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核懸疑必讀書(全4冊)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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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頭兒,發生件怪事。”小戴氣喘籲籲回到辦公室。

肖荃正埋頭處理雜務,蔑一眼他的“一驚一乍”。

“真的,絕對是怪事。人民教師大白天搶劫,而且巡邏隊就在附近。”

“別沒正事兒了。”

“我說了你肯定不信。”小戴翻到手機新聞,圖片上,張少彬被按倒在地,“沒想到居然是他!”

肖荃也一驚,“人現在在哪兒?”

“在咱們局看守所。說是和老婆鬧離婚,壓力大,就上街幹了蠢事。”

“沒腦子的家夥。”

“我有個疑問……”

“講。”

“他是匿名舉報者。會不會是怕遭凶手報複,故意躲進了看守所?”

肖荃彈一下小戴的額頭,“又發散過頭了吧。”

“雖然可能性較低,但我認為是條思路。”

“去一趟。”

“認同我了?”小戴喜不自禁。

“是看望。”

新津看守所會見室,鐵窗冰冷無言。門打開,獄警將張少彬帶了進來。一個出軌者付出的殘酷代價一盡呈現在眼前。男教師目光低垂,柔弱地坐在了肖荃對麵。從失卻尊嚴到淪為囚徒,僅僅用了不到一個月。他抬了抬眼皮,又迅速把頭低下,脖頸好像折斷般無力。

“難道就這點兒出息?把頭抬起來,沒在審你。”肖荃提醒他。

張少彬無力地抬起頭,目光散亂。

“破罐子破摔吧,別人說黑就是黑,這事沒法兒翻案。芮智三番五次找我,還拿話刺激我。如果不是他找我,沒人會知道我的事兒。是你們保密工作沒做好。本來我不想舉報,舉報完卻是這種結果。”

“你不了解他的處境,他也在坎上。你的問題歸你,我們的問題歸我們,不要混淆。這也不能成為你上街搶劫的理由。況且,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和你老婆早有問題,借這事暴露罷了。想不明白,那是你自己糊塗,能怨著誰?”

“反正也想明白了,正人君子難做。”

“好歹當過老師,不清楚搶劫的後果?”

“我是未遂。”

“未遂?你倒挺能開解。”

男教師無望地把頭低下。

“他要待多少天?”肖荃問負責此案的民警。

“還沒定,等上訴,有可能判刑。這人性格太弱,臉皮薄得跟紙糊的一樣,才犯這種傻案。”

“考慮下他的精神狀態吧。判刑,這人廢了。”

肖荃無奈搖搖頭。手機鈴聲響起。

“喂……知道了。”肖荃表情凝重起來。

一座荒丘,肖荃帶領幾名幹警急匆匆走著。在一處民房,有人發現一具男屍。枯枝敗葉覆蓋的院子裏,隱約有座房子,刷著斑駁的藍。

房東帶肖荃等人走了進去,他戰戰兢兢道:“之前也來過幾次,看見門從裏邊鎖著,以為人在休息,就沒敲門。但後來發現有點兒不對勁,他是做木匠活的,好長時間卻聽不見電鋸響,打電話也打不通,於是就尋思著爬牆進去瞧一下。推開屋,聞到一股怪味,找了找,從床底下找到一床棉被,一拉一拽,有個死人滾了出來,當時就嚇得癱在了地上。”

肖荃戴上口罩進入現場,見男屍斜躺在床下,棉被半裹,頭下有些血汙。血汙已惹了蠅蟲,嗡嗡在爬。屍臭濃烈,熏得人頭昏腦脹。好幾名幹警忍受不住,逃了出去。隻有肖荃和一名法醫忍受著惡臭做起檢查。法醫小心翼翼捧起死者的頭挪動一下,發現右側太陽穴處有兩處空洞,仔細看,有兩粒鋼珠嵌在其中。被射殺的可能性很大。屍體麵部已經腐爛,部分白骨隱隱外露,一大塊頭皮因挪動掉落下來。房東在一旁站著,看得膽戰心驚。

肖荃搜尋了死者的衣物,沒發現可證其身份的證件。行李還在,是一個牛仔布的旅行包,包上有多處側口袋,在其中一個口袋裏,發現一張臨時身份證,持證人為梅勝。

“肖頭兒?”小戴在門口喊。

“怎麽?”

