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泥去峪田的路上,橫倒著一棵大樹。有台吊車在作業。去往香積寺,車輛需繞行,窄窄一條村道,汙泥翻卷,壕溝頗深。
老唐騎摩托車帶路,肖荃的車跟隨其後,起起伏伏。副駕駛位上,芮智隻覺五髒六腑都錯位了。
遠遠地看見山中飛簷,是那間小寺。
老唐回頭喊:“馬上到了!”
清新山風裏忽然夾雜起惡臭,泥塘子近在眼前。
“你們這邊不是在搞開發嗎?”肖荃問。
“誰知道,說是發展綠色生態,到底是沒動靜!”老唐自己倒發展了一點兒生意,在家養黃粉蟲喂雞,裹滿雞屎的柴雞蛋銷路不錯。
車行到槐樹下,不能再開,剩下是難走的石頭路。老唐的摩托車也停下來,放在了健身器材旁。全民大健身,簡陋的健身器材是所有鄉村的標配。
三人走上石頭路,走了約一公裏。泥塘子邊,兩名合同警等在那兒,無聊地刷著手機。天高雲淡,泥塘子無邊寂寥,是鳥的天堂。
“有人來圍觀嗎?”老唐遠遠地問。
“有!”
“說了什麽?”
“說可能是死孩子吧。讓來看看,都不願意靠近!”
“沒可疑的人來吧?”
“沒有!”
罐子還插在泥裏,沒人動。
“瞧把你倆懶的,能把罐子先拖出來嗎?”
“這不是在等專家嘛。”
幾人走了過去。
肖荃和芮智看一眼狀況,泥裏腳印淩亂,甭想找出什麽物證痕跡。
那罐子插在那兒,像無腿的怪物。肖荃抬眼,便道:“拖出來吧,拖出來看看。”
兩個合同警當起苦力,蠻不情願。
芮智打開工具箱,找出塑料布鋪展。隨後將罐子傾斜,內有東西滑落出來,是個蜷曲的人形,頭部、身體輪廓、四肢都在,渾身呈焦黑色,皮膚和纖維焚燒物混在一起,隱隱有些脂肪油液在上麵滾動。
味道不太好。所有人都掩住口鼻,皺起了眉頭。辨不出死者性別,但從身形來看,像是孩子或女人。死者麵部似乎也被纖維類物質覆蓋,肖荃騰出隻手將那層東西拿掉,一張麵孔露了出來,眼睛和嘴巴張開,是黑骷髏的模樣。兩個合同警嚇得跳到一邊。
肖荃仔細觀察著屍體牙齒,大致推斷是個成年人。芮智掏出本子做記錄。
老唐漠不關心,隻等一個結果。派出所不具備偵辦命案的資質。
芮智觀察到屍體頭部的異常,他指了指。肖荃也注意到了。屍體額頭嵌著金屬物,肖荃伸出一根手指,摸在那一處,硬的。
“是什麽?”芮智問。
“像是釘子,釘進去的。”
老唐來了點兒精神,上前查看。
“果然是命案了?”
“不確定,先送屍檢吧。”肖荃直起身,看狀況,比較難辦。
“麻煩得很,誰搞出這種事?”老唐犯起愁。
“目擊者看到有輛車?”
“說是有輛車,但那時下雨,沒看清。”
“你把聯係方式給我,回新津,還要叫來問一問。”
“行,那這邊怎麽辦?”
“我會調人過來,做些細致調查。你這邊配合查訪,找到拋屍者。等屍檢結果出來,再確定偵察方向,那是我們的工作。”肖荃邊說邊打起電話。
老唐鬆了一口氣,“行,你說咋辦就咋辦。”
芮智對焦屍進行測量拍照,做了基本的記錄工作。又將殘存的纖維碎片夾取,放進證物袋。屍體耳垂處有被脂肪融化物包裹的金屬物,是枚耳釘,同樣取下,存證。死者是女性的可能性較大。再細看屍體額頭的釘子,有些特殊,不是普通的釘,釘頭狀似梅花。
“唐所?”芮智喊。
老唐正打電話聊生意,聽見喊,邊說話邊走過來。
“屍體額頭的釘子,在峪田普遍嗎?”芮智問。
“不就是釘子嗎?”
“你仔細看。”
老唐湊近些,發現釘子的特殊之處,搖搖頭。
“沒見過。”
合同警同樣好奇,他們也說沒見過。
芮智又問:“罐子是當地人用的嗎?”
“罐子倒是常見,是老罐子,從這裏走五裏地,那裏還有不少棄掉不用的。也許拋屍的人用的就是那裏的罐子。”
“老唐!”是肖荃在喊。
“啥事,老肖!”
“抓點兒緊啊,這是你地麵上的事,該找失蹤人口找失蹤人口,該派人走訪派人走訪,別拖拖拉拉的!”
