过去看看吧,你在这儿等我。”田抽开口道,“如果有什么情况,你就赶紧跑。”

“那我打一开始甭来不就得了?”阉林有些气愤,都到这会儿了,田抽还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田抽沉吟片刻,说道:“那你也得在这儿等我,好歹有个照应,一会儿如果有什么异常我就跑,你见机行事。”

阉林点点头,看着田抽往前走去,背影逐渐和墙根融为一体。

话说回来,见机行事,到底是怎么行事?

阉林突然慌了,他在后面跟着田抽,又不敢走得太近,以免破坏了“接应”的作战计划,但又不敢站在原地不动。终于,离垃圾桶还有二十多米的时候,阉林站住不动了。

田抽还在往前走,除他之外,阉林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那后方呢?阉林听到了脚步声。

阉林不敢用力回头,以免显得太过突兀,露出破绽。于是他装作不太认识路一般,仰头四处看门牌号,念念有词地转过身来。

一个男人,正朝自己走来。

一个人。

男人。

成年男人。

大黑天的!一个成年男人!在胡同里!走路!

非常可疑啊!

阉林感觉自己浑身发热(或者是发冷,很难界定),肾上腺素开始发挥作用。他不自觉地停住脚步,继续装作认门牌的样子,然后迎着那人慢慢走去。

接近后,阉林发现对方也在看他,用一种说不上来的表情,看得阉林心里发毛。他为什么要注意我?我这么普通的一个人,在胡同里,走路,有什么可值得注意的?

阉林突然发现这句话有点熟悉,但现在已经顾不上太多了,两人已非常接近,就要擦肩而过。阉林已经做好准备,一旦情况有变,马上就会……见机行事。

然而情况有变,就在两人交错的瞬间,那人突然转变方向,向阉林而来。

好了,现在该怎么见机行事?阉林站定身子,不敢与那人有目光接触,百忙之中回了一下头,见田抽已蹲在两个垃圾桶之间,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

阉林把头回过来,令他更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刚才那个人消失了。

怎么可能?两秒钟前他明明冲着我过来,怎么转眼就……

阉林正琢磨着,听到不远传来开门声。他循声望去,右手边院子开了一扇小门,一个女人声音传来:“哟,今儿回来够早的,赶紧洗手吃饭吧。”

然后男人进屋,并把门带上了。

敢情人家到家了。

阉林突然放松下来,仔细回味,觉得自己刚才简直生硬得要死,如果他自己是犯罪分子,看到有这么个人贼眉鼠眼走过来,应该早就沉不住气了吧?

正在阉林思维沟通全身通畅之时,突然身后飘来一个声音,苍凉而坚定,似从虚空中发出。

“小伙子。”

阉林浑身一激灵,他并未察觉到身边有人,难不成……

“没带纸吧?”那声音又发出这四个字。

阉林茫然失措,直到他转脸见到身边的这个建筑物上悬挂的一个男性小人,黑暗中一个老头,身着橙色保洁制服,一边掏烟卷一边直勾勾望着他。

“我看你愁眉苦脸,在这儿转悠半天了。”

阉林感觉浑身冷汗被小风吹干,后颈间传来一丝凉意。这年头时兴没事搞搞推理吗?阉林暗笑自己神经过敏,下意识地回答说:“我带了。”

“那你借我点吧,我忘带了。”

阉林被突然间的借纸行为搞得有点被动,又下意识地回答:“我不上厕所。”

“那更能借我点了。”老人很执着。

“我没带纸。”阉林只好实话实说。

老人有点生气:“那你说你带了。”

“我去你……”

阉林把差点出口的脏话往肚里咽,此时似乎不是跟这位保洁大爷争论的时候,他猛想起来,自己还有重任在肩,赶紧回头去看垃圾桶,却发现早已经没有了田抽的身影。

什么情况,他总不能是钻到垃圾桶里找钥匙吧?阉林赶忙朝垃圾桶跑去,垃圾桶里果然没人。满满的生活垃圾,如果不是寒冬腊月,估计已经臭气熏天了。

在跟保洁大爷讨论手纸这短短不到一分钟内,事态竟发生如此变化。他先往胡同右边看去,那是来时的路,如果有异常他肯定会发觉。于是他往左看去,二十米开外是胡同口,正对安定门内大街。

