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梦魇缠绕
"Why this is hell,nor am I out of it."
——Christopher Marlowe
1.
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陌生环境之中。
一间布置简单的屋子,一张布置简单的床,一扇布置简单的窗,一盏布置简单的吊灯。吊灯下挂着一串风铃,窗子开着,风铃被吹进来的风带动着轻轻撞击。
他先感到一丝异样。为什么没有声音?
为什么窗户开着,却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为什么风铃明明在撞击,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有些纳闷,心想本该有声音才对。
于是他便听到了声音。
起初他听不大清楚那声音是什么,他的大脑还有一些混沌,或许是刚刚醒来,听觉还不敏锐,神经系统运转还不充分。但隐约之间,他听到屋外的声音,似乎有人在说话。
他被声音吸引,一步步走向房门。风铃依旧在互相撞击,没有任何声音。
来到门前,他察觉到隔壁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听起来像是有人啜泣,却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不是因为那声音经过了某种变声装置,也不是因为那声线太过特别,而是因为那是个小孩子的声音。
这声音他太过熟悉,六年里一直陪伴着他,每天早上准时出现在耳边,不厌其烦地呼唤着他。与此伴的还有鼻子、耳朵以及脸颊的各种触感,令他无法再次入睡,他最后只好缴枪投降,一把把那声音的来源拽到**,并大喊出一个名字。
“希希!”
他无法控制自己,用力旋转门把手,然而门被锁住,把手纹丝不动。门另一端哭喊声更大了,他变得更加焦躁,一边大喊希希的名字,一边用身体去撞门。看似不怎么结实的木门,此刻如铜墙铁壁一般,任他如何敲打都纹丝不动。
“希希别哭,爸爸马上来救你!”
快没有时间了,希希有危险。他四下望望,想找一件趁手工具把门撬开,却发现整个四周空空如也。
他继续用身体撞门,明知道徒劳无功,但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对面喊声渐渐减弱。
“希希!希希你还在吗?”他继续呼喊,但是没有人回答他。他累了,整个人瘫坐在地上,门后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他没能救出希希,甚至都没有见到她。
天花板上的风铃依旧没有任何声音,他开始明白了,这应该是一个梦。
不,这一定是一个梦。
第一个证据:不存在没有声音的风铃。
第二个证据:希希已经死了。
他被自己吓了一跳,怎么能诅咒可爱的女儿呢?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事实:希希已经不在人世,再也不会在每天早上叫他起床,更不会喊他“爸爸”了。
随着他的清醒,门外的声音化为乌有,只有梦境还在继续。他不明白,为什么已经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却不能醒来。
他缓缓起身,试图擦干眼角的泪水,却发现自己的脸是干的,好像从未哭过一般。他再次环视四周,最终把视线定格在那扇打开的窗户上。
他想起一部美国电影,除了本身很有噱头外,更重要的是,电影上映的日期,恰好是他得知自己即将成为父亲的那天。那一天他和妻子都很高兴,可以说是夫妻二人婚姻生涯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他们一起去吃饭,妻子突然开口说:“我想看电影,特别火的那个,今天正好上映。”
他有些迟疑,认为这种刺激的悬疑类作品可能不适合孕妇观看。但在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面对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不应该有任何人反对她。
所以他记得很清楚。电影里说,如果一个人要从梦境中强行醒来,有一个简单的方法,只需借助窗户和双腿即可。
他走到窗边,伸头望去,楼层高度足够让一个正常人失去生命。窗外芳草茵茵,没有任何阻拦,也不需担心砸坏别人的汽车。总之,是个非常适合跳楼的地方。
他想到这些顾虑在梦里似乎毫无意义,为什么还要想这些东西,随后他知道了,其实关于跳楼,他不止一次想过,也做过准备。在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最终却变得冰冷空洞的家里,他不止一次站在窗边,思考用怎样的速度和角度,才能够精准无比地降落在比较空旷的地方,既不会吓到路人,更不会误伤公私财产。
然而最终他并没有付诸行动,事情不能这样结束。谋害希希生命的罪人还没有得到惩罚。
他必须让他们受到惩罚。
不过现在,这些顾虑都消失了,因为自己毕竟是在梦里,世界上应该还没有在梦里跳楼身亡的先例,说明这很安全。
他计算了一下窗台的高度,判定自己的弹跳能力足够的情况下,最后选择使用更加拉风的助跑法。他靠在窗户对面的墙上,长叹一口气。
“来吧。”他给自己打气。
他迈开双腿开始助跑,然而在梦境中,他很难发力,每一步都如同踏在棉花上一般软绵绵。他来到窗边,阳光射进他的双眼,窗外世界变成一片白茫茫。
他踏上窗台,现在只需要一次简单的蹬腿,自己就会融化在蓝天里。
“不!”
