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闺蜜通过电话以后,何诗宜又开始质疑自己的判断。
她得到的是一些勉强可以称为线索的点,而将这些点连成线的,更是自己毫无理由的猜测,但就是这样的猜测困扰着她,让她觉得自己是不是也有那种只能存在于夏默那种人身上的“警察的直觉”。
直觉是很不可靠的东西,在奇迹与嘲笑之间摇摆,特别是像她这样从没有依靠过直觉的人来说,这一刻更变得尤为艰难。所以何诗宜还是很谨慎地没有将信息通报给刑侦队,但她需要夏默的帮助,她觉得夏默应该会理解她,或者至少不会嘲笑她。
何诗宜坐在车里,拨通夏默的电话,电话在拨通的长音中响了很久,长音消失,何诗宜知道电话接通了,只是对方并没有说话。
何诗宜已经习惯了。
“你总是这样接了电话却不说话,就不怕有人偷了你的手机冒充你吗?”
“有道理。”何诗宜从声音中确认了对方是夏默。
“这就完了?”
“如果有人会偷走我的手机冒充我,你一定能分辨得出来。”夏默说。
何诗宜清脆的笑声传进手机话筒,在拨打这通电话之前的那种焦虑感一扫而空,她觉得夏默的这句话代表他们的距离更亲近了,她希望这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你找我有什么事?”
何诗宜意识到自己要说正题了,切换回属于刑警的那个自己,她调整语气对着手机话筒说:“我接下来说的事情只是猜测。”
“我喜欢猜测。”
“我跟你讲过吧,我小的时候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一定要从童年说起吗?”
“别打岔,”何诗宜整理语言,“而且我也跟你说过的,我在孤儿院最好的朋友,另外两个女孩中的一个,我们每个月都会在固定的餐厅见一次面。”
“也许说过,”夏默说,“但是我的记忆不清楚,你说的时候我是不是喝醉了?”
何诗宜想起第一次将夏默扛回家的恐怖经历。
她接着说,“前几天我和她见面,她提到了现在孤儿院的困难,一笔每年固定20万元的捐款停掉了,而捐款日期是每年的四月十三号,也就是江雪死亡的第二天。”
“说下去。”
“我不确定这笔捐款是否和江雪有关,但的确是在她死亡以后,这笔持续三年的捐款结束了。史强查了一下江雪的银行交易记录,并没有符合条件的转账,因为捐款人是匿名的,我的朋友因为保密原则从来没有擅自查询过捐款人的信息,但是——”
何诗宜顿了一下。
“但是你做了一点不合常规的事。”夏默说。
何诗宜笑了一声作为默认,“刚才我的朋友打电话给我,捐款人的信息查到了,”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沮丧,“可是并不是江雪。”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这就是你一厢情愿的误会?”
“可能吧。”何诗宜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打电话给我?”
“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我放不下。”
“你查过那个捐款人的姓名和地址了吗?”
何诗宜叹了口气,“查过了,对方叫陈万里,是个律师,独立经营一家‘万里律师事务所’。这个事务所很小,办公环境也很寒酸,在一栋即将拆迁的破写字楼里。那栋写字楼以前是个服装批发基地,现在已经荒废了,所以房租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看来这个陈万里生活得并不好。”
“简直不像是他这个行业应该有的状态。”
“所以你还是想要去见见这位落魄的律师?”
“既然查了,就去看看呗。”何诗宜沮丧地说。
“你给我打电话的意思是……”明显夏默在等待她的回答。
“我想你陪我一起去。”
何诗宜把她的诉求讲完了,直到这些话真正说出口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她得到了什么呢?在大费周章,甚至冒着违纪的风险折腾了一番之后,她得到的是一个从任何角度去看,都与她的案子无关的人。
她等着夏默拒绝她,她想好了,在夏默拒绝以后,彻底忘记这件事。
“那你要多长时间能出发?”
何诗宜很激动,这一刻她确定了这才是她真正等待的回应。
“我就在车里,”何诗宜看着插在方向盘边上的钥匙,“我想想,两秒钟左右吧。”
“好吧,我们在律师事务所的楼下见。”
“你在哪里?”
“我吗?”夏默说,“我在律师事务所的楼下。”
下雨了。
夏默最讨厌的天气。
这场雨唤醒了夏默不该被唤醒的记忆。他脑中最清晰的雨声,来自于那个遥远的夜晚,水滴拍打在仓库的铁皮顶棚上发出的回响,当时他还有最后一点希望,这个希望就是——他的那幅画还没有完成。
他记得当时在那个阴暗潮湿的仓库里,散发出案发现场特殊的甜腻气味。
这样说也许不够客观,特别是夏默自己心里很清楚,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他从不忌讳自己对案发现场这种气味的着迷,这是他公开的秘密,他喜欢有案件发生,喜欢追逐,喜欢狩猎。
但是在那个时候,他很讨厌这个气味,也讨厌自己对这个气味敏感与准确的判断。这代表着这个破败的仓库大概会找到一个受伤害的人。他只能祈祷——虽然他不相信任何神的存在,他祈祷接下来遇到的那个人还能活着。
祈祷奏效了,他听到了一阵痛苦的呻吟声。
声音来自黑暗中的一个角落。他迅速向声音靠近,他没有时间去寻找仓库的电灯开关,也不需要这样做,在黑暗中自由行动是他的动物天性。那个声音时断时续,但已经足够为他指引方向,他加快步伐,皮靴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重的叹息。
忽然,脚下的声音变了,他觉得自己踩到了什么,虽然看不清楚,但他仍能确定那是自己不想知道的东西,皮靴落在地面的鲜血上,这打开了他头脑中的倒计时开关。
他在一个集装箱的后面找到了她。
他的女友倒在血泊中,衣服已经被染透,夏默抚摸着她的脸,抚摸到了微弱的气息。
“夏默……”这已经是她最大的力气。
“是我,我在这里,不要怕。”
“那个人从后门跑了,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他穿着一件风衣,身高在……”
夏默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希望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前,为他留下更多的信息。她是一名刑警的女友,她已经学会了去做对破案最有利的事情。
或者说,对他最有利的事情。
“不要说话,”夏默阻止她,“保持清醒,我现在叫救护车。”
夏默打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无服务”。
去他妈的。
“夏默,我就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
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中,夏默看到她的脸上浮起一丝虚弱的笑容,“你撒谎。”
夏默无言以对。
“我的那幅画,还没有画完吧。”
“我们回去接着画,”夏默几乎要哭了出来,“我们回去接着画。”
“带着它,带着没画完的那幅画,无论你在哪儿,不要忘记我的样子。”
夏默知道她在告别。
“答应我。”她说,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我答应你。”
阴暗的仓库角落里,发出了一阵野兽般的哀号,那是一个男人所有的生命与灵魂交缠在一起,在最后脱离身体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