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情分析會開得並不順。屍檢無結果,死因不明,偵察方向暫不明確。細節條分縷析羅列好,等待進一步驗證。關鍵證物,是那根梅花釘。
肖荃安排芮智去民俗博物館找一位研究員,查訪關於梅花釘的信息。關於梅花釘,有三點猜測:
一、釘子即為殺人凶器,但需等待屍檢後研判。
二、額頭釘釘子是凶手迷信所為,屬於作案恐懼心理的延伸。
三、釘子或有可能是凶手故意遺留,誤導警方去猜測作案動機。
但利用壇罐進行拋屍,又顯示出作案者掩藏罪證的強烈心理,如此快的暴露,應是其始料未及。第三點僅是在縝密思維下才會做出的行為,因此暫不考慮。
芮智傾向於第二種猜測。
新津博物館不大,但順應曆史的發展,從新石器時代帶圖案的石塊,到唐宋古墓出土的絲紡,再到民國的木犁耙和老獨輪車,稱得上全麵。一隻眼突嘴尖的猿人雕塑蹲在門口,迎來送往,不知和新津有什麽瓜葛。
芮智打完電話,等在了猿人雕塑旁。他要等的研究員姓龐,致力於新津民俗文化的挖掘。新津街頭好幾尊醜陋的石頭雕塑,就是這位龐姓研究員負責施工的。龐研究員想象力豐富,漢武光輝、唐宋遺風,移花接木,統統賦予新津。
芮智不關心這些,他隻來辦事。
龐研究員姍姍來遲,小碎步走得輕快,灼灼白發,德高望重。
“來啦,上辦公室,這不是說話的地兒。荃兒呢,沒來?”
“肖頭兒在忙,派我過來。”
“這臭小子,順走我一對兒核桃,到現在沒還。”
芮智跟著龐研究員向辦公室走去。
一進辦公室,龐研究員就展示了幾幅釘子照片。老頭子喜好傳播知識,喋喋不休介紹起來,“瞧,這種在古代叫‘涿弋’,鉚在宮門王府的門上,縱九橫九,那是帝王之門,親王六十三,郡王四十五,都要分等級。這枚在咱們新津出土,很珍貴。這種是用來鋦的,鋦懂吧?”
“不太懂。”芮智盡量認真聽著。
“鋦就是把壞掉的瓷器搞一塊,你瞧,這個是小荷葉,很漂亮吧。荃兒說要找一種釘子,帶來了嗎?我瞧一眼,看是哪裏的用途。”龐研究員自信滿滿,天下似乎沒有他不識得的物件。
芮智從文件夾裏拿出照片。釘子從屍體額頭取出,已拍了高清照,寸許,尖利,釘頭梅花鏨得工整,倒像枚飾物。
龐研究員手捏照片,眉頭鎖著愁,老花鏡耷拉在鼻梁上。
“少見哪,新津要有,我肯定見過,那一定不是新津的東西了。需要查查資料,或許也不是個有意思的東西,有人要特意去做,也能搞出來,不一定有曆史。”
“這種釘子會用在哪兒?”
“那你們又是從哪兒搞來的?”
“一樁案子,在峪田發現一具屍體,釘子釘在屍體額頭。”
“啊……”龐研究員一驚,“荃兒居然沒提。峪田有人用這種釘子嗎?”
“查了,沒查到。”
“那怎麽會釘在額頭上?”
“還在查證。”
“釘子是整個釘進額頭的嗎?”
“嗯,寸許長全在額頭裏,開顱才取出來。”
“真可怕,想一想,都瘮人。看來你們是遇上難題了。”龐研究員把照片推開,拒絕再看。
“龐老師聽過額頭釘釘子的傳聞嗎?”
“沒聽過,那太稀奇了,全中國應該都沒這種事。當然,我還要查查資料,不見得能幫上忙。小芮,了解弟子規的曆史嗎?”
“不了解。”
“弟子規最初就是源自咱們這兒,我正在考證這事兒。有些曆史不研究,新津人的文化自信難建立,沒有文化自信,醜惡的事情難免發生。你們警察幹的事兒,完全治標不治本,人生全浪費在那些醜惡的事情上了,不可悲嗎?”
