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万里和猜测的形象差不多,同时也和猜测的形象差很多。虽然夏默没有见过陈万里的照片,但当那个肥胖的男人走进来的时候,还是让他油然产生这样的想法。
肥胖只是陈万里给人的第一印象。如今的人类过于注重身材了,夏默心里想,所以当看到一个肥胖的人以后,才会本能地忽视那个人身上的其他细节,最后当你回想起那个人的时候,你只能想起成堆的肥肉。
但夏默喜欢观察细节。他看着陈万里身上那件不合体的西装,还有那条勉强缠绕在脖子上的深蓝色领带,这两样东西让陈万里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矛盾体。他气喘吁吁,汗水正浸透他的衣领和稀疏的头顶,仿佛刚结束一场马拉松。但是很显然,对于陈万里这种身材的人来说,要达到这样的状态并不需要走太多的路。
十分钟整,夏默看着手表,至少他是一个有时间观念的人。
夏默给陈万里也倒了一杯咖啡,陈万里坐到办公桌后面,将整个身体压在那把可怜的旋转椅上。他们等待他慢慢调整呼吸,等待他擦汗,等待他一口口喝完杯子里的咖啡。
“我的快递呢?”陈万里放下杯子,抬起头看着面前人高马大的夏默。
何诗宜用疑惑的表情在两个人脸上扫来扫去。
“快递有时并不安全,”夏默说,“我遇到过很多快递入室抢劫强奸的案子。”
陈万里转动椅背,扫视着自己一片狼藉的办公室,“那你觉得我这里是比较适合抢劫……”他挤出笑脸,“还是强奸呢?”
“比较适合老实回答问题。”
陈万里收起笑脸。
“你想知道什么?”
“曹英红,”夏默说,“也就是江雪的母亲,她找你到底有什么事?”
陈万里在进来这个屋子之前准备了几套答案,我不认识她,这个人是谁?没有印象。所有的答案都是同一个意思,就是没有任何用处。陈万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躲不过。
“遗产。”陈万里说。
“继续。”
陈万里告诉办公室里的另外两个人,曹英红第一次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曹英红并不打算把那笔钱用在自己只有百分之五几率治愈的疾病上。陈万里觉得,就算曹英红的病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几率治愈,她还是会选择等死,因为她早就决定了要把那笔钱留给江雪,她知道自己活着的时候江雪不会收她一分钱,所以把它写在了遗嘱里。
陈万里就是负责曹英红遗嘱的人。
“一共多少钱?”夏默问。
“100万。”
曹英红知道女儿在千山的职业,从地理位置上来看,上川镇和千山本就属于同一片地方。她们真正的距离来自于内心,来自于虽然看得到女儿的生活,听得到女儿的声音,却永远无法靠近。事实上,曹英红并不像大多数她那个年纪的妇女一样,为女儿的职业感到丢人,她只是觉得不够稳定。
所以曹英红在遗嘱里加了一条,要求这100万元分成五年继承,每年20万,在4月13日江雪生日的那天打给她。
曹英红没有想到的是,一直到死,女儿都不肯与她扯上关系。
“所以她把钱捐给了孤儿院。”说话的是何诗宜。
陈万里点头默认,“这笔钱从法律上来说已经属于江雪了,她有支配的权利。”
“可是捐助人却是你。”
“是我。”陈万里说,“因为江雪从一开始就认定,这笔钱跟她没有关系,她只给了我那家孤儿院的名字,甚至都不愿意在这里多待一分钟。”陈万里再次看了看自己狼藉的办公室,露出了自嘲的笑容,“当然我也能理解。”
“可是作为一名律师,你依然需要一个授权,一个合法性。”
陈万里很欣赏夏默的敏锐,他在想这个“快递员”说不定能成为他的朋友。“没错,我必须要有一个书面协议,清清楚楚地写着江雪授权我代为捐助,所以当每年的4月13日,江雪有了20万可支配的财产以后,她就会准时来我这里,在协议上签字,一句话不说就走,整个过程不足一分钟。”
“直到今年。”夏默说。
“直到今年,”陈万里重复道,“我是在没有等到她以后,才知道她在前一天已经出事了。”
窗外的雨声还在继续,这让夏默怎么都无法集中注意力。他可悲地想到,也许他从此以后的人生,将会永远被下雨天折磨,他将在这样的天气中陷入痛苦,无法思考。
“我能看看那份协议吗?江雪签名的协议。”
“我说的都是实话。”
陈万里坐在原地没动,他抬头看着对面的男人,那个男人虽然面无表情,但他却分明读到了一种坚持。陈万里再次叹了口气,对于身材肥胖的人来说,叹气成了一种常态。他将手伸向西装内袋,对面男人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警惕。
“我只是在拿这个。”陈万里晃了晃手里的钥匙。
上锁的抽屉柜被打开了,陈万里知道,他今天是一定要打开这道锁的,否则对面的家伙不会放过他。不过幸好,江雪的协议就放在抽屉的最上面。
他拿出三张A4纸,迅速推回抽屉重新上锁,将协议递给夏默。
“一共就签了这三次。”
夏默注意到何诗宜正凑过来踮脚看着,将纸张往下放了放。协议的内容正如陈万里描述的那样,没有更多的信息,下面是江雪一划而过的签名,仅仅两个字,也能看出江雪的不耐烦。
夏默将协议还给陈万里,陈万里把它放在办公桌上。
“你不收起来吗?”夏默问。
陈万里犹豫了一下,再次用钥匙打开抽屉,迅速将协议放回锁好。
他看不出对面的男人是否有表情上的变化。
“可是你为什么要匿名捐款呢?”何诗宜问。
陈万里白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的?他们的捐款协议中,不是说不会公布匿名者的信息吗?”