就在此时,胡同口突然亮起来,同时传来引擎点火声。

就是它!阉林往胡同口跑去,但还是慢了一步。他眼看一辆灰色的五菱宏光开了出去,在那辆车停靠的位置,他捡到了一样东西,田抽的手机。

还不能慌张,现在不是慌张的时候。阉林在脑海里思索此时此刻如果自己是田抽,如果自己是一个侦探,他应该做些什么。“职业素养”,这四个字突然映入阉林脑海,他意识到机会很快就要消失,于是撒腿就往前赶。

感谢首都交通,感谢红绿灯,那辆车还在目力所及的地方。他抓住田抽的手机向前跑,在红灯变绿前尽可能接近它并看清了它的车牌,然后目送它远去。

好了,然后怎么办?

阉林低头喘息,道路两旁人来人往,和胡同内形成鲜明对比。两处相隔不到五十米,环境却大相径庭。

纵横阡陌,化整为零,隔绝喧嚣,只保留生活原本的烟火气息,这大概就是胡同的魅力所在。

田抽的手机已被摔碎,三道裂痕延伸开去,贯穿整个屏幕。阉林需要尽快判断当前的情境,不管它在以多快的速度向四面八方崩裂,阉林要找到崩裂的源头在哪里

如果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就从头开始。

阉林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他转身朝车跑去,同时拨通了电话,在等待对方接听的过程中他愣了一下,心想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而不是另外一个更方便一些的,但是没时间思考了,相信自己的直觉,很快,另一端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喂?”

“文兄,我需要你。”

5.

赵文放下电话,得出结论:田抽被人拐走了。她就知道要出事,从他们看表的那时候,她就知道了。

可惜赵文虽有先见之明,却未有先见之实,此刻她还躺在自己家**,肚子上支着平板电脑看综艺节目。几个明星还在讲着乱七八糟的段子,后期配上的罐头笑声在夹缝中涌现。

赵文突然反应过来,田抽真的出事了,这一切不是幻觉,她不能继续这么躺着。

她把平板电脑甩到一旁,翻身下床换衣服。她在心里盘算:从家到格调小区,出门找一辆共享单车,骑过去要十分钟左右,应该还来得及。应不应该带上点什么趁手的兵刃?

在她金鸡独立穿裤子时,余光扫到桌上的水果刀。还是算了吧,面对一颗无毒无害的苹果,她尚且无法驾驭这把利器,更何况面对人。

老天保佑,刚下楼,赵文眼前明晃晃停放着一辆单车,还是半个小时一块钱的那种高级车。她掏出手机扫码,摄像头和网络都挺给面子,不到两秒迅速开锁,感谢高科技!

她骑上车,按脑海中预先设计的路线出发,一路傲视群雄。这车刹车已经有点不太好用了,不过冲刺的人生不需要刹车。四周的一切都慢慢变成幻影,化作组成时光隧道的像素。没有什么可以阻挡,阻挡赵文救人的步伐。

赵文很快来到阉林指定的路口,比预计时间早了一些,这让她有时间做些准备。

根据阉林的描述,田抽被一辆五菱宏光面包车掠走,五菱宏光,车牌号是京N84W90,会在这个路口左拐进入马连道路,一旦发现它立即跟上,阉林给的指示就这么多。

马连道路比较狭窄,行人和非机动车又多,单车可以跟得上汽车。现在她要做的,是打开位置共享,跟进那辆车,等阉林到来。

可是田抽到底怎么了?阉林也说不上来,赵文更不明白,在这种时候阉林为何要找自己帮忙,难道一辆共享单车能救得了他?

十分钟过去了,根据位置共享,阉林还在二环上。她不知道他和那辆五什么光还有多远。如果所料不错,大致上就是现在了,可前方左转弯待转车辆里,似乎没有一个符合描述。她突然开始怀疑,阉林让她做的事是否正确,他怎么会知道那辆车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如果他心里有数的话,还要她做什么?