“隔壁有發現。”

肖荃忙去了隔壁。隔壁是木工房,電鋸上有把疑似獵槍的模型,地麵上散落著金屬切割物以及齒輪之類的細小零件。

“肖頭兒,院子裏也有點發現。”又有人報告。

在門口的樹幹上,發現幾枚彈珠,樹杈上綁有碎裂的酒瓶。顯然,有人在院中試槍。

肖荃推測,死者是梅勝的可能性很大,他隱居在此,以做木匠的名義造槍。一個造槍者竟被自造的武器殺害,十足諷刺。

梅勝的妹妹趕來新津,一見梅勝的行李包,便斷定是他哥哥了。她哭了,雖然兄妹關係稱不上融洽,但畢竟一起長大。

“你哥哥來新津是投靠朋友,說了是幹什麽嗎?”肖荃問。

“不知道。他的事兒從來都是自己拿主意,連我嫂子都不知道。”

“他造槍,這事兒你清楚嗎?”

“我不太了解。”

“他交往的朋友裏,有沒有麅子這個人?”

“不知道,反正是有些狐朋狗友。”女人擦了擦眼淚,接著道,“我爸早就跟他說過殺雞的故事,他不聽,現在一定懂了。”

“什麽故事?”

“我爸對他說,你看那喂雞的看起來對雞很好,一把料一把料仔細喂,求它下蛋。等到要吃肉的時候,他求的就不是蛋了,他要它的命。我爸隻是比了個例子,說他和他那些狐朋狗友都是互相利用的關係,利用完了,命到最後怎麽丟的都不知道。”

屍檢結果表明,梅勝死亡時間至少在五十天以上,比萬妍燕被害時間更早。並無線索證明,他的死一定和麅子有關,但那把微型手槍又將他和萬妍燕的死勾連起來。麅子萬晨宇難逃幹係。

新煤集團內部有人反映,一名叫龐博的部門經理自兩個月前就不再任職,他的相貌看起來與戶籍照片上的萬晨宇十分相似。且龐博和鄭總關係不一般。調查的結果,龐博去向未明。

這起命案再次引發輿論關注。肖荃頂著“命案必破”的壓力,孤獨前行。鄭幹洲發報紙聲明稱,這起案子和新煤集團毫無關係。然而肖荃要查的是他本人,並非新煤集團。鄭幹洲偷換概念的本領,控製輿論的能力,公關布局的野心,昭然若揭。穩定大局的手一揮,肖荃更是沒了作為。案子徘徊在瑣碎的現場證據和很難發揮實質作用的證人證言中,如僵死之蟲。

在豪華的津會所,肖荃與鄭幹洲推杯換盞。他來做私人式的刺探。

肖荃微笑著對鄭幹洲道:“鄭總,咱遲早得打開天窗說亮話。”

鄭幹洲帶著半分醉意,同樣微笑:“老鄭我現在就打開天窗,你是我的好兄弟。沒別人,就咱倆!好兄弟,喝一杯!”

肖荃勉強碰了杯。自第一次和鄭幹洲打交道,肖荃便心有膽怯,像自然界食物鏈上的天敵與獵物。他走不進他的笑容、走不進他的隨意、走不進他的舉重若輕。鄭幹洲的每一個動作,都仿若告訴他:小子,你別折騰,否則就是死。黑洞一樣深邃的眼睛裏,鑲嵌著“別跟我鬥”的決絕。

軟弱之感伴隨了肖荃多日。回到家,洗個澡,清醒許多。他很想和妻子聊聊自己的軟弱,聊聊人生的暗惡爭鬥,聊聊生存的意義,但妻子早已經睡下。

他回到臥室,上了床。妻子不在**,在隔壁。兒子住校的五天裏,妻子都睡兒子房間。很多年,兩人的作息很難做到同步。他早出晚歸,妻子晚出早歸,他和妻子往往隔一堵牆。聯係他們的是床頭櫃上的維生素E,兩粒,透明的金黃。如果妻子不放,他便不會去吃。枕邊隔三岔五會有換洗衣服,肖荃已經習慣了妻子的存在和不存在。豁然地,他便有種缺失感,兩人好像太長時間沒見了,雖然共處一室。

他打開門走出去,悄悄進了兒子房間。他在黑暗裏坐下,靜靜地看著妻子,又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妻子驚醒,嚇了一跳,“你幹什麽?”

“沒事,看看你。”

“我有什麽好看的。”妻子開了台燈,看他一臉疲憊。

“怨我嗎?”

妻子莫名其妙:“你沒事吧。”

“天天過這種日子。”

“不都這樣過嗎?”

“換換吧,你睡大床。”

“我習慣了。去睡吧,明天不上班嗎?”