在即将离开窗台的瞬间,他听到一声大喊,随即猛然睁开双眼,疯狂地喘着粗气,花了几秒钟的时间,让自己意识到这是在一张**。他终于醒过来了,虽然最终并没有以坠落的形式完成。
他感觉唇焦口燥,但没有起身喝水,也没有再次入睡,而是细细回味之前的梦境。
自从希希离开人世以后,同样的梦魇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也许一生都会陪伴在他左右,时不时揭开他的纱布,看看伤口是否愈合。
如果是,就补上一刀,让他永远不能忘怀。
但这一次,更让他在意的,是醒来前的一幕。阻止自己从楼上跳下去的声音,是从心里发出的,他非常确信。
他感到悲伤,即便在梦中,即便没有任何负担和疼痛,他还是拒绝轻生,因为他害怕死亡。
他不敢承认这一点,他认为在希希走后,家庭支离破碎,对凶手的恨意,是支撑他继续留在世上的动力。
但是在心底的光明和黑暗均难以触及的一个角落,他对自己说:我不想死,更不能死。
他开始怀疑,在凶手和自己之间,他更恨的是哪一个。
2.
田抽醒来时,阉林正在床边靠墙打瞌睡。
急诊病房里人满为患,一个临时床位已经算是很奢侈了。可阉林和赵文就很惨了,床位设在过道,也没个椅子什么的可以休息。要不是旁边一位陪床大姐好心,把自己多带的一个马扎让给他们,这地方简直没法待。
阉林本来就睡得不踏实,他迷蒙地看了一眼田抽,发现他也在用同样迷蒙的目光看他。
“你可算醒了。”阉林揉了一把脸。
田抽没说话,四下望望,摸摸裹在头上的纱布。
“大夫说你问题不大,”阉林把头靠回墙上,双眼涣散地望天棚,“出血量不大,颅骨也没有损伤,就是脑震**。”
说着阉林突然直起身,伸出两个指头冲田抽比画着说:“你看这是几?”
“我可没空给你照相。”田抽鄙视地看了一眼阉林的剪刀手。
阉林把姿势调回之前的样子,说道:“大夫说你这几天可能会头晕恶心,你要是想吐就说一声,万一吐**,床位费还得加钱。”
田抽没答话,二人沉默许久,阉林开口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阉林猛坐起来,盯着田抽说:“你该不会失忆了吧?”
“我怎么会知道自己有没有失忆?”
田抽这句反问太有道理,阉林一时竟不知如何辩驳。
田抽自己先开口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还在翻垃圾桶呢,忽然脑后一麻,接着就没意识了。”
“一直晕到这会儿?”
“中间醒过一次,但没什么实质性发现。”田抽伸出左手,把输液滴管速度调快一些,“不过我觉得,那个袭击我的人很怪。”
“怎么说?”
“按我们之前的推断,这个人应该就是区块链管理员吧。他发现我们的委托,认定我们跟周可是一伙的,”田抽盯着点滴缓缓落下,“这里有两个可能性,第一是他们并没有在周可身上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第二则是他们根本没有抓到周可。”
阉林点点头,他压根没考虑田抽的推论是否正确,一切都是下意识。
“我问过他周可在哪,他却跟我说,不应该找周可,应该直接找他。我有点不明白。”
“他以为你是成心找麻烦?”阉林问。
“如果周可不在他手里,他直接否认就是了,”田抽又把点滴调快一些,“如果周可在他手里,这句话就更费解了……对了,你怎么找到我的?”
