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飛機,再轉火車,路是熟的路,但物是人非。
他背負著無人知曉的沉重,一上車便躺下了,胃病又犯了。他伸直身體平躺鋪上,讓胃液下流,好讓肚子舒服些。對麵座上一家三口,小孩還小,吵吵嚷嚷。電子陀螺在小桌板上旋轉,時不時落到他身下。小孩好奇,看著他,奶聲奶氣叫“叔叔”。
他不理會,塞上耳機,睡去。蘇岩和肖荃的名字在腦中四處亂撞,身體車裂般痛苦。他不堪忍受,猛地坐起來,嚇那一家三口一跳。
列車員來換票卡,拿票一查,又盯他一眼:“坐錯車廂了吧,這是6車,不是9車。”
周圍丟來鄙夷的目光,他一下亂了。
“來,來,這是你的鋪。”列車員衝一位乘客招手,是位樸實的農民。
農民笑嗬嗬跑了過來,“看你躺得服服帖帖的,以為俺走錯了呢。”
他卷了行李,低頭離去。
“那眼神跟殺人犯似的,把我們家孩子嚇得都不敢說話……”小孩子的母親見他走遠,抱怨一句。
坐錯了車廂的他,好像遭遇詛咒。他沒去正確的車廂,就在車廂連接處找個位置,狼狽蹲下。
到達占裏,王彪早在站外等候。
一上車,王彪便道:“先帶你見個人。”
“線索人?”
“見了就知道了。先去吃點兒東西。”王彪把車停下,找了個路邊攤。
兩人坐下。
飯上來,筷子劈開。忽而,他的目光落在一根水煙袋上。
“好哎,不嗆,真順……”
他踱步走了過去,喚一聲,“肖頭兒?”
那人抬起頭,硬朗一張臉,兩鬢青光。嘴角上揚,微微一笑,“總算來啦。”
王彪輕快跟過來,滿臉的“做賊心虛”。
他一時恍惚,如墜五裏霧。
這一場“失蹤”計謀,是肖荃的個人秀。他長途跋涉,到達占裏,如“作案高手”。
“當無力做任何事的時候,你還可以做一件事,就是放棄。”回到旅館後,肖荃對他道,聲音裏帶著孤寂。
“是假裝放棄吧,否則你就不來占裏了。”他理解肖荃“失蹤”的意圖。他的“失蹤”或“遇害”會製造壓力和混亂,新津固化的格局或許正需要這壓力和混亂。
“原以為做不到,其實也沒想做這件事,當把車開出去,把手機扔掉,把身體劃破,把車砸爛的時候,就知道不是做不到,是放不下。你以為你放不下一些關係,放不下一些人,放不下一些事兒,‘啪’就是瞬間的一念,所有‘放不下’像斷電一樣都斷了。然後,就決定上路。我以為這一路會走不下去,但沒預想的那麽難做到,才花了不到兩天的時間。”
“想過怎麽收場嗎?”
“收場是個被動的結果,不重要。撒歡來這麽一下,覺得值了。一路想想,做人很累,越來越累,其實不自覺,都變成了習慣性忍受。好在沒完全消極,否則你會見不到我。”
“嫂子和肖珃很難過。”
“我知道。我有多在乎他們,他們是不能理解的,以為我除了工作就是工作。這一次過後,家的氛圍也得換換血。所以接下來,還是得把這案子破掉,打個翻身仗。”
“我沒翻身仗可打,代價在我這兒是一輩子。”他皺眉,抹起袖子,紗布裏滲出血。
肖荃明白,剛才的話刺激到了他。
“對做警察有懷疑了?”
“不是懷疑,是無力。”
“警察是信仰,我入行的時候就這麽跟自己說的。現在不這麽想了,隻要不泯滅掉正義,不同流合汙,對得起自己,就可以問心無愧。二十五到四十五,二十年的警齡,也夠長了。大不了來占裏,擺一小攤,賣賣煙葉,也是一輩子。”肖荃從懷裏摸出一顆羊脂玉,“摸摸,可潤了。人活得太作,糾結著,蹉跎著,憤怒著,算計著,也不比一塊石頭更長久。那些殺人惡魔,不去抓他們,他們也一樣完蛋。仔細想想,連辦案的心思都沒了。”
芮智摸著羊脂玉,上麵有時間打造的精致,溫和細膩,如同一滴千年的淚。
“接下來怎麽做?”他把石頭還回,收起心中愁緒。
“現在,我是‘無影人’了,聽聽你怎麽想。”
“我堅持查那姑娘的身世。三十年前一定發生過一起案子,涉及女嬰、萬大福,還有鄭幹洲,如果再拓展,萬大福的姐姐萬惠蘭以及她服刑的相好很可能也牽扯在裏麵。既然萬大福父女被殺,那就是說,萬大福父女很可能認出了鄭幹洲,一定還有其他人能認出他。”
“三十多年的時間,鄭幹洲相貌變化應該很大,想把某個人和他聯係起來,不會那麽容易。如果鄭幹洲曾在洪口地區生活過,當然有人能認出他,隻怕他不是洪口人,咱們紮在這兒就有可能是白忙活。”
“肖頭兒不認同我的思路?”
