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核懸疑必讀書(全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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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坊街是新津的紅燈區。芮智出生時,酒坊街還是名副其實賣酒的地方,後漸漸沒落。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按摩屋興盛,溫州妹和東北大姐輪番登場。社會青年學習“古惑仔”,包場子踢三幫,迷戀江湖情義。一撥名喚“蠍子幫”的團夥獨大,繁盛一段時期後,終在一樁血腥命案後覆滅。

此後,按摩屋轉入地下,凋零成遊擊式生意。粉豔的站街女,熱情的皮條客,場中人自會辨別。有小夥伴輕車熟路,猥瑣指出哪些是站街女,哪些是良人。那年,他同小夥伴去冒險,讓一個站街女摸了頭。他沒敢看臉,羞澀,討問了價錢,倉皇逃走。這年,荷爾蒙猛增,但拚命壓抑了衝動。新津中學競爭激烈,考不上大學,等於沒出路。學校教育灌輸了偏見,勾頭在操場小樹林接吻的都沒有未來。但時間證明,那些沒未來的反而成了新津的骨幹主力。諸如他這樣考出去又回來的家夥,在所謂“出息”上,差著一截。正應了一句話,埋頭苦學的都讓苦學耽誤,淪為胸無大誌的房奴和體製的擁躉。新津人多數偏安於此。

警察是鐵飯碗裏的苦差,這是周圍人的共同看法。準丈母娘曾勸芮智轉行,他極為抗拒。既做了警察,便要一份做警察的尊嚴。他從不想追悔,追悔的結果隻有蹉跎。他有堅定的職業觀,精鑽業務,扮演好警察角色。

此外,他渴求過上煙火日子。但腦子裏又塞了太多道理,被激發出一種叫“強烈自我意識”的東西。他無法翻盤習俗、道德和製度,隻痛恨被尊嚴包裹,軟弱可鄙。他矛盾到分裂出兩個自己。

而今的酒坊街又開始賣酒,到處是酒吧、KTV,霓虹繽紛,酒鬼橫行。腳一沾街道地麵,便知有多少酒鬼,一堆堆汙穢鋪在腳下。

他把摩托車停在路燈下,著急去處理腳上沾惹的汙穢。在路邊店買一瓶一塊錢的純淨水,盡數衝了鞋底。處理完畢,四顧,茫茫然,不知該從哪裏問起,老天不會憑空叫個人出來讓他詢問。

聽匿名電話的口吻,男人似有些難言之隱。失蹤者極有可能是做皮肉生意的,那男人有可能是個有羞恥心的嫖客或是有良知的皮條客。

午夜之後,夜生活才真正開始。眾生繁亂,著急找酒搭子,寂寞裏胡亂尋安慰。最熱鬧的酒吧要入場票,檢票的家夥在手背上印熒光印章,不知做什麽活動,詭秘像做賊。他走上前去,才見傾倒的易拉寶上寫著:新津本土民謠歌手聯合嗨唱。

“哇操,你也跑來**啦?”檢票的家夥遇到熟人。

“去你媽!”

他無法進入,在徘徊,看情況。人多或許更不好打聽。

這邊的熱鬧襯托著對麵的冷清,對麵也有一間酒吧,格調幽暗,門口有些靚車。有高挑的女人掛著矮半頭男人的胳膊進入。

他向對麵走去,探頭一望,酒吧裏三三兩兩,如鬼在幽會。他探腳走進,腳下是軟地毯,過一條走廊,空間鋪在眼前,酒氣撲麵。他不喜歡這地方,但電影裏常有。新津在模仿電影,連服務生都挑選得像電影明星,梳一個複古油頭,恭敬在扮演紳士,隻是臉上有些鄉土氣,說話有新津口音。

他坐到了吧台邊,形貌太與眾不同,臉上掛著老實正派。沒人理會他。他把視線放到了卡座上的一對,有個長頭發的男子背身而坐,正和一個姑娘調笑,肢體語言豐富,明目張膽做著交易。

“要跟我走嗎?”

“給錢嗎?”

“給啊。”

“給多少?”

“你的心理價位是多少,比那給得多。”

“那走吧,我知道你名聲不好。”

“誰說的,這條街上,我名聲最大。”

“大又不等於好。”

“大學生吧,腦子轉得比猴兒快。”

“我初中生。”

“初中?你不會還未成年吧,先拿身份證瞭一眼。”

“沒有,不給,愛走不走,你把飲料錢付了。”

“看你怎麽也過了十八,大臀部都能生能養了。”

“帥哥,不請喝一杯?”一隻軟手搭在他肩上。他轉頭,有顆毛絨絨的腦袋杵在臉前,一雙眼睛藏在頭發簾下,眼影濃重,假睫毛高昂。

“好久不見啊,慧姐?”服務生笑問。

“才見,哪裏有好久。”

“有老尖要買腹生子,要開個價兒嗎?”

“誰啊?你嗎,小逼孩子?”

“我哪買得起啊。我幫你介紹,你給回扣。”

“滾!”女人把目光轉向他,打量一下,通透著,“不說話,裝深沉,第一次來?”

