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李勝利的表現越來越怪異。他賣掉喂了八年的驢,讓一個屠夫大卸八塊,血淋淋看完了整個過程,又痛打了那隻看門狗,斷掉兩足,棄到山上,讓其自生自滅。人們在傳說,他中邪了。人們又在傳說,他瘋了。人們不得不傳說,他殺人了,否則為什麽會被警察死死盯住不放?
一名醫生對李勝利進行了精神方麵的測試,結論是:很可能因強刺激患上了精神障礙。
醫生有些額外的建議:“是否考慮過他是殺人案的目擊者?”
“呃……”肖荃被提醒,“起初倒也考慮過,那時人看起來還比較正常。”
“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精神障礙的反應會滯後。”
“嗯,不妨按這個審一審。”
懷著這種猜測,肖荃對李勝利再次進行了審訊,然而老頭變得更加沉默。
“要不還是來點手段?”老唐道。
肖荃不同意,“還是盯緊為住吧。”
“要說老肖,你還是太按規矩辦事了。”
老唐連盯都懶得盯了,脫了製服,他是個商人。
肖荃也無暇耗費太多精力在李勝利身上,他忙於複盤調查死者出租屋、焚屍拋屍現場以及嫌疑人的拋車地,但始終沒找到關鍵證據。杜樹鬆到底是被誰雇傭,至今很難關聯到羅鄭二人。作案動機的不明確為辦案帶來巨大障礙。篦子梳頭過一遍之後,是令人絕望的零發現。
從雲泥歸來的路上,肖荃不停在想,一定在某個時刻錯過了關鍵證據。多少次的辦案經驗告訴他,總有那麽幾次關鍵失誤。這一次,他同樣在想是否有錯過。但其實是悖論。
反反複複的思考是折磨,他焦灼難耐,可又無處宣泄,隻能忍受。他是決策者,所有人都聽他的指揮,盯著他的舉動。他開了車窗,熱風從臉上劃過,火辣辣割著眉毛、臉頰、嘴角、喉嚨和手臂。漸漸地,熱風變涼,天色漸暗,雨氣開始在周圍彌漫,空茫天色裏透盡人世慘淡……
暗娼小葉踏進門的時候,李勝利正在梳頭,一下又一下。平日裏一個雜毛腦袋,現在是圓滾滾的,黑漆漆的。小葉發現,老頭染了發。
“大爺,您染頭啦。”小葉粗聲大嗓,像男孩處於變聲期。
“啊。”李勝利梳得仔細,頭皮被梳得“嗤嗤”響。
“我幫您梳吧。”
“好。”
李勝利把梳子遞給小葉。
小葉本沒想來,但財迷心竅沒挨住勸。老頭說,你不來,就沒別人了。聽口氣,好像遭遇過別人拒絕。她是剩下的那顆菜,皮糙肉厚,挨得住掐。雖然老頭變態,但錢給得痛快。
小葉認真地梳著,像打磨一顆黑石頭,頭縫分得清晰。
老頭對鏡左右看著,道,“就這樣吧。”然後他拉她到床邊,“一會兒幫我個忙,出去以後把門鎖上。”
“為什麽?”小葉產生疑問。
“我想清淨兩天。”
“哦,行。”小葉傻傻地同意,然後熟練地脫成白條魚。
李勝利像平時一樣開始掐她,掐一下給一百,鈔票從頭堆到腳。小葉忍著痛。“啊……呀……啊……呀……”肉被老頭的手指逮著,像小貓在咬。不一會兒,人整個木了,燙得火燒火燎。一開始,她還在數著有多少下,後麵全亂了。她努力把持著眼淚,想著即將到手的鈔票,瞬間意誌堅定。小葉注意到老頭的一點兒不同,平日裏,他掐她的時候會“老子娘”地罵,且身體像發瘧疾般的顫抖,但今天卻出奇沉默。
過了會兒,小葉發覺肚皮上在下雨,睜開眼睛,發現竟是老頭在掉眼淚。
“你怎麽了,大爺?”她關切道。
“沒事兒。”李勝利在小葉大腿根子上狠掐一下,收了手,“把錢撿起來吧。撿完,拿鎖去鎖大門。”
“哦。”小葉挪動著麻木的身體,抖掉渾身的錢,撿了厚厚一摞。她一驚,“大爺,給太多了。”小葉雖貪財,但有底線。
“拿著吧。”
李勝利又端來一個盒子,盒子裏都是現金,足有五六萬。
“你想拿多少,都是你的了。”老頭道。
小葉又一驚,“大爺,我不能要啊。”
“你不要,我也就燒了。”老頭居然拿起了打火機。
“我要,我要,還不成?”小葉忙不迭接過了盒子。
“去拿鎖子鎖門吧。”
“哦。”
小葉拿了鎖,感覺要掉眼淚,回頭看一眼,依依不舍。
“去吧。”李勝利揮揮手。
小葉走了出去,麻木消掉,痛回來了。她向大門走去,回頭又看一眼,“大爺,我真鎖上了?”