“不是不認同,是有別的渠道。”
“有新的發現?”
“有點兒。”肖荃從包裏掏出一個虎頭荷包,“我去萬秀村複勘過了。”
芮智有些印象,是放在萬大福家暗匣裏。
肖荃拆開荷包,裏麵一張“生辰八字”貼。
芮智不明所以。
“我問了王彪,洪口和周邊一帶的小孩出生都掛這個,這荷包很可能是掛在女嬰身上。”
芮智看到出生日期為“一九八二年農曆三月十八”。
“還記得咱們頭次來占裏翻找的那起巫師殺女童案嗎?”
“記的。”
“我查了一下,那起案件的發案日期是4月20日,農曆換算之後……也是三月十八。”
芮智一驚,大概猜到肖荃要說什麽了。
“三月十八也不是什麽特殊日子,如果不是巧合,那這兩個案子好像就有點關係。這很可能說明,二十年前,有人在尋找丟失十年的女嬰,沒找到,隻好找了巫師,做還魂一類的事情,殺掉了一個小女孩。或者這名患有精神病的巫師就是女嬰的父親。”
“作案者身份沒明確。”芮智補充道。
“對,所以比較可惜。萬妍燕剛被萬大福抱回去的時候,頭部是受過傷的,對吧?”
“沒錯。”
“就像你說的,三十年前的一天,很可能發生過一樁案子。那樁案子裏,有戶人家失去過女嬰。”
“會是人口販賣嗎?”
“人口販賣量級太輕,不至於讓嫌疑人三十年後還這麽瘋狂。讓他瘋狂的隻有一個原因,他必須做了會承受極刑的事。”
芮智接續分析了下去:“那就是說,他殺過人,而且有同案,同案就是萬大福姐姐在監獄服刑的相好。否則,女嬰不會送到萬大福那兒撫養。”
“能解釋得通,但不唯一。有兩個調查方向,一個是找萬惠蘭母子,一個是找到女嬰丟失的原因。找萬惠蘭母子交給王彪去做,咱們走另一條線。”
“為什麽?”
“我現在的‘身份’不允許拋頭露麵。”
“那要隱瞞到什麽時候?”
“火上澆油,總要先燒一燒。讓尤胖子先去折騰吧。”
肖荃播放了一段竊聽錄音,錄音來自老周家的竊聽器。從老周夫妻的交談中,可以聽到如下內容:
“鄭總這兩天看起來心神不寧,在後座上睡著的時候,老盜汗,喘得嚇人。”
“生病了?”
“不像,身體棒著呢,昨天還打高爾夫,去做了汗蒸。”
“聽說警察找過他?”
“誰知道。這幾天神神秘秘的,也不提前告訴我,就一聲不吭走了。”
“不會是你惹著他了吧?”
“沒有啊,我在他麵前,話都很少說。”
“那你也得小心點兒伺候,可別丟了工作。”
“擔心你的吧,我小心了十幾年,還能出岔子?”
“難說啊,你還是看著點兒臉色。”
“他老婆用車多,我把他老婆伺候好,就肯定沒問題。”
“成天說人老婆好。”
“誰老婆也沒我老婆好,你瞧這肉,多暖和……”
肖荃關掉了錄音。
“誰發的?”
“小戴。”
“他知道了事實?”
“我悄悄聯係了他,新津總得有個貼心的人。”
“他藏不住話。”
“藏到哪天算哪天吧,也等於給咱倆裝根發條。這次代價太大,咱們抓緊。”肖荃不無感傷。
芮智再沒了話,同樣感傷,且更甚。
夜深沉,月光灑進,凜凜斑斑。
兩人躺下,卻無眠。大腦因新線索的加入而興奮,又因未卜的查案之路而憂心。“吱吱呀呀”,是此起彼伏的翻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