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籍無名的潮白河迎來陌生來客。正是午後,日光下河水泛白,潮浪翻卷,“潮白”故此得名。河中有些船隻,桐油烏亮,靠著岸,被錨繩牽絆,隨波浮動。這一帶人,多數吃船飯,販藕、捕魚、拉沙,古老營生堅守著最後的孤寂。船上的人或坐或躺,有在飲茶,有在推牌,有在玩手機。
芮智從岸邊走過,引來好奇目光的打量。淘洗命案的真相,拚的是一份耐力,他不想半途而廢。他要一些人付出代價,不隻為蘇岩,更為他自己。
連日來,他一直在思考萬晨宇和鄭幹洲的關係。梅勝如果投靠的是萬晨宇,“投靠”意味著萬晨宇人生得意,這“得意”裏是否就有鄭幹洲的“功勞”?但鄭幹洲身世成謎,這關係實在難解。
肖荃也在思考同樣的問題。新津的偵查並未形成網絡,觸及實質的挖掘工作難以展開。權勢羈絆,裹足不前,新津局上下膠著著一種無力,人人疲憊。
“你好,有誰認識萬晨宇?”芮智走到一條船前,無目標地詢問。
沒人理會他。好奇的目光收回,繼續在各自的娛樂活動中消磨。不遠處還有一人探尋,似有回應他的意思。那家夥半躺著,蹺著腳,搭在船幫上。
芮智順直覺走了過去。
“你好,認識萬晨宇嗎?”
那家夥坐了起來,身體烏亮,眼白大得驚人。
“你是誰?”
“我是萬晨宇的朋友。”他托詞。
“他老漢兒叫什麽?”
“不知道。”
“他媽嘞?
“萬惠蘭。”
“不曉得。”那家夥又躺了下去,閉上眼,蓋了鬥笠。
芮智往船裏扔了支煙。他正在學習人情世故。
那家夥抹下鬥笠,盯他一眼,撿了煙,拿鼻子嗅一下。
“你真是萬晨宇朋友?”
“是啊。”
“找他做啥子?”
“玩。”
“撒謊都不會撒。”那家夥撲一口煙,高傲地將他揭穿,“他早不在潮白河了,十幾年前就走了。”
“她媽離婚後走的?”
“這你倒是知道。你到底是幹什麽的?”
“和你也沒關係吧。”
“你總要做個自我介紹,不然怎麽幫你?”
“她有個表姐死了,沒人奔喪,所以來打聽打聽。”
“早說嘛。去島上問問吧,興許能打聽到。”那人指了指河對岸,那裏有座小島,蔥蘢一片綠意。
“上島去問誰?”
“他老漢兒老關。你找隻船,渡你過去。”
“你可以嗎?”
“可以,但要收錢,一百,不講價。”
“太貴了。”
“五十,一個來回,上船吧。”這家夥已摘掉了錨繩,訛詐似的等他上船。
芮智隻能跨了上去。那家夥衝臨船努一下嘴,頗顯得意。船艙裏都是沙子,芮智沒辦法坐下去,隻能抓緊了船幫蹲著。發動機“呼啦”一聲響,船猛然竄了出去,水花濺起。
“你跟萬晨宇熟不熟?”行駛途中,芮智問。
“都叫他麅子!還跟他是朋友,連外號都不曉得!”這家夥又探究道,“你到底幹什麽的?一會說報喪,一會兒又說找朋友玩。”
“我是警察,來查線索。”芮智承認了身份。
“真的假的?我就說嘛,你不一樣。啥案子?”這家夥表現出好奇。
“不方便說。”
“了解,總看破案電視劇,是怕走漏消息吧。不過我猜,麅子可能殺人了,哈哈。”
“你了解麅子?”
“太了解了,我們一塊玩大的嘛。麅子是他媽帶著後嫁到這兒的。聽說他媽還掛記另一個男的,應該就是麅子親爸,不過好像是個蹲監獄的。”
“他親口說的?”
“是老關以前說的,說她老婆管不住腿,又跑去找野男人,又說是去摘棉花。聽的都是半截兒話,也不曉得是真是假。”
“麅子後來還回來過嗎?”
“基本沒怎麽回來過。那種幾進幾出的小混混,沒準現在也在監獄裏蹲著了吧。”這家夥一拎發動機,火滅了,船靠上岸。
“給錢吧,五十。”那家夥捏捏手指,直截了當。
“我怎麽回去?”