芮智的臉潮紅,人生仿佛定格在“可悲”兩個字上。但宏大的社會命題,他不關心,也關心不起來,他要解決的是“釘子”的問題。
“龐老師,會有人因為迷信把釘子釘進額頭嗎?”芮智又問。
“誰知道呢,林子大了,什麽鳥兒都有……回頭要開弟子規講座,多替我宣傳宣傳,新津人都有必要聽一聽。”理想主義的龐研究員應是新津“風骨”。
在以前,芮智必要嘲弄一番。但今天,他無心於此。他收了“釘子”照片離開,隨後向肖荃匯報:零收獲。
肖荃也正犯愁。屍體焚毀嚴重,髒器焦黑,屍檢台上一堆零件,像當爐烤鴨被拆解。死因不是機械性窒息,毒物檢測也暫無結論,唯一致命處,隻有額頭釘。釘力巨大,穿額骨,直插上頜骨,攪腦髓,斷皮下神經。由額骨的放射狀裂痕分析,定有機械輔助射入。會是工業或民用釘槍嗎?梅花狀的釘頭卻讓人另生疑問。
芮智去建材城,繼續查找釘子,順便詢問釘槍知識。是無用功,但求細節裏有收獲。
有家店叫釘子大世界,種類多到令人發指。老板一一介紹:排釘、卷釘、蚊釘、扣布釘、夾碼釘、彈簧釘……卻沒有芮智想找的梅花釘。
老板看照片,兩眼茫然。
“不是釘子吧,像耳墜。”
“照片上顯得小,其實很大很粗,比小指細一些。”芮智解釋。
“華而不實的釘子,會做什麽用?是鉚在家具上的吧,有可能是那種老家具,古代人最閑,願意在釘子上做文章。你找這個做什麽?”
“做學問。”芮智編個理由,他怕太招搖。又問:“可以看看你這裏的釘槍嗎?”
“可以。”老板有著少見的耐心,“但隻租不賣。”
老板帶芮智去了樓上,一排槍型金屬物懸掛,如繁茂的機械“果實”。
老板一一介紹,“這是電動的,這是氣動的,還有瓦斯和手動,看你要搞什麽工程。”
芮智拿過一把,顛一顛,又做起瞄準動作。
“這東西有殺傷力嗎?”
老板轉頭,驚問:“幹嗎?有歪想法?”
芮智一笑:“隨便問問。”
“你要說有,怎麽能沒有?有人還拿著排釘槍打野豬,結果可想而知。”老板把釘槍從他手上拿走。
“打死了?”
“當然,但那家夥也給拘留了。你要有歪想法,趁早打住,我可不把東西租你。”
“你的意思,有人租你的釘槍,去打過野豬?”
“你不看新聞嗎?新聞上早幾年就報道過。新津有沒有,那就不知道了。”
“這麽說,釘槍能殺野豬,也能殺人了?”
老板又一驚,“你肯定不是搞學問的。”
芮智亮出了證件,老板釋疑。
“早說嘛,受驚半天。能問一下,是什麽案子嗎?”