“我這不是等你安排了嘛。”老唐訕著一張臉。
上午九點,罐子拋屍的事情開始在峪田村周邊傳播,好奇之人來觀望,或站在遠處,或登上山坡。暫無有價值的線索上報。
五裏地外的麻田村,老唐邊走邊道:“幾年前泥石流,村子整體搬遷,都沒人住了,不過好些家當還留在這兒。”
肖荃和芮智深一腳淺一腳走在亂石中,衰草迷離,有口黑罐子若隱若現。
“往前還有好多。”老唐指了指。
三人繼續前行,傾塌的破屋,滿目是瘡痍。黑壇罐散落各處,弓身如巨蟲。
“沒素質的家夥,把人家屋裏的家什刨得到處都是,瞧,這跟裝屍體的罐子是不是很像?”老唐從地上撿起半個壇罐,豁口大得驚人。
肖荃和芮智走得小心翼翼。若是命案,必有第一現場,不能錯過。老唐在前帶路,回頭,發現身後是無人的寂靜。
“老肖!”他喊,回聲翻滾。
老唐返回,在一間破屋裏看到芮智,他正撕一幅胖頭娃娃年畫,察看牆麵上一顆鐵釘。
“你們還真是神出鬼沒,老肖呢?”
“肖頭兒在後麵那間房。”
“你找什麽?”
“釘子。”
“甭費工夫了,從沒見過那種釘子。”老唐靠著門框,點支煙,身後的老屋蒿草籠罩。
“唐所聽說過額頭釘釘子的事兒嗎?”
“沒有。”
“有沒有可能是個迷信?”
“那誰知道,回頭問問。”
芮智查看起一個舊木櫃,摸到了櫃子下方。
“麻煩幫我把這櫃子搬開。”
老唐煙叼在嘴上,懶散地走進來,幫芮智搬起舊木櫃子,塵土落了滿頭滿臉。櫃子翻倒,底部有幾顆釘子,隻是老鐵釘,釘帽很不規則。
芮智又踅摸了幾處,沒找到預期要找的東西。心想,真是古怪的案子。
肖荃在一處空地徘徊,他衝芮智招手。芮智走了過去,注意到地上有些焦土,焦土周圍有些油漬。
“大概焚屍的地方就是這兒。”
地麵有個圓形輪廓,應屬壇子底部所印。芮智用尺子測量,大致吻合。
肖荃又用木棒圈住幾處油漬痕跡。芮智放了紅色三角標,做了拍照,隨後提取,放入容器備用。
“燒得幹幹淨淨,肯定是有問題。腦門釘釘子,是哪門子手段?裝壇子拋屍,不見得沉得快,笨蛋才那麽幹。”肖荃手插著腰,滿腦子疑問,又問,“找到釘子來源了嗎?”
“沒有,但應該比較特殊。”
“如果釘子是凶器,那案子就複雜了。”肖荃又看向老唐,“你怎麽看?”
“我能有啥想法。”老唐一臉“事不關己”。
三人回到拋屍現場。新津趕來的同事已到,幾人一起做了收尾工作。
芮智和肖荃留在峪田,走訪起線索人。有一條關於嫌疑車的信息較明確,大致為:中型貨車,罩防雨布,布麵為軍綠色,車體顏色為灰。途經峪田的車輛中,這種裝配的貨車十分常見,查找起來,同樣困難。交通卡口在配合調查,暫未有回應。
回新津的路上,肖荃對芮智不無抱歉。
“難為大婚之前還出來看屍體。這一忙起來,怕是要錯過喝喜酒了。”
“沒關係,反正……也延後了。”他盯著前路,故作雲淡風輕。
“嗯?”肖荃驚訝,“喜帖不都已經發了?”
“發是發了……我們……有些分歧。”他吞吞吐吐。
“一路悶聲不吭,原來是有狀況。不是鬧什麽矛盾吧,要是為喜酒訂幾桌,搞什麽排場,那有什麽必要?”