“鎖吧。”
“那你怎麽打開啊?”
“我爬牆打開。鎖吧。”
小葉帶上門,鎖了,又抻了幾下。她不死心地朝門縫裏看,老頭再次朝她揮手,“去吧。”
小葉“哦”了一聲,向山坡下走去,越走心裏越發毛。走到大槐樹下,她突然折返跑回,一邊拍門一邊大喊:“大爺!大爺!……”
沒人應聲。
一股不祥的預感漫上心頭。
小葉翻牆進院,跑進屋裏。
“大爺!”
李勝利正平躺在炕上,頭衝窗戶。
“大……大爺!你睡著了?”
小葉走上前去查看,隻見老頭雙目圓睜,額上一道血流,正自鼻翼處分開。一聲尖叫,小葉竄了出去。
一束閃電劈下,“劈啪”,雷聲炸裂。
小葉撞在了大門上,打不開。她已經忘了門是鎖著的。她平複著心跳,又跑回屋裏確認。
她顫抖著手伸向老頭的手腕,一摸,體溫還在,脈沒了……頓時想起了死去的奶奶。
又一聲炸雷,風雨大麵積席卷……
盤山道上,肖荃忽然接到老唐的電話。
老唐口氣急促:“老肖,出事了!你快返回!”
“怎麽?”
“那老頭,就是李勝利,自殺了!”
肖荃一驚。
“人現在在哪兒?”
“正往衛生院送!”
“我馬上過去!”
“好,你快來吧,而且有別的發現……”
“知道了。”肖荃斷掉電話,忙打方向盤返回。
到達衛生院時,發現老頭已經蓋上白布單。
“死了?”肖荃心痛一下,看來老頭是有些問題了。
“來的路上就沒氣了。”老唐道。
老唐掀開白布單,指著死者的額頭。
“看到了吧?
肖荃他努力看向那處,如同竄出的第三隻眼。那裏竟嵌著一枚梅花釘。頓時一驚。
“還有這個。”老唐拿出一支鋼筆。
“什麽?”
“凶器。”老唐撥動機關,竟是把構造精巧的微型手槍。
肖荃忽然記起來,第一次去李勝利家,這支筆就夾在一本無線電書裏。
“報案人呢?”
“在門口。”
暗娼小葉坐在門前,正舉著一張紙幣透視著其中的粉紅色。雨點兒敲打出一圈圈漣漪,冷風蟄到了門裏,她打了個寒噤。兩個身影走了進來,是肖荃和老唐。
肖荃和小葉聊了聊,排除了她的殺人嫌疑。
“他把所有錢都給你了?”肖荃又問。這一點更令他產生困惑。
“嗯,都在這兒了。”小葉低著頭,消化著緊張不安。
“你是怎麽覺得的?”
“我也說不太清,就覺得很奇怪。他讓我鎖門,我就鎖了,出門一想,越想越不對勁,他像是在交代後事呀。我感覺到不太好,就趕快爬牆跑回去看,沒想到人已經那樣了。”小葉滿目惆悵,低頭看著錢盒,“這錢,我不會要,誰要,給誰。”
“一共有多少?”
“有五六萬吧,還連著號,都是嶄新的……但這邊上有點血,不知道怎麽回事。”小葉指給肖荃看,每一張上都有,“上次他給我的錢也是這樣。”
肖荃拿過一摞,血跡滲在錢的橫側麵,呈連續狀的擦痕。這更讓肖荃生出些疑問。
“走一趟。”肖荃突然對老唐道。
“去哪兒?”老唐忙不迭跟隨。
“泥塘子。”
“去那兒幹什麽?”
“別問了,去了就知道。”
兩人驅車離開。車劈著雨霧前行,雨刮器拚命搖擺,拍打著肖荃的想象。
“凶手八成是老頭了。”老唐禁不住道,“這一次,總該有定論了吧?”
“有可能是,但他不是殺死姑娘的凶手。”
“嗯?不明白啊。”
“如果不出所料,泥塘裏還埋著另一個人。”
老唐腦袋發蒙,一時轉不過彎,“誰啊?”
