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崔研一会问自己,我是不是一个幽灵?一个不存在的人?
比如现在,在这间被改造成排练室的车库里,崔研一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团看不见的空气。即使在乐队排练的间隙,其他成员都出去抽烟聊天的时候,姜一晨依然像尊雕像一样坐在那台半人高的马歇尔音箱上,没有任何要跟她讲话的迹象。
在所有乐器的声音都静止下来以后,车库外的雨声变得更为清晰,雨滴拍打着头上的铁皮顶棚。
姜一晨用一块灰色的绒布反复擦拭着手里那把原木色的芬达电吉他。这把吉他在琴身尾部有一处明显的破损,姜一晨抚摸着破损的地方,像是在抚摸婴儿的肌肤。崔研一看着姜一晨的眼神,她多希望那个眼神是落在她的身上。
崔研一再次确认了自己身上的香水味,这瓶香水是她几天前新买的。事实上在崔研一的心里,她觉得这款香水无论从名气还是气味上都严重过誉了。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地买下了它,对她来说,这不只是一种味道,而是一个话题,一个理由,一种可能性。
“我记得你有很多把吉他,”崔研一凑近了一点,她希望自己的动作足够自然,“但是好像特别喜欢这一把。”
姜一晨抬起头,露出迷惑的表情,似乎这才确定排练室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你在和我说话吗?”他问。
崔研一觉得自己被打击了,但是她必须振作起来。
“虽然每天跟你们在一起,但我还是不懂吉他。”崔研一挤出笑脸,“这把琴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姜一晨对她礼貌地笑了一下。
崔研一不喜欢这个笑容,因为它看起来实在太标准了,标准到失去温度。她上一次见到这种笑容,是电视台里那个身材曼妙的女人,那时候她还不了解这种笑容背后的不耐烦。也许那天,对于陪同姜一晨一起去接受采访的自己,本质上也只是一个多出来的麻烦而已。那次采访最后以欺骗告终,崔研一在电视上看到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拍摄的纪录片,和那些断章取义、交叉剪辑过的对话。她好多次想找到那个女人讨要一个说法,但是那个女人拒绝接听她的电话,在她想要去电视台找那个女人当面质问时,阻挡她的却是姜一晨——整件事情中最大的受害者。
姜一晨不希望这件事继续发酵,他平静地接受了对自己不利的结果,平静得不像是一个地下摇滚明星该有的态度。
现在,这个笑容又出现在姜一晨的脸上,这让崔研一感到绝望,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局外人。姜一晨继续用自己缓慢的节奏擦拭琴身,等待着外面抽烟的人回来继续排练,而她,在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应该变得更有自尊,崔研一心里的声音说,保持沉默,不再主动跟他说话,不再卑微。
“你能给我讲讲电吉他的知识吗?”话一出口,崔研一就在心里咒骂自己没出息,但她却停不下讨好的姿态,“要不然别人都觉得我这个乐队经纪人也太不专业了。”
她赔着笑,弯着腰,倾尽所能。
“你想听实话吗?”姜一晨抬起头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当然。”
“实话就是,”姜一晨看着她,“我也不是很懂吉他。”
太好了,崔研一心想,真是他妈的太好了,至少他还愿意跟我说句话,跟我这个卑微的、渺小的、虫子般的女人说句话,真的他妈的太好了。
你是一支摇滚乐队的主唱和节奏吉他手,你有很多把形状各异的电吉他和带着复杂旋钮的效果器,你每天的生活除了排练就是演出,现在你告诉我你不懂。
你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懒得去想。
崔研一确认着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她觉得这个味道比之前更恶心。
抽烟的人陆续回来了,“聊天呢?”体脂过高的鼓手调侃着说。他回到架子鼓的后面,调整座椅的位置,习惯性地踩了两声底鼓。
其他的成员也都在准备着,贝斯手将背带挂好,旋转琴身的音量旋钮,主音吉他手一边低头看着电子调音表一边调弦,姜一晨也放下手里的灰色绒布,从马歇尔音箱上下来。
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只有我是多余的。
只有我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车库改造的排练室,不属于这款香水的味道,不属于和吉他有关的话题,不属于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