那家夥遞上一張名片。
“你打電話,我來不了,讓別人接你。”
芮智看一眼名片,名叫陶喜旺。
“叫你老陶可以吧?”
“可以,都這麽叫。”
芮智給他一張五十元,跨出了船。眨眼間,船已經竄到河中央,發動機聲遠去。
芮智抬頭,小島近在眼前,猛然大了好多倍,沼澤地裏種滿蓮藕和茭白。圓木橋鋪在蓮葉叢中,伸向半山腰一座木房子。木房子上麵有兩座高聳的山尖,鳥雀環繞。
芮智沿著橋向木房子走去。房子兩間,一間住人,一間放雜物。屋子的窗台上,收音機嘶啦嘶啦在響,信號時斷時續。
“……今天白天到夜間,全市晴轉多雲,部分地區有小到中雨……”
芮智繞著屋子轉了一圈,人沒在。或許人在島上其他地方做事。他坐在了舊藤椅上,計劃等一等。藤椅旁邊有個狗食盤子,狗也不在。
他拿出紙筆,列了一些人名,勾畫起案子線索。自小受傷的養女萬妍燕、溺水身亡的萬大福、負案在逃的萬晨宇、失聯的萬惠蘭、身世成謎的鄭幹洲……冥冥之中勾連著某種真相。龐雜中,一定有撞開真相大門的缺口,隻是不知道隱藏在何處。萬妍燕和萬晨宇出生於同一年,似乎在那年,萬家發生了太多事兒。又會是什麽樣的事兒?住在島上的老關會不會了解一些狀況?一切未知。
天開始起了變化,金邊雲層層堆積,很快將日頭吞沒。四周河霧迷蒙,很快將小島包圍。切膚地,有惡風、潮濕,有天地凝固,水乳交融。很快,雨下了起來,覆蓋了天地所有。
屋前晾衣繩上懸掛幾件衣物。他收起衣物,掛進了屋裏。又掏出手機給老陶打電話,告知情況。老陶轉而撥老關的電話,但電話鈴聲卻響在屋子裏。
一聲炸雷,信號斷了。老陶又打了過來,道:“老關可能在後山上,他有些菜地在那兒,雨太大,趕不回來也有可能。”
“那等等吧。”
他掛斷電話,找個凳子坐下,繼續思考案情。但紛亂的線索搞得他煩躁不安。孤島,大雨,令他生出絕望。這處,這刻,他在淪陷。他開始用冥想化解危機,頭頂超越出另一個自己。俯瞰肉身和大地,如此卑微,一切隻在虛空裏轉化,形成生物電,互相抵消。他混淆了視聽,世界是他,他是世界,融為一體。抽離出來,他看到河水暴漲,有幾條魚被衝上橋,翻轉跳躍。迷蒙中,一隻黃狗跑到橋頭,濕漉漉地。他想,主人應該馬上出現。
出於禮貌,他走到屋簷下等待。黃狗狂吠一陣,旋即又跑掉了。跑一陣,又停下,回頭繼續吠叫。或許主人有些意外?他望到牆上的鬥笠,摘下來頂在了頭上。
他跟著狗,冒雨去到後山。山石中間有一片菜地,但卻不見人。他看看狗,狗也在迷茫當中,無方向地吠叫著。菜地裏有個草棚,他帶著狗去下麵避雨。就在這時,洪水蔓延下來,呼嘯著進了菜地。狗突然轉頭,衝某個方向吠叫起來。芮智望去,見有兩個模糊的人影,影影綽綽。
“關師傅!”芮智喊。臉上的雨水橫流,他抹掉一把。
其中一個人影消失了。狗向那人奔去。
一陣狂風刮起,搖擺起草棚。芮智無法挪動,蹺著腳,坐在橫木杆上,看那人消失。等風勢弱掉,他才嚐試著走出草棚。遠遠地,看見木屋裏亮起燈,老關應該回去了。濕掉的鞋讓他的腳一直打滑,他索性把鞋脫掉,拎在手上。
走到木屋前,他已狼狽得不成樣子。那人在屋裏坐著,擺弄收音機。
“是關師傅吧?”
老關轉頭,一張瘦刀條臉,紋如刀刻。他打量他一下,又低頭擺弄收音機,噝噝啦啦。
“島上就你一個人?”芮智對此前的模糊人影還有疑問。
“嗯。”
“不問我是誰?”