“杜樹鬆。”
“還是不明白啊。”
“老頭是目擊者。”
肖荃想象著死者被殺那日的真實情形,想象著目擊者一雙恐懼的眼睛,想象行凶者看到目擊者的那一刹那……行凶者措手不及,目擊者更加措手不及……萬般陰謀,自恃萬全,殺人者卻遭遇目擊者。凶手一定慌掉了,急忙要去滅口,卻反遭目擊者殺害。李勝利可能截留了凶器,還有一筆帶血的錢。
“你是說目擊者殺了作案凶手?”老唐打斷肖荃的思緒。
“沒錯,很可能就是那樣。”
雨勢驚人,莽莽蒼蒼,疾馳的車似要被大風掀掉。如同命案那日,相似的悲迷輾轉於混沌世界,轉換成濕漉漉不甘而亡的魂靈。
車停在了峪田村口。褐黃色的泥水滾滾橫流,路麵全看不清了。肖荃甩掉鞋子,踏上前去。老唐擎著雨傘,緊緊跟隨。
肖荃折根木棍,紮進泥塘子,毫不猶豫。其實,他早該想到,罐子埋屍,非是當地人,絕不會多此一舉。李勝利遭遇這一劫,應該是始料未及,他終於是被負罪感折磨至發瘋。
“老肖,小心陷進去!”老唐大聲喊,雨傘擎在頭頂,分外無力。
肖荃努力找尋,與汙泥爭戰了好久,然而終未有收獲。難道推斷有誤?他不信。又調來數台挖掘機,開始大麵積工作。塘泥被開掘數遍,黑色腐物散發著惡臭,驚擾了大片鳥群。
考慮到屍體有可能埋在焚屍現場附近,麻田村的探尋工作也在展開。五隻迷茫的警犬在村中走動,嗅聞碎布條、塑料垃圾和動物糞便。
肖荃又帶幾名偵查員去了老頭家。進到屋裏,第一個發現是,屋子竟十分幹淨整潔,似乎經過精心地灑掃。在堂屋掛曆上,肖荃發現當日有紅色標注,上麵寫了“死日”兩個字。看來老頭早已有赴死計劃。遍找屋裏各處,沒找到死者遺書。炕的床單上遺落幾點血,地上也有。
老唐解釋:“來的時候,炕上基本就是這樣,地上的血,是抬人的時候落下的。”
肖荃去了院外,雨還未停歇。房子對麵的地窖吸引他走過去。地窖門有一米多高,俯身才能進入,再往裏,有條土台階路通向一扇木門。肖荃走到最下,推了推,沒推開,門閂上有鎖。透過門縫望去,一口口黑色壇罐整齊排開,細聽,“劈裏啪啦”,傳出密語一般的聲音。豁然地,在黢黑中,一隻手急速向門縫伸來。他慌忙逃開,定了定神,才知是幻覺。
“是泡菜在發酵,有氣體。”老唐道。
“嗯,是這麽回事。”肖荃心跳不止,他還從未這樣過,“把壇子搬到院子裏吧。”
“要動這麽大勁嗎?”
“先搬出來再說。”肖荃不想放棄此前的推斷。
幾十口泡菜壇子被搬到了院中。肖荃下令將所有泡菜倒出。眾人七手八腳,翻倒壇罐,好像盛大的狂歡。
肖荃又去了地窖,查看有無可疑之處。忽然,院裏傳來一聲驚叫。
“肖頭兒,有情況!”一名偵查員氣喘籲籲奔到地窖口。
“怎麽?”
“您看看就知道了。”
肖荃忙爬上地麵,隻見一顆圓滾滾的頭顱正混在泡菜疙瘩中,令人驚駭。那是一張被泡得烏紫的臉,五官裏正往外爬著蛆蟲。眾人幹嘔著逃到很遠。隨後,在橫流的泡菜湯水中,又陸續出現了四肢和軀幹。拚湊成一個完整人形的時候,眾人鬆了口氣,又吃驚地發現,竟有剩餘,是一堆接近白骨的腐肉。
老唐止不住感歎:“媽的,早知道這老家夥有問題,原來不止弄死一個啊。”
隨後,在地窖的隱蔽處,挖出一顆被埋藏的骷髏。
這樁案子震驚了整個新津。記者們紛紛到來,忽然熱鬧了雲泥。媒體紛紛報道:六旬自殺老翁家中藏兩屍,竟是殺人狂魔。標題聳人聽聞。
肖荃的推測隨即得到證實。屍檢在兩日後完成,其中一具確認就是杜樹鬆,他死於致命銳器所傷,而那筆錢上所遺留的血跡經驗證,也屬於他。另一具的屍檢同時進行,經分析,死亡時間至少在三年以上,同樣死於致命銳器所傷。創傷形狀與杜樹鬆身體上的十分相似。排查走訪之後發現,死者疑似同村一名失蹤者,三年多沒有音信,是個晝伏夜出的慣偷。
有村民給出這樣的說法:“李勝利以前好像說過殺賊不枉法的話,說的時候還十分氣憤。那家夥肯定去他家偷過,讓他給逮住殺掉了。”
這起案中案交由分局去詳細調查。肖荃回歸焦屍案,繼續挖掘羅鄭二人的殺人陰謀。不過,他的調查一直遭受非議,羅鄭二人的社會身份是強大阻力。警局內部的分歧愈演愈烈,尤胖子占了上風,提議將案子結在被殺的杜樹鬆身上。肖荃幾乎變成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