“上。”

“去吧。”

肖荃去睡他習慣的大床,一切都是習慣。

這夜,肖荃幾乎未眠,他在思考“習慣”這件事。想到極端處,竟產生一股翻天覆地的憤怒。在家中,他習慣了與妻分居而睡,習慣與她隔一堵牆。在外,他習慣早出晚歸,習慣以工作的方式獲取生存的意義。在新津,他習慣了這城市的格局,習慣了這城市籠一樣的困局。不知為何,他突然想逃出去。他根本不想去查一個他無力對抗的惡棍,那惡棍有吸納黑暗的力量,把持著這城市的滾滾汙流。如果對抗,他必然要給自己造一個祭台,等待著被黑暗吞噬。

昏睡一個小時,他早早起床。下樓,像往常一樣吃了早點,便驅車向局裏駛去。行駛到局門口,他停一下,沒熄火,繼續向前開去。他決定打破這個“習慣”。

清晨的街道空曠舒適,車暢行無阻。他向城外開去。到達收費站,他本想返回,但不知怎的,一踩油門,開過了。上了高速,便根本無法停下來。他忽然喚回一種自主命運的熱情。

他打開了音響,讓狂暴的音樂響起。車的速度被音樂的節奏引領,愈發猖狂。他如同進入自由世界,耳朵突然清空,隻有空氣在流動。向前,向前,再向前,永遠開下去……他獲得了孩子般的**,一往無前,管他前方是什麽東西。

地球在車輪下翻滾,滾出了一個黎明。碩大的太陽噴薄而出。他被照耀,越發肆意。他要離開,他要打破,他要改變,他要獲得一些力量,繼續把案子查下去的力量。一個巨大的廣告牌劃過,其上是鄭幹洲,企業界領袖的風範灼灼耀眼。“呼”一聲,他從他的目光中逃離。

他要消除膽怯,消除恐懼。他要獲得一種原始力量,去對抗“習慣”。這一刻,他隻想解決困住他自己的桎梏。積習、弊病、腐爛的呼吸,他通能想從身體裏甩掉。

“吱”一聲,車戛然而止。停在了一片玉米地邊。滿麵撲來青草的香,蟋蟀在叫,野山鳩毫無心機地飛上車頂。他忍不住痛哭流涕。

發泄完了,他就決定回去。總要積極去麵對一些人、一些事,耗費一些體力、耗費一些神經。從前,他從沒仔細思考過警察帶給他的職業傷害,誰知卻是慢性病,一點點變成了痼疾。他的“積極進取”,他的“樂觀精神”,他的“兢兢業業”,不過是鑲嵌在職業網絡裏的一種生存策略。

“操他媽的!”肖荃掏出手機,摔碎,扔進了玉米地,換來數秒墜落聲,如歎息。隨之,又萬分清醒,他正在送葬他自己,隻是個開始。

忽然,他有了一種靈感,何不來個徹徹底底?他將車開進了玉米地,玉米竿倒屍般伏下去,濃烈的草葉味道激**了他的雄心壯誌。“殺戮”玉米稈帶來變態的勝利感,車像怪獸一樣橫衝直撞。他找到一個好位置,停下。然後拿出刀在臂上一劃,在車座上撒下一道血跡,又來回抹了幾下,顯出大劑量,又劃爛了車座套子,製造出搏鬥過的痕跡。作為警察,他有能力將這一處改造為凶案現場。隨後,他下車,將車玻璃和車門砸爛,將現場製做得更加複雜。

做完這一切,他走出了玉米地。回身一看,一片狼藉。他已經無路可退。關於這樁“案子”,他知道必然要引起一場震動。但他決定任性一次。踏入塵煙,他背著太陽走去,影子又瘦又長。

兩個小時後,芮智接到電話:肖荃失聯了。他心口驟然一緊,好半天沒回過神。此時,他正與王彪奔波在路上,一隻貓頭鷹從頭頂劃過,疑似黑神的噩兆。

當天,芮智便拖著病體飛回了新津。他沒回局裏,直接去了前線,沿著車消失的方向。局裏上下是從未有過的忙亂,事實雖未確定,但肖荃在這個節骨眼上失聯,難免有各種猜測。

在一條公路隧道,有人發現肖荃的錢包,其中有身份證件,且錢包上沾有血跡。

芮智和小戴急忙帶隊趕過去。那條隧道有兩公裏長,十幾個人找遍一個個變電房、一條條管道井、一道道壕溝,直到從隧道另一頭走出。

“肖隊!……肖隊!……”每個人都聲嘶力竭。

一輛輛車從身邊駛過,他們望到一張張好奇的麵孔,又不斷疊化出讓時間、讓欲望、讓陰謀、讓罪惡篆刻的魔鬼模樣。

芮智惡毒地想攔下一輛車,揪出其中一個,痛打一頓。天開始下起雨,無處疏解的困頓,與大雨交融。他站在隧道口,望盡滂沱之勢,無有分明。

終於,有線索上報,在一片玉米地裏發現一輛車,辨認車牌,正是肖荃那輛。車體毀壞嚴重,車內有大量血跡。

所有人冒雨撲了過去。翠綠的玉米竿屍體中,那輛車扭曲著一種慘烈。芮智默然看著。良久,他才走過去查看起車身。玉米地裏的瘋狂尋找,懷揣著最悲傷的結局。

肖荃到底“失蹤”了。

芮智將摔碎的手機放在肖荃妻子的麵前,女人一時慌亂,想要哭泣卻又在克製,她要知道真相。芮智告訴了她可能發生的結果。前一日,肖荃在津會所與鄭幹洲接觸,後一日,便發生這樣的事。

“肖頭兒昨天晚上回來是什麽狀態?”芮智問。

“我沒注意。雖然是在家裏,這一兩個月我們很少……說話,互相看一眼的時候都少,每天隻能聽見開門聲,聽見關門聲,知道他回來了,又走了。但昨天……”

“昨天怎麽了?”

