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凝喝光了今天早晨的第三杯咖啡,依然觉得困。她看着采访间的布景,团队的工作人员正在根据她的意愿,将一条绣着阿根廷“五月太阳”的黑色地毯铺在地上,旁边放着一张金黄色靠背与酒红色法兰绒坐垫的椅子。沈凝的摄影师开玩笑说,这把椅子像是教皇在加冕仪式上才会见到的东西。沈凝轻轻笑了笑,她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地下乐队,沈凝端着空咖啡杯心里想,贫穷与混乱的代名词。
在沈凝固有的印象中,那些混迹在酒吧和音乐节上的地下摇滚乐队,是永远没有机会走进这间屋子的。他们在短暂的职业生涯中,最多只能拥有一辆尾气超标的二手汽车,载着乐队成员、他们的乐器与朝不保夕的生活,往返于排练室与演出场所之间直到解散。
但是这支叫作“绝缘体”的乐队引起了沈凝的注意。他们在千山的本地论坛上人气极高,一些购物中心甚至用他们的音乐替换掉了流行歌曲。收入据说也不错,虽然比不上歌手明星,但是演出门票却是其他乐队的几倍,而且场场爆满。媒体人的敏锐嗅觉让沈凝想到了这个选题,第一支进入千山电视台媒体中心大楼的地下乐队就要来了。
时间还早,沈凝决定下楼抽根烟,这是她每次做采访之前的例行公事。起初养成这个习惯,是在她刚入行的时候,第一次做采访她还是个实习生,采访对象是千山的一位知名油画家。沈凝很紧张,跑到厕所里连着抽了两根烟,但是在采访开始时她却惊讶地发现原有的紧张感在一瞬间消失了,没有心理暗示,没有事前演练,甚至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克服,就那么自然地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沈凝至今仍记得那个年过六旬的油画家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她好几次下意识地并了并双腿。据说那个老头后来因为参与经济诈骗进去了,沈凝不是很清楚,更不关心。
穿过明亮繁忙的办公区,电梯将沈凝送到地下车库,她站在一个指示牌下点燃香烟,清空思绪,让身体放松下来。
手机响了,楼上的助理告诉沈凝,采访对象已经就位。
他们提前了二十分钟,沈凝看着手表,提前是和迟到一样没有礼貌的行为。她继续抽完剩下的半支烟,将烟头在旁边的垃圾桶上碾灭。
“你好,我是崔研一。”上来跟沈凝打招呼的是个女孩,“我们终于见面了。”
沈凝不记得这个名字,但是记得这个声音。她在一周前试图联系这支乐队的时候,电话那头就是这个声音,她说自己是“绝缘体”乐队的经纪人,沈凝很惊讶,她以为只有真正的明星才需要经纪人。
沈凝敷衍地笑了笑,视线转向旁边一个清瘦的男人。那人笔直的长发遮挡着耳朵脸颊和一部分眼神,他穿着一件黑色印有“性手枪”乐队名字与英国女王头像的T恤,他的身上没有文身,这倒让沈凝颇有些惊讶。
“你就是姜一晨吧。”沈凝对他伸出手。
“你好。”姜一晨说。
沈凝感受到了姜一晨的局促。在镜头、灯光和五六双眼睛齐齐对着他的时候,这个在舞台上肆意随性的摇滚乐队主唱,表现出了难得一见的紧张。
沈凝意识到这是她的机会。
“我去过你们的演出现场,”沈凝说,“女孩子特别多,有没有和你走得比较近,让你特别喜欢的女孩儿?”
“我不在意这件事,我只关注在我的音乐上。”姜一晨回答。
很安全的回答,沈凝想,至少目前为止是这样。
“说起你们的音乐,你负责乐队大部分歌曲的创作,据我所知在组建‘绝缘体’乐队之前,你就在网上发过一些歌,你怎么评价那时候的音乐?”
“肯定和‘绝缘体’的歌没法比,”姜一晨说,“而且坦白讲,那些音乐简直就是垃圾。”
谢谢,这就是我要的答案。
采访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沈凝一边优雅地面对镜头,一边在脑中整理自己需要的素材,多年的经验已经训练出她精准的生物钟,她不需要有人提示,就能清晰地感知到时间的进度。
录制结束了,沈凝站起来,再次与姜一晨握手,感觉到了姜一晨手心的潮湿。
“谢谢你的配合。”沈凝说。
“什么时候播出?”插话的是姜一晨的经纪人崔研一,在整个访谈期间,她一直坐在摄影师的旁边,沈凝注意到姜一晨每次在回答问题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向她的方向瞟一眼。
很明显,他们都担心会说错话,他们还没有面对过媒体,至少没有面对过这样规模的媒体,这既是机会,也是风险。
“你很快就能看到了,”沈凝说,“我们有非常优秀的剪辑师。”
沈凝送他们来到电梯口,按下电梯旁向下的按钮,她喜欢访谈结束后的沉默,尽管对很多人来说,这个短暂的时间略显尴尬,以致他们总是试图打破这份沉默。
“你比电视上看起来更有气质。”打破沉默的人出现了,说话的是崔研一。
“谢谢。”沈凝说,“你也是,你活得很精致。”
“真的吗?”
电梯怎么还不来,沈凝的内心开始烦躁,虽然她一直都在有意识地避开这个场面,但是最终还是陷入了无聊的女生话题中。
“没错,”沈凝急于结束闲聊,“从你刚进来的时候我就闻出来了,香奈儿5号,非常适合你。”
电梯终于到了。
沈凝保持着职业的笑容,直到电梯门缓缓关闭,两个人彻底从她的视线中消失。她瞬间收起表情,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急促的响声,她穿过明亮忙碌的办公区,回到了刚才的采访间。
所有的机器和布景都在原位。
“沈姐,需要补几个镜头吗?”摄影师问。
“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