想到这里,她从通讯录里找到阉林的名字,准备打电话,再问个仔细。但就在点击拨打的瞬间,她发现在车队末尾,有一辆小型面包车,应该是五什么光(大概是的),车牌号却看不清。

情况不允许赵文继续往前,再离近点,她就有可能被撞死了,她突然想起来就在今年夏天,一家三口开车在这个路口调头,结果发生了重大交通事故,夫妻二人全部殒命,还撞死了一个足以在六个月内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净的网红。

赵文只有等,等到红灯变绿,转弯的车辆一个个驶过自己面前。

来了。

赵文的视力并不算好,出门匆忙,她也没有时间戴隐形眼镜。但是她不会看错,起码今天,她绝对不允许自己看走眼。

京N84W90,完全正确,虽然没有看清司机的样貌,但是管他呢,反正有人在驾驶它,而且他就是罪魁祸首。

赵文能够明显地感受到,田抽就在这辆车上,并且失去了意识,以一个非常别扭的姿态平摊在车尾。

赵文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6.

车辆上下颠簸,田抽的意识逐渐苏醒,但却难以聚集成形。

他想睁开眼,却发现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皮,而且身体和四肢也不太听他的使唤。他想到了“鬼压床”,这种情况他曾经遇到过很多次,大部分发生在午睡时,明明已经醒来,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哪怕是活动一个小指节也不行,只能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哼唧声。

但是这次有一点不一样,这次头好像很疼。

但是他还是像以往一样,发出了哼唧的声音。

“你醒了。”

有人说话!

田抽大脑猛然苏醒了一些,他开始真正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什么境地。坚硬的地面,颠簸的环境,还有耳边传来的机器轰鸣。

他躺在一辆汽车里。

田抽开始试图回忆,之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矿工、胡同、垃圾箱。对的,他想起来了,自己在找安全屋钥匙,却怎么也找不到,就在他要再往里探一探时,后脑突然传来强烈的痛感。这就是他醒来以前的所有记忆,如果记忆没有偏差,显然自己是被袭击,然后被劫持了。

鬼压床的疑问解除了,那么,此刻的说话者,就是袭击田抽的人。

“诶而嘿(你是谁)?”

没有回答。

田抽暗自生气,怎么都到了如此关键的时候,自己竟还不能完整地说一句话,即便只有三个字。难不成自己被人打得已经失语了?

田抽没有意识到在这个危险的时刻他关注的重点有些不对,他又用尽浑身力气,重新组织自己的面部肌肉,这次效果好多了:“伊日谁?”

他听到开车那人笑了一声。可恶,他竟敢嘲笑我。

然而对方确实有嘲笑他的资本。此刻田抽双手双脚都被静电胶带缠住(这种胶带靠静电吸附,揭开不会伤皮肤,但是缠紧了以后非常难挣脱,常见于日本某一类型的影片,别问田抽怎么知道的),躺在小货车后面动弹不得,这副倒霉样子,谁见了都会嘲笑一番。

“周可在哪?”田抽终于确认自己恢复了讲话能力,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那人又笑了一声,开口道:“你果然不是。”

不是什么?

“周可在哪?”田抽又问了一遍。

“你不必找她了,你该找的人是我。”那人答道。

好像被人当成砸场子的人了,田抽刚想辩解,却听那人“哟”了一声,念念有词道:“咱们到了,还挺快啊。只是可惜你醒了。要是不醒呢,你也就少受一次苦,不过也没办法,得罪了。”

田抽一听慌了,难道他要杀人灭口?大声道:“你想干什么?”

那人把车停下,熄火拔钥匙,开门下车。田抽听到驾驶位关门“嘭”的一声,然后滑动门打开“唰”的一声。冷风吹进来,田抽清醒了一些(随后他就为此感到后悔了),他想探头看下门外。

但来不及了,他感觉后脑又是一阵剧痛,世界再次归为黑暗。

7.

