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发女人走进一间餐厅,她熟悉这间餐厅的一切。门口从去年就摆在那里的塑料圣诞树、每一个服务员的名字、靠窗的椅子上香烟烫过的痕迹……她每个月都要来这里一次,每个月都来见同一个人。
一名服务生对她笑了笑,端上两杯装在透明玻璃杯里的水,一杯放在她面前,一杯放在她的对面。
“她应该一会儿就到了吧。”服务生说。
“大概吧。”
与服务生的寒暄之际,短发女人看到了她等待的人,和一贯的印象不同,这一次对方看起来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你化妆了?”短发女人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
“至于那么奇怪吗?”何诗宜不好意思地弄了弄头发。
“你从来不化妆的,这是怎么了?”短发女人露出敏锐的目光,“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何诗宜反问,“你在说什么?”
短发女人大笑起来,“你恋爱了。”
“别开玩笑了。”
食物陆续摆在两个人中间,这是她们在每个月仅有一次的见面时必点的东西,如此的习惯延续了很多年,谁也没有表现过异议,奇妙的默契经年累月地建立在何诗宜与她孤儿院时期最好的朋友中间。
“你看起来状态不错,”短发女人对何诗宜说,“很漂亮。”
何诗宜喜欢这句话,尽管她更希望这句话是从另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的。她羞涩地低下头,“别闹了,昨晚喝了酒,现在脸色很不好。”
何诗宜想起昨天将夏默送回家的艰难过程。如果不是夏默沉重的呼吸声,她真的怀疑这个人已经死了。她把夏默放进浴缸里,以防他在半夜自己爬进去。她注意到浴缸上面的天花板被凿开了,露出修理过的水管,那个老旧房子的任何一点变化,都在她的记忆里挥散不去。
她看到坐在对面的,和她在孤儿院里一起长大的最好的闺蜜,正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何诗宜知道她在笑什么。
“我真的没有恋爱。”何诗宜说,“难道我就不能打扮一下自己吗?”
“好吧。”闺蜜说,但她显然并不相信何诗宜的解释。
何诗宜注意到闺蜜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对方看起来心事重重。尽管自己没有夏默一样敏锐的眼睛,但是作为一名刑警,她还是很快察觉到对面闺蜜凝重的表情。
“出什么事了吗?”
“什么都瞒不过你。”短发女人说。
闺蜜告诉何诗宜,自从她回到孤儿院工作之后,一切都很好,熟悉的环境,熟悉的生活,只是换了一种身份而已。但正是因为这样的熟悉,让她忘记了任何事情都有不确定的可能。
“就像这根薯条,”闺蜜拿起面前金黄色的薯条,那是她们公认的千山最好吃的薯条,“我们早就熟悉了这家餐厅和这里的食物,如果有一天店主告诉我们薯条不卖了,我们不会问为什么,而只会感到愤怒,因为长久以来,我们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你指的是……”
“孤儿院的捐助。”闺蜜说,“在每年的4月13号,孤儿院都会收到一笔20万的捐款,已经持续了三年了,捐款人是匿名的,这笔钱虽然不算多,但却切实地解决了很多孩子的基本生活问题。我当然很感谢捐款的人,却也因为熟悉和习惯了在那个日期收到钱,而把它当作是理所当然。”
闺蜜吃掉了薯条。
“可是今年你没有收到捐款。”
闺蜜点点头,“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想这笔捐款应该是不会再来了,”她叹了口气,“这件事怪我,从来没有做过失去这笔钱的准备,导致现在孤儿院的财务已经捉襟见肘。”
“我还有些存款,虽然不多。”何诗宜说。
闺蜜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而且我很清楚,你刚工作不久,你也需要钱。”
“总得让我做点什么吧,毕竟我也是从小在那里长大的。”
闺蜜想要再次拒绝,何诗宜却已经打开钱包,将工资卡放在桌面上,“我离开孤儿院很久了,其实我心里一直有愧疚,特别是每次面对你的时候。你有勇气回去那里,而我不行,我在那里得到了一切,却从没有过一次试图去报答。”
“你能成为一名警察,已经是报答了。”
何诗宜笑了笑,她感觉很舒服,不只因为见到了好朋友,还因为自己刚才的决定。
“每年4月13号收到捐款,”何诗宜盘算着时间,“那你今年在没有捐款的情况下坚持了有……”
何诗宜愣住了。
“你怎么了?”闺蜜问。
何诗宜觉得自己的头脑中负责案件的一部分正在变得成熟起来,跟在夏默身边的这些日子似乎收到了成效,“我打个电话。”她看着闺蜜茫然地点了点头,拿起手机。
“前辈,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能不能查一查江雪账户的交易记录,最近三年的。”
“你突然要这个干什么?”史强问。
“帮帮忙。”何诗宜没有解释,或者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去一下吧,”史强没有追问,“江雪有好几个账户,这需要点时间。”
“谢谢前辈。”
她们继续吃饭,闺蜜知道自己不该过问何诗宜不愿说的内容,她的工作很敏感,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她们听着餐厅里播放的迈尔斯·戴维斯的爵士乐专辑,一遍遍循环,从正午循环到日落。
电话响起时,何诗宜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尽量平静地接起来。
“账单都打出来了,你要看什么?”
“4月13号,”何诗宜说,“看看有没有一笔20万元的转出记录。”
“4月13号,你开玩笑吧,”史强说,“那不是她死的第二天吗,转给阎王爷啊?”
“去年4月13号。”
“去年?”
“对,去年、前年,”何诗宜说,“还有大前年。”
“你等等。”
何诗宜听见电话里面传来翻阅纸张的声音,她很紧张,与电话里的声音一同传来的,还有自己的心跳声。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比刚刚的一下午还要漫长。
“我看了。”电话里的史强发出声音。
“怎么样?”
“没有。”
何诗宜听到脑子里发出楼宇坍塌的声音,“没有?”
“没有,往前三年的4月13号,她的账户里都没有发生过交易。”
电话挂断,何诗宜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你没事吧?”闺蜜关切地问。
何诗宜的目光聚拢在闺蜜的脸上。
“怎么……”
何诗宜仿佛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又在抓到的同时,责怪着自己刚才的愚蠢。
“你能查到那个捐款人的信息吗?”
“当然不行,”闺蜜连连摆手,“我说了是匿名捐款,一定要保护捐款人的隐私,这些可是写在了免责声明里的,有法律效力的。”
何诗宜的脑中,忽然响起第一次去蔡星河家里时的情景,当时夏默要闯进门,而何诗宜坚决要搜查证才可以。“你可真是个守规矩的好警察啊”,当时的夏默对她说。
“如果,我一定要你这么做呢?”何诗宜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对面的闺蜜,“既是以朋友的身份,又是以警察的身份。”
“警察的身份?”闺蜜似乎在确认何诗宜的话。
“没错,”何诗宜说,“一个不那么守规矩的,警察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