“回頭再商量,也許出趟國,搞個旅行結婚。”
“花樣真多。我們那時候一掛大地紅兩個二踢腳就入洞房了,好像也沒那麽多麻煩事兒。”
“咱隔著代呢。”
“懂,唉……”肖荃長歎一聲,放下椅背,補起了覺。
他握著方向盤,像握著未卜的命運。寂靜中,心事再次像惡獸握住了脖頸。
回到新津城區,已是傍晚。開機,家裏電話打來,先是母親上陣,後是父親跟隨,再是小姑火上澆油。洶湧澎湃而來的是質問、抱怨、責罵。他一概以工作繁忙搪塞,絮絮叨叨一個小時,直到手機電量耗盡,響起紅色警報。
他感到心髒驟然縮水。
準丈母娘李月梅還未發起攻擊,一個單身母親的攻擊性遠勝於普通女人。蘇岩大概還未知會母親。總之,能夠想到的是,一場風波在所難免。
不去想,像顆螺絲一樣,死死擰在工作上。縱使後院起火,也終演變不到命案程度。解決問題需要時機,但現在不是。
回到婚房,已是淩晨三點。門把手上塞滿家裝促銷廣告,左右牆上無良地印著即時貼,多是搬家的,粘得牢靠,極不容易揭去。四鄰八舍裏,有狗和嬰兒製造出的噪音。
他打開門,逃了進去,厚實的防盜門倒是隔絕出難得的寂靜。想想大學畢業時,本該在另一座城市生活,但終是輾轉不定,回新津自考,當了一名警察。起始,頗為自豪,百分之一錄取概率,一路過關斬將,殺進體製,端上鐵飯碗。他特討厭“鐵飯碗”這個用詞,但新津人認這個。入了單位,從治安到經偵,再到刑偵,看似一路進階,頗有追求,其實多數時候是貪戀新鮮感。入了刑警隊,結識一幫風雨兄弟,埋頭紮案子,熬苦夜,總算把人生填滿。去年還有機會去北京進修,回爐當了二茬兒學生。
回想起來,竟也和那根刺掛鉤在一起。進修半年,那根刺悄無聲息刺進了他和蘇岩的關係裏。蘇岩在和別的男的搞曖昧,玩浪漫。
聽說,僅僅是聽說。作為警察,他最在意證據,不聽閑人閑語。從北京回新津後,他見蘇岩臉色無改,沒有異常,也就不追究。追究反而招致誤會。仍是像從前,偶爾看電影,逛街,一周平均上一次床,籌劃婚姻,平淡得如同白開水。
但兩人關係還是有了微妙變化。加速這種變化的是另外一件事,他進修的半年,蘇岩疑似墮掉一個孩子。證據就是一張流產單。發現時間不早不晚,正是搬進婚房開始試婚的那天,他幫蘇岩搬家,整理東西時,無意中撿到。
他有兩種猜測,一種,安全措施不到位,蘇岩懷了他的種。如果事實如此,蘇岩為何不告知他?一種,蘇岩定與別人有染,無疑是個野種。顯然,後一種很容易坐實不良傳聞。兩種猜測像兩列高速列車猛烈碰撞,撞出一個結論,他看不清她。即將與之組織婚姻的人,竟藏著這種傷人的秘密。
自這根刺紮下後,同居生活再難如意。他盡量克製猜忌,努力包容,但惡意還是從潛意識裏揮發出來,凝結成霜。一開始,他努力把這種不適當成是磨合,但漸漸發現,磨合變成了折磨,芝麻粒大小的分歧也會演化為爭戰。二手婚房的不如意、廉價的家具、惡心的甲醛味道、不可口的外賣,統統是爭吵的佐料,絕不是實質。蘇岩大概也覺出了這其中的不對勁,她情願耽溺於工作,徹夜不歸,直至那一場戰爭爆發。
悲喜千般,幻夢一場。他能想到的就兩種結果,一種,忽略那根刺,在家人的勸說下,貌合神離地步入婚姻,荒唐度日。一種,在冷嘲熱諷下分道揚鑣,化為仇敵,慘淡療傷。覆水難收的結果,效果雷同,如命絕。蘇岩等同於殺他一刀。
他躲在屋子裏,頭靠著牆,牆壁被汗水濡濕,蒸騰出塗料的味道。胃又開始難受,是長期飲食不規律導致的。摸黑找到胃藥,幹嚼咽下,稍稍平穩,不再翻江倒海。
此刻,蘇岩在做什麽?是同他一樣,放任眼下的問題,遊**在寂寞裏?還是毫無顧忌,撲進另一個男人的懷?
屋外路燈的光芒伸了進來,散落在茶幾上,茶幾一角放一個盒子,臨走時還沒有。他拿起來一捏,心髒“咕咚”一下,是婚戒。蘇岩回來過。
掀開,戒指的光芒散出,幽藍寂寞。看來,他們的關係是到頭了。思緒忽而飄飛到三年前。那是初次相遇,他去深山裏查案,蘇岩也去做采訪,他們共宿同一間旅館,醉酒中肌膚接觸。回新津後的一天,閃電般確定了關係。那時,他正被父母逼婚。最初的相處,是平淡的好。此後,共奔一個目標,結婚。戒指是求婚時送的,是在朋友聚會上,毫無懸念的一次單膝跪地。至今,膝蓋裏還藏著羞澀。
他從沒想過,兩人的關係竟會配上這樣一個結局。按下蘇岩的號碼,沒接通,號碼被拉黑的可能性很大。她趁他不在,還回戒指,足以代替說話。
芮智悲傷難耐,打開燈,冷光源透著冰冷,灰塵浮落得到處都是。作為警察,他最在乎痕跡,這房子裏到處是無情敗落的證據。
走進臥室,化妝台上隻有一支眉筆。拉開衣櫃,空如洗劫,她拿走了所有衣服。登時,腦袋栽進櫃門,無聲地哭了起來。
一串稚嫩的鋼琴聲響起。對麵有戶人家,琴童在練琴,簡單的旋律,一遍又一遍。
他把腦袋從櫃子裏拔出,抹掉眼角的淚水,燃了一支煙,毫無目標地看向窗外。隨後,昏昏沉沉睡去。
醒來,已是翌日清晨。他斜在**,盯著天花板,恍惚片刻,一切都變了。起床,洗臉,出門,把身體丟到人流如織的街上時,他才疏解掉昏睡的疲憊,隻是頭的半邊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