“我在肖珃的房間睡,他突然坐在我身邊,說了一些奇怪的話。我迷迷糊糊的,隻記得他說‘天天過這種日子’,我說,不都這樣過嘛。他看起來很疲倦,身上有點兒酒氣……我們很長時間沒有仔細看過對方了,其實昨天晚上我該關心一下。”女人說完,潸然淚下,淚裏滿是悔恨。

肖荃的兒子肖珃也坐在旁邊,他在打遊戲,事不關己的樣子。

女人一把抓過兒子的手機扔到了一邊,吼道:“你爸都不在了!”

肖珃冷淡回道:“他什麽時候在過啊。”

家庭的暗疾一瞬間暴露,無機會交流的夫妻、欠缺溝通的父子……芮智原以為這是個模範家庭,誰知卻是表象。

芮智隻對女人道:“你該給肖頭兒一個示弱的機會。”

“我很想給他,一次,兩次,三次,他看起來不怎麽需要,後來,我覺得是打擾到他了。”

事實必然就是在這樣的互相誤解中出現偏差,逐漸走向隔絕。芮智不得不聯想起自己。

在新津局門口,肖荃的車曾在門口停過半分鍾,時間是早上五點半左右。芮智在考慮這半分鍾,肖荃到底在做什麽決定?冒險單打獨鬥似乎並不是肖荃會去做的事兒。即使是徒手搏鬥,以肖荃的身手和防備意識,他也很難輕易受到傷害。被誘騙到荒涼之地,遭遇攻擊,實在是太難理解的狀況。錢包和車座上的血跡化驗,證明是同一個人遺留。

肖荃的失蹤,讓新津局上下備感壓力。三番五次開會,鼓舞士氣。尤胖子臉紅脖子粗,強烈批評肖荃工作方式有問題,他提議,和緩作戰,不可硬碰硬。

芮智消沉數日,恍若又做一場噩夢。走上街頭,望著新津的街道、新津的天空,是從未有過的陌生。

無意識地,他走過兵站街,看世相百態,紛紛擾擾,平平和和,無人能看到他麵對的無硝煙的戰爭。走過酒坊街,看紅男綠女相擁而過,嘻嘻鬧鬧,無人能體諒他失去愛人和戰友的悲涼。走過繁華,再走向落寞,走出一個大大的圈,新津城夜幕降臨,化作萬家燈火。

但他一直走了下去,直到走到一座高聳的大廈下。大廈頂層霓虹閃爍,四個大字:新煤集團。他觀望著,窺看著,看那座建築裏應有的複雜人際關係和滔天罪惡。他等待著一個人的出現,他要認清他的行為舉止和相貌。但他不知道,那人的行為舉止和相貌是由何種深沉的陰謀澆築,又如何能夠輕易剖開?

終於,他出來了,依舊富態,從容,如在報紙上,如在電視上,如在任何一個公共場合。他是中心,前呼後擁,人人賠著笑臉。身邊人一招手,一輛車即到。抬手護頂,他俯身進了座駕,處處是權勢和金錢的氣焰。

芮智沒有辦法走近,隻有遠觀。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隻是最沒亮度的路人。

那輛豪華座駕翩然離去。芮智聽到一些鬆懈的歎息,是那些留在原地的卒子,又不知是誰棋盤上的兵。

圍繞肖荃的失蹤,全局集中精幹警力撒網搜尋,但毫無線索。一種焦灼的情緒在辦公大樓裏彌漫,令人窒息。

尤胖子在開案情分析會。芮智坐在角落裏,腳下一堆煙頭。會後,他向尤胖子申請再去占裏。

尤胖子卻不同意:“你現在的任務是查肖荃的去向,查不到,哪裏也別想去!”

“那你的意思,我肩頭這兩槍白挨了?肖頭兒出事活該了?”

“聽話聽音兒,我說的是你這意思嗎?為這案子,我一樣廢寢忘食!”

“我沒辦法耗在這兒。占裏,我去定了,挨處分,脫警服,我認!”芮智不願多費口舌,轉身向門口走去。

彈簧門一晃,沒了人影。尤胖子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