阉林通过位置共享,察觉到赵文正从马连道一个十字路口向南移动。

他长出一口气,面前出现一团白气,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没开空调。

阉林伸手去摸空调旋钮,在手指和旋钮接触的一瞬,他忽又停住了。不光是右手,他的整个身体都似乎停住了。

他才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之后的行动,他没有任何打算,现在自己的所作所为,基本上是在把赵文往火坑里推。

没时间管什么空调不空调了,阉林拿起支架上的手机,给赵文打电话。通过白纸坊桥洞时,他隐约看到路中间一个限速70的牌子。他顺便看了眼仪表,82了。

阉林犹豫了一下,右脚深深踩了下去,没时间管这些了。

来到马连道路口等候左转,就在不到十分钟前,那辆车跟自己走在同一车道,等待同一个红绿灯,一样在心里计算着,下一个绿灯自己会顺利左拐,还是被迫继续等待一个轮回。

阉林没时间感慨生活的机缘巧合,这不是什么“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的孤单情歌。他盯着手机,赵文的坐标已经定格在格调小区门口。

她不动了,她在干什么?

阉林切换手机屏幕,食指定格赵文的名字上,突然又不敢点了。如果赵文正在尾随劫持者,又没有把手机调静音,那岂不是要暴露目标?

阉林思考片刻,用微信敲进去几个字:什么情况了?

左转绿灯亮了。阉林跟随前面的车辆缓缓前行,心中暗暗催促它快走。

绿灯变黄了,身前还有三辆车。

“快点啊大哥!黄灯不可怕!”阉林不禁叫出了声。

第一辆车过去了,第二辆车也过去了。

可惜第三辆车停住了。

阉林一脚刹车停在它后面,内心五味杂陈,想发泄却又无话可说。之前的驾车生涯里,他曾无数次因周围车辆不守规则而义愤填膺,如今轮到自己,他希望全世界都给他让路。

可惜他只是个普通人,无法凌驾于法律法规之上,而且任何人都不应该凌驾于法律之上。

但确实有人正在试图做这种事,而且还不在少数。阉林知道,世上一定有这样的人,但直到发现这个区块链,他才明白罪恶若即若离,如此远,却又这么近。

他又看一眼手机,赵文没有回复,坐标显示她一直没有动,仿佛红灯把他们都静止了。

马上要变灯了。

阉林在心里祈求,前面车的驾驶员是舒马赫,是塞纳,是……算了,这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瘫了,爱谁谁吧,只要起步够快就可以。透过前车的后挡风玻璃,阉林依稀可以看见出驾驶员的样子。

求求你,阉林试图用脑电波交流,这并不难的,只需要一脚油门就够了(料想你这辆车这么新不应该是手动挡),很简单,踩吧踩吧!咆哮吧!

虽然没有阉林预想的顺利,但是还算是给面子。前车一动,阉林猛地把方向盘右打,闪出一个空档,然后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千万,千万别出事。

阉林在心中默默祈祷。

8.

车开进小区,由于车位已满,它随意地停在了一辆路边车侧面。

赵文远远地望着,大气不敢出一口,生怕被发现。人家做贼心虚,赵文追贼心更虚。

司机下车,身体完全被车厢挡住,赵文只能从底盘和地面缝隙中看见一双鞋。车后窗贴了防窥视玻璃,再加上天色已晚,看不到那人在做什么。

于是赵文把单车停在一边,下意识地把车锁上。

共享单车传来“滴滴”两声脆响,赵文直接吓傻。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身体完全僵直,眼睛还直勾勾盯着那辆货车,她感觉那辆车也定住了。

不对,人家本来就是定住的。

她感觉那辆车里的人也定住了,正透过玻璃用阴狠的目光和赵文对视,虽然她看不见他,但是他能看得见她。即使是数九寒天,赵文感觉还是有几颗豆大汗珠从她脑门上滑落,成为这一瞬间除了地球外,唯一还运动着的物体。

赵文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看穿了一切。

然后(妈的,她早该想到的),共享单车又发出了“滴滴滴”三声提示音,确认车已锁好。这三声清脆的电子音,在赵文心口上狠狠敲击了三下。

不需要做心脏起搏了,你们已经尽力了。

她不知道自己胡思乱想了多久才恢复正常,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这个行为和举着“我是在跟踪你”灯箱大广告牌子基本无异,她对自己说:快,块动动脑找点什么事化解一下。结果事与愿违,她没有想到任何巧妙衔接的办法,最后反而让自己站了更久的时间。现在,她想,即使一开始对方没有注意到她,现在说什么也不可能不怀疑了。

不管怎么说,先打破尴尬的局面比较重要吧。赵文下定决心,看准左前方一个楼门,假装很坚定地往那里向前迈出一步。

“嗡嗡!”