老關再次轉過頭,“那你是……”
“我是警察。”
老關臉上帶點吃驚,“哦……以為采蓮來的。”他指了指矮凳,道:“坐吧。”
芮智坐下。
老關拉長了收音機天線,但信號仍然糟糕。
“向你打聽點兒你前妻萬惠蘭的事兒。”芮智道。
“哦。”老關眼皮耷拉。
“知道她現在的狀況嗎?”
“不知道。”
“沒聯係?”
“沒有。”
“萬晨宇是你養子吧,有聯係嗎?”
“沒有。”
“他犯過些事兒,警方在追查他,這事兒知道嗎?”
“不知道。”
“聽說萬晨宇親爸在坐牢?”
老關愣一下,“我不知道。”
“是嗎?聽說你前妻以前總去新疆,你一直意見很大。”
老關不說話。
芮智又問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老關一概以“不知道”作答。
忽而,窗外出現一個人影,轉而又消失了。芮智警覺地跑了門口。“島上不止你一個吧。”芮智道。
“就我一個。”
芮智直覺他在撒謊。
“這麽晚了?不上岸嗎?”老關變得急躁。
“等雨小點兒,打電話給老陶。”
“哦。”
老關撿起一筐扁豆角掰起來。芮智也幫老關掰起來,同時在觀察著屋裏的狀況。先前,他沒仔細看,如果島上另有他人,一定有別的跡象。
很快,他便捕捉到一點證據。窗台上有兩個牙膏杯,一個高級雙螺旋剃須刀,一雙絕非老關會穿的幹淨皮鞋……窗前懸掛的衣物中,雜著一件更年輕的衣物,一件雪白得耀眼的襯衫。
“那件衫子,是關師傅穿嗎?”芮智突然問。
“啊,不……是我穿……”
“好像偏瘦點兒啊,也不適合幹農活。”芮智站起來走到窗前,捏過襯衣的一條袖子,隨意一翻,便看到醒目的“BH”字樣,又捉到另一條袖子,袖口上缺了一枚紐扣,栽線的地方竟豁著一道撕裂的口。
芮智望一眼老關,老關也在望著他。緊張情緒越發在周身彌漫。一顆扁豆角“啪”折在老關手中。
“這衣服不是你的吧。”
“啊,是……有個幫工離開了,送了我。”
“我這衣服也濕掉了,要不送我穿吧。”
“……也行。”
芮智摘下襯衫換上,把自己那件掛上了衣架。他回到扁豆筐前坐下。
天色漸暗,雨勢漸弱。那整整一筐扁豆角都成了段兒。芮智暗忖著,老關的心思碎成了一截又一截,他在替誰打掩護?他悄悄給王彪發了短信,但信號微弱,竟沒能發送。又打電話給老陶,也打不出去。
老關試探著問:“是打給老陶嗎?”
“是啊。看樣子下小了,也該上岸了。”
“我送你。”
“也行。”
兩人起身,一前一後走到藕塘邊。一隻小船停靠岸邊,裏麵灌滿了水。
“要先排水吧?”
“嗯。”
老關跳到船上,拿鬥筐排起水。芮智在岸上等待。
潮濕彌漫的藕塘上,一群鳥在飛,盤旋著遠去。天被雨水洗透,露出青白色。絲絲涼風撲打在兩人麵上。風從藕葉上**過,發出“嘩啦啦”的響動。
忽然,一束手電光照在了芮智臉上,他慌忙用手遮擋,看到一個黑的人形。
“老關!”
老關也嚇了一跳。
“快上船!”