阉林不知道怎么向田抽解释这一切,单纯地说他是凭感觉蒙的,似乎有些不够庄重,最后勉强答道:“我觉得既然你要找安全屋,那他们不如就在你要的安全屋里解决你,这样比较带劲。”
“仪式感吗?不错不错,很像搞这种噱头的人想出来的主意。”田抽看看阉林,“你思路还挺活的。”
田抽说完,又把手伸向调节点滴速度的小轮子,却被突然出现的另一只手打掉。
“你直接喝得了。大夫开了两瓶,你挂完这瓶也走不了。”
赵文气呼呼地说,顺便往阉林怀里塞了一个汉堡。
“你怎么也在这儿?”田抽有些意外。
“要不是文兄,你现在可就不是在这里躺着了。”阉林指指不远处一个指示牌,上面写着“太平间-3层”。
这时赵文突然开口:“啊呀!我想起一件事。”
阉林刚打开汉堡包装纸,张着嘴定住了,和田抽一起看着赵文。
赵文说道:“袭击你那个男的,我见过。”
田抽一愣,问道:“你认识?”
“不认识,”赵文回答,又看看阉林,“你也见过。”
阉林嘴里还有一大口汉堡,被突然点名有些不知所措,一边嚼汉堡,一边含混回应道:“怎么还有我的事?”
“就是那天来你店里那男的,说什么自己是周可的邻居。”
“什么?”田抽猛地坐起来,把周围人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阉林叫他小点声,然而田抽用更加激动的语气大声道:“你怎么不早讲!”
“早?早时候你还昏迷不醒呢。”
田抽再没接话,而是陷入了思考。
阉林也同样陷入沉思:如果说周可的“邻居”是袭击田抽乃至周可的“管理员”,那就意味着他早已盯上周可,他可能是之前绑架周可的第二梯队,甚至是幕后的真正黑手。
这也就意味着,从上一次绑架事件,直到那人来到阉林店里,整个过程他和田抽没有打过照面。即使他一直在关注周可,也知道这几日她和田抽往来密切,但并不清楚田抽究竟是何人。
现在情况不同了,他肯定发现赵文就是那天店里的女人,或早或晚,他也会发现田抽。
他会怎么认为?田抽是指使周可在私有区块链上作乱的元凶?田抽是周可男友?他还会继续追踪田抽吗?
阉林意识到,自己的问题问反了,他应该问,田抽还会继续追踪管理员的足迹吗?
“必须要找到他。”田抽打破沉默,回答了阉林心中的疑虑。
“可现在问题是……”阉林觉得,经过今天一事,他已经没有精力继续卷入这场无谓战争了,“他已经知道你是谁,你对他却没有任何了解。现在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了,你觉得还有什么办法才能找到他?”
“当然有办法。”田抽语气里透露着满满的自信,(这是阉林最讨厌他的一种语气),“我还知道两个人,比我们更了解他。”
“哪两个人?”
田抽微笑道:“你觉得他为什么会突然搬家?”
3.
他被窗外的车水马龙吵醒。
他从**坐起来,抓起床边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放心地把手机扔到**。
屋内漆黑一片,看来房东还挺实诚,窗帘遮光效果不赖。他起身去拉窗帘,一路上踢倒好些个硬物。他并未因此停顿,知道那是地上的纸箱子,他并不准备收拾。
窗帘拉开的一刻,光线晃得他流出眼泪。屋外白茫茫一片,显然又下雪了。他曾经很喜欢下雪,雪是深冬的标志,大雪覆盖京城时,能让他回忆起儿时平房小院的生活。
希希也喜欢下雪,小孩子都喜欢雪。
大雪过后,希希总会拉他们下楼堆雪人,趁着他和妻子穿衣服的空档,自己先跑到楼外,等到他们出来时,事先埋伏在楼门一侧,把手上一大团雪扔到他们脸上。
他们早就知道希希的诡计,但从来都没说破。希希那双小手根本捧不起多少雪花,她也没有多大力气,但每次他们都会装作很痛苦的样子,假装被她攻击得狼狈不堪。他甚至会向前扑倒,在地上打滚,弄得满头都是雪,以搏女儿一笑。
所以他现在厌恶下雪。
恼人的是,在全球天气变暖,北京降雪一年比一年少的情况下,少了希希的第一个冬天,降雪量却高得惊人。老天从来都不考虑他希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场面。
无论喜欢与否,该来的总会来。他走到门口,穿上外套,换上鞋子。时间差不多了,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解决一件横生枝节的麻烦事。
为实现自己的计划,他要尽可能修正一切偏差,尽可能。
虽然可能性看起来有点低,而且偏差已经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