“他们没有公布啊,捐款的事是你自己告诉我们的。”
“可我没告诉你我是匿名啊。”
“难道会有很多人在每年4月13号的时候,都捐款20万过去?”
夏默偷偷看了何诗宜一眼,他知道这是何诗宜对于自己窃取匿名信息的临场解释,这个新手表现得不错。
“匿名是江雪的意思,”陈万里大概相信了何诗宜的说辞,“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也没问过她。而且……”陈万里说,“就算问了她也不会告诉我的。”
“现在的问题是,”陈万里继续说,“这笔钱还剩下四十万,但是我已经不可能再得到授权了,其实我想把这笔钱继续捐助下去,甚至差一点就这么做了。江雪如果知道自己会死,她的遗嘱里也一定会这么说。”
“这样做合法吗?”
“至少不会有人追究。”
场面陷入安静,何诗宜忽然注意到陈万里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她,这个眼神让她感觉有点不舒服,是尖锐、锋利、渴望的眼神。
“你觉得呢?”陈万里依然没有移开自己的眼神,他问何诗宜,“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理这笔钱?”
“我觉得……”何诗宜思索着,她在与自己做斗争,理性与感性的斗争,最后胜利的一方借用何诗宜的肉体说,“你应该继续捐下去。”
夏默看着他们两个人。
他觉得是时候进入下一个话题了。不知何时,他的手上多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另外一个女人。
“我们来聊聊她吧,”周晚晴的照片几乎贴在了陈万里的脸上,“这个人你认识吗?”
陈万里推了下办公桌,让转椅向后退了一点,以便能够将视线对焦在照片上,他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用笃定的语气对夏默说,“我不认识。”
“你再想想。”
“不必了,”陈万里说,“我很确定我不认识这个人,她不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客户,甚至不是一个和我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别忘了我是个律师,”陈万里忽然对自己的职业骄傲了起来,“我的技能之一,就是记住每一张见过的脸。”
何诗宜并不觉得陈万里在说谎,他今天已经交代了不少了。真正让她不解的是,夏默为什么会问这些问题。
她看到夏默正在迈开长腿,两三步就移动到了陈万里的身边。她预感到了一些事情,但这预感依然没有夏默的动作快。下一秒钟,夏默已经用强壮的上臂锁住了陈万里的头,将陈万里狠狠地按在了桌子上。
“我再给你十秒钟的思考时间。”夏默冰冷地说。
陈万里痛苦地哀号着,声音已经变了形,夏默看起来就像是印第安部落里宰杀动物的猎手。她匆忙上前试图拉开,却感觉到夏默的身体像一道坚固的围墙。
十秒钟以后,夏默放开了陈万里。肥胖的男人瘫坐在椅子上痛苦地喘着气,仿佛一个刚被救上岸的溺水者。
“夏默!”何诗宜愤怒地喊,“你这是在干什么?”
“在做正确的事。”夏默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很快,门外传来了监控器被击碎的声音。
“那个人疯了。”陈万里用虚弱的声音说。
“实在抱歉,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何诗宜不好意思地说。
陈万里摇了摇手,表示何诗宜并不需要道歉,“我没事,倒是你,跟那种人在一起,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何诗宜对陈万里道了谢,跑出去寻找夏默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