赵文再次站定不动。

什么声音?发生了什么?

三秒钟之后,赵文意识到两件事。第一件,刚才的震动是裤兜里的手机发出的,而第二件,则是气氛被推上了尴尬的新**。

为什么偌大的小区,这个时候连个人影都没有?难道真的如人所说,过年前后北京城就都空了?气氛过于紧张,赵文开始怨天尤人。

事已至此,赵文决定铤而走险。我在明敌在暗,自古华山一条路,不拼不行了。赵文朝那辆车走去,绕到车子左侧,一个男人背对着蹲在车里,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师傅,您挡着我车了。”赵文找到了一个还算合适的理由上前搭话,为表示在理,她还指了指边上那辆她自己都叫不上来什么牌子的车。

此刻她多么想让这辆车子随着自己按动开关而闪烁两下尾灯并鸣笛两声,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但是可惜她做不到,她开始担心对方真的要让她这么做。

很快赵文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那人一声不响,依旧背对赵文蹲在那里。

“师傅您得给我让让道啊,我要开出去。”

正所谓一不做、二不休,赵文发现所有胆怯都消失了,不再害怕这辆车和里面的人。她甚至忘了车里可能还躺着田抽,此时此刻的她真的像一个被人挡住了去路的车主,一定要讨个说法。她做了一个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举动,上前一步拍了拍那人的后背。

这一拍不要紧,那人惊弓之鸟般突然转身,赵文注意到他的手里攥着一根什么东西。虽然具体说不清,但是绝对足够把她砸死。

二人目光相对,她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对方也是同样,甚至比她还要惊讶。

“哎?”

赵文事后想到自己发出的第一个声音是哎而不是啊,因此而感到非常自豪。

在时间定格的这一刹那(赵文把它形容为“在她的恐惧感和疼痛感互相比赛谁来得更早一点的关键时刻”),突然远处的另外一个声音大吼道:“你别跑!你给我站住!”

二人的注意力同时被吸引,那人反应更快一步,把赵文推在旁边的那辆“赵文的”车上,尾灯开始闪烁,发出阵阵报警声音(她刚才的愿望成真了)。

赵文后腰撞在车上,一时吃痛来不及反应。那人趁机关上后门,转身拉开前门爬上驾驶座,发动汽车就往小区大门口开去。

赵文缓过气来,跑上去追,眼看追不上,发现有个人影迎着货车逆向而来,在一人一车就要相撞时,人影往侧面一跳,闪开了。

仔细一看,赵文发现那人貌似是……阉林。

赵文飞奔过去,扶起倒在一旁草地里的阉林。很快又有一人跑了过来,喘着粗气大喊:“你小子跑什么跑!”

赵文定睛一看,来人似乎是小区保安。她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又看看阉林。阉林没理会保安,而是问赵文道:“田抽呢?”

“没看到,”赵文回答,“应该还在那车上!”

谁知道阉林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拉起赵文就往回走。赵文不明所以,人都跑了,田抽还在车上,有什么可笑的?难不成田抽根本没出事,这是他俩联手逗我?

然后她听到那保安大哥又对阉林喊道:“你赶紧把堵在出口那车给我挪走!”

阉林笑得更大声了。

保安显然被激怒,刚要上前动手,只听见小区出口方向又有一个人大喊:“哎你别跑啊!这儿不能停车!”

三个人来到小区出口,见一根电动栏杆横在大门中间,里面停着一辆五菱宏光,驾驶门开着。栏杆外面停着阉林的车,驾驶门也开着。

两个保安面面相觑,赵文径直拉开那辆五菱车后门爬上去。阉林跟在后面,用手机给她照亮。

在一个还未被胶带完全封住的大纸箱子里,二人见到了昏迷不醒的田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