“一個女人,死在峪田,釘子釘在額頭。”
“真夠邪門的,那就是讓人殺了?”老板豹眼圓睜。
“還在查證。”
“那把照片留下吧,我幫你打聽打聽。”
“先謝了。”
“客氣。”
照片留下,芮智出了建材城。旁邊是布衣大世界,巨幅家裝廣告鱗次櫛比,搶奪著烈日下的最上層空間。三個月前,他和蘇岩也曾相攜而入,窗簾和沙發套就是在這裏選購。現在,那裏進出著各色鴛鴦,有老有少,為營造幸福生活奔忙。而他卻經曆鬥轉星移,諷刺地陷於危局。
頭頂一個爆裂的太陽,白得嚇人。影子正踩在腳下。
他逃開了,盡量把心思放回到案子上,將那顆釘子放大到無邊,如同金箍,占據腦海。既是釘子,又為何鏨一朵梅花?或是個迷信,釘住死人的魂魄。拔掉,就是個惡鬼,要禍害眾生。這樣一想,不由後背發涼起來。
晚間,他回到局裏。技術科的同事正依死者顱骨繪製數字畫像,電腦屏幕上,五官二維組合反複變換。新一代警星CCK人像模擬係統,在麵部燒傷或腐化方麵有強勁“複活”功能。畫像初稿複印,是一美女,麵部微表情取新津人的樣本,栩栩如生。眾人打趣繪圖的家夥,是不是按照意**對象畫的。繪圖的家夥反罵:“**人才有**心。”玩笑歸玩笑,死者麵容總算有幾分明朗。
九點鍾,肖荃回局裏,淋淋一身汗,臉上掛些彩。他又去武裝部做教導,做示範動作攀爬軟梯時跌傷。
“肖頭兒真帥。”
眾人愛他受傷的樣子,他一回來,警隊辦公室頓時活泛。
“畫像出來了嗎?”肖荃問。
芮智從複印機上抓了一頁遞給肖荃。
有人提議廣撒尋人啟事。肖荃看一眼,又丟到一邊。他是刑警中的“傳統派”,不喜歡投機取巧。他更在乎現場證據,習慣觸摸實物。他更期待找到拋屍的嫌疑車,另外就是從作為“凶器”的釘子上找突破,這是決定能否將嫌疑人繩之以法,最終將其送上審判庭的關鍵證據。在這一點上,芮智與肖荃近似,或者說,肖荃影響了芮智。畫像僅僅是輔助手段。
下班,人散夜靜,辦公室裏隻剩他和肖荃。肖荃要處理一些瑣碎公務,和指導員拚“政績”。指導員姓尤,都叫他尤胖子。
芮智繼續查資料,找尋釘槍傷人的案例,鮮有,誤傷居多。夜越深,又浮想聯翩。釘子釘額頭,細細一想,如此駭然,此前卻不覺得。肩頭忽而搭上一隻手,身體猛然一抖。轉頭,見是肖荃,額上兩片創可貼。
“有別的思路沒?”
“暫時沒有。”
“迷信假設行得通嗎?”
“沒找到這方麵信息。”
“嫌疑人比想象中狡猾,得做好心理準備。殺人焚屍,隱藏罪證的企圖明顯,說明死者很可能和嫌疑人是熟人關係。手段狠毒,應該不是一般的侵害案,有仇報的可能性。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失蹤案件上報,想一想,從死者身份特征入手,看能不能找到突破。”
“獨身、無固定職業……”
“別急,先回吧。”肖荃返回辦公桌拿了車鑰匙。
芮智卻沒動。
“還不走?”
“回去也是做同樣的事,不如多待會兒。”他找借口,其實是不願回婚房。
“快結婚的人了,該有點兒擔當。”
“嗯。”
肖荃能察覺到他心神不寧,但不便過問,保他一點自尊。隨後咬了電子煙嘴,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肖荃一走,辦公室越發冷清,空氣裏殘留一絲電子煙的薄荷香。
燈留了一盞,照耀著芮智單薄的後背。他隨意在網上遊逛,滿屏的寂寞無法安慰。數字畫像掛在牆上,被風一吹,死者神韻靈動,似在訴說沉重冤屈。耳中忽而產生幻覺,聽到“咚咚”砸釘聲,一下一下,一把斧頭,一隻手,一個美麗的頭顱,兩眼陡然睜大。
電話鈴聲響起。他猛地從桌上爬起,是在做夢。
鈴聲來自座機。
他去接聽,聽到一個低沉的男聲。
“我在網上看到峪田的命案……”
芮智收緊神經,按下了錄音鍵。
“你有線索要提供?”
“不知道算不算……但我認識的一個姑娘失蹤了。”
“什麽時候?”
“前幾天。”
“確定是失蹤?”
“可能是吧,不很肯定。”
“姑娘叫什麽?”
“不知道。”
“你剛剛說認識。”
“但不知道叫什麽……我在酒坊街見過她。”
“有聯係方式嗎?”
“嘟”一聲,對方掛斷了電話。
回撥,無人接聽。轉去接警中心查詢,是個公用電話。他有些氣悶,最恨這種半截線索。
也許男人提供了不相幹的線索,但他決定去酒坊街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