芮智還沒反應過來,那黑影便撲到跟前。他一頭栽進了藕塘,隨之折身攀住了小船。但天地卻在飛旋,黑暗裏,一張麵孔浮起,鬼魅一般。他還未辨識清楚,就見一管黑物急速戳過來。他積聚渾身的力量,擋掉了那致命一擊。“噗”一聲,有東西鑽進了肩頭,帶出一陣兒劇痛。他聽見水麵上模糊的喊聲:“你瘋了!”隨之又聽見沉悶的兩響。
他痛得沒了思考,隻剩下本能,在搏命。他信任了地球引力,用力墜落。在藕根的牽絆中,他拚命地遊起來,遊進寬闊無邊的黑暗,遊向對岸點點閃爍的燈光。他不能回頭,他清楚他的手段。身後的發動機聲,撕裂刺耳,一束光從頭頂劃過。“噗”,又一聲,水麵猛地一抖。他猛含一口氣,沉了下去。可是,船還是近了,近在咫尺,幾乎從他背上擦過去。冒頭的一瞬,又是“噗”的一聲。他再次翻身下水,摸索到船底。他拚盡全力,意識張開,記起了腰上有把工具,一把瑞士軍刀。他摸到了刀,張嘴,猛灌一口水,咬開刀刃,刺入船體,一下又一下……他在與野獸角力。那張鬼臉突然探下,水波盡碎,猛然,一隻手張出巨大的握力逮住了他的手腕。軍刀脫落。他隻有舉起拳頭,奮力迎擊。誰知,他還未來得及發揮,那手竟鬆掉了,冥冥中感覺,船也收了勢。不知過了多久,遙遙地,聽見另一個發動機聲,近了,終於近了……體力驟然消退,他開始下沉……
一股托舉力猛然將他頂起。他被倒提,耳、鼻、口、眼瘋狂排水,頭脹欲裂。意識化成透明,瑟縮顫動,像一隻水母。醒來,他躺在一間小診所,老陶和一群人圍著。
“醒了!醒了!……”
他以為是魂落他鄉,但疼痛證明著他還在人世。眾人好奇他的受傷落水,更好奇他肩頭的那顆鋼彈。診所大夫無法做手術,隻剪開他的袖子,做了消炎處理。那金屬物明目張膽占據著他的身體。他欠了欠身體,更痛得難以自持,止不住呻吟。
“我要打個電話……”但手機落水,已無處尋覓。
老陶借給了他。他能記住的應急號碼有限,肖荃的號碼是其中之一。他匯報了遭遇,但具體情況,還無法說清。
肖荃聽完,又轉給王彪。王彪連夜趕往潮白河。
小診所大夫催促:“快點吧,快去大醫院,彈珠得趕快取出來,不然麻煩大了。”
老陶連同幾個村民連忙抬了芮智上車。所有人手忙腳亂,同時懷揣迷惑。
在車上,芮智後知後覺地問:“報警了嗎?”
“沒報呢。”老陶道。
“趕快報,老關情況不妙。”芮智一臉嚴重。
老陶忙撥打報警電話。芮智怕老陶說不清楚,搶過電話,把情況說明。
躺進手術室時,已是深夜一點。鋼彈取出後,醫生膽戰心驚,道:“差一點點就射到脖子了,那位置可是動脈。”
芮智生出點兒後怕。再看爛成泥的右手,已腫成一個明亮的球體。醫生拿注射器一點點往外吸膿液。之後,他又昏睡過去。寒夜寂靜,他掉進了水底,還在搏鬥,還在掙紮,是反複剪切的夢。
島上的搜捕行動並不樂觀,老關下落不明,遇害的可能性很大。
翌日清晨,王彪驅車到達,一見帶血的鋼彈珠,頓生滔天怒氣:“他媽的,也太猖狂了,硬碰硬,眼皮子底下搞事兒啊!”
芮智將此前的思考說給王彪。王彪聽完,雲裏霧裏。他們才剛剛開始溝通。
“你的意思,那姑娘的死和她的身世有關了?”
“很有可能是。查到她的身世,很可能就接近了她被殺的真相。”
“襲擊你的會是誰?”
“一個投靠過鄭幹洲的人,一個要替鄭幹洲保守秘密的人,或者準確點兒說,就是麅子萬晨宇。他先雇凶殺掉了表姐萬妍燕,又親手殺掉了舅舅萬大福,殺人時穿的就是我身上這件。”
王彪眼前恍惚一下,看來那次屍檢的結果一定有問題了。
芮智繼續道:“殺人以後,他逃到那座島上躲避,如果養父老關也了解真相,那老關現在一定凶多吉少。”
王彪一陣唏噓,“如果一切都是巧合呢?”
“不是巧合,是人為。如果一個人幹一件事翻了盤,他會幹一百件事堵窟窿,否則隻能完蛋。”
“萬惠蘭會不會因知道真相遇害?”
“他如果還有點兒人性的話,殺她母親不太可能。”
“所以現在關鍵是要找到萬惠蘭了?”
芮智沒有回應,他想到了蘇岩。重重圍剿殺戮,令他不得不去想那種可怕的結局,盡管他早已做過心理建設。
病房裏靜悄悄的,有名護士緩步從旁邊走過,如同一團白色的氣體。“撲嗒,撲嗒”,腳步聲漸漸遠去。
翌日上午十一點,警方自河流下遊找到一具浮屍,額頭中了數槍。
經確認,是老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