他討厭這浮浪的女人,香水味更讓人作嘔。他兀自喝冰啤酒。

女人卻毫不客氣蹭在旁邊,胸口肉浪翻滾。

“無視我存在嗎?”女人眯著眼探究他的輪廓,注意到耳廓上的細細絨毛。她像個藝術家,貪戀男人的細節。

他仰著臉,隻盯著櫃子裏的酒瓶,看繁亂色彩流瀉各處。

“聊聊天啊,不然多無聊?”女人把膀子蹭在他肩上。

“不習慣有人坐這麽近。”

“那你可以換個位置,我習慣了這個座位。”女人故意找別扭。

他不動搖,但轉過了頭,“你坐好,有些事情問你。”是警察的口吻。

女人一聽,馬上喪了底氣。

“要問什麽?我可耽誤不起時間。”女人收斂起挑逗。

他掏出手機,點開模擬畫像。

“我在找人,你看看,有沒有印象?”

女人塌下腰,不死心地求證,“看樣子,你是警察了?”

服務生聽到,也變得好奇起來,瞪眼聽他們對話,手裏並不鬆懈,“吱吱”擦著高腳杯。

他亮了下證件,慧姐才徹底變得老實安分,換了個座位,中間隔出一個距離。這距離叫作,社會分工不同的距離。

服務生和慧姐雙雙把目光放在手機上的模擬畫像。

“有印象嗎?”他問。

“這是畫像,也不是真人哪。”慧道。

“有點兒像琴姐,琴姐有日子沒來了。”服務生道。

“我昨天還見她呢,今天就變一幅畫了?不太可能吧。”

兩人嘰嘰喳喳議論。

服務生又好奇地問:“警察哥哥,這畫的是犯罪分子嗎?”

慧姐特別手欠地戳了一下手機屏,照片換成了另一張。芮智立刻將手臂撤回。

“可以再讓我看一眼嗎?”慧道。

芮智重新調出模擬畫像。

“我是說下一張。”慧道。

“下一張是私人照片,你就看這張。”

“算了,不看了,反正也認不出。”慧叼起煙,鼻子裏開始哼起流行歌曲,眼睛散向卡座,等待“恩客”出現。

芮智轉向服務生,問:“你對這姑娘有印象嗎?”

“你是說那種強烈的印象嗎?沒有,但可以幫你打聽一下。”

芮智不計劃再問。誰知匿名電話是不是個酒鬼打的?此前,有人這麽幹過,孤獨無聊的家夥總在浪費警力。來這一趟,隻當是碰運氣。他下了吧台。

慧姐又道:“下一張照片上的姑娘,我倒有可能見過。”

“你認識?”

“不認識,隻是見過。”

“在哪裏見過?”

“就在這裏啊。”

“你恐怕認錯了。”

“那讓我再看一眼。”

芮智沒再理會,徑直朝門口走去。下一張是蘇岩的照片,她會來這種地方?絕不相信。

他跨上摩托車,軋午夜寂靜的馬路,如同禦風飛馳。機械式的狂暴肆虐,維護的卻是內心孱弱無力。

繞城半周,終是回到婚房。半夜做夢,夢到蘇岩爛醉酒坊街。那叫慧姐的女人或許隻是說句玩笑,但這玩笑卻絞起他敏感的神經。痛心疾首地想到,要不要立刻去找她,徹底攤牌,撇清關係,速速結束掉婚約?但急刹車會牽扯無數傷害,長輩們普遍等待張口送祝福,突然結束掉婚約,等於堵他們的嘴,掐他們的喉,扯他們的臉麵。何況,他也不願傷害蘇岩,縱使她背著他做了一些事,也不至因此背上浮浪之名。他竟還替她考慮,卑賤之極。

他癱在**,悲涼難耐。這是蘇岩離開後的第五天,漫長的五天。他以為工作會塞滿時間,但痛楚像水,塞進夾縫,擠得滿滿當當。噩夢奇奇怪怪,命案和蘇岩混在了一塊。他甚至夢到,蘇岩死於一樁命案。醒來,汗水涔涔。月亮從窗上升起,又從窗上落下。

“砰砰”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夢裏的“殺伐”才剛剛結束。他恍恍惚惚爬起來去開門,無法殺掉的困意,猛扯著後腦勺。門開了一條縫,看到一張懼怕的臉,是準丈母娘李月梅。

“阿姨……”他低低地叫一聲,朦朧的睡眼亮了幾分。他試圖看清那張臉上有無火藥氣。有,便要吊起一顆心,聽候處置。沒有,那就和和氣氣說話,看有什麽下文。

“怕影響你上班,隻好這時來。不讓進嗎?”

他把門拉開,讓老太太走進房間。微明的光裏,看不到她太多表情。

老太太先不說話,圓規一樣在屋內畫圈,看廚房、看臥室、又轉回客廳,死死盯住了沙發套上的傷口。

“蘇岩搞的吧?”

“嗯……”他含糊答道。

“吵吵架,也算敗火了。婚期延就延吧,好事多磨。”老太太坐到了沙發上,繼續說,“蘇岩爸爸死得早,從小讓我嬌生慣養,任性做了的事,八匹馬也拉不住。我年紀大了,有高血壓,生不了氣。那天剛見麵說她兩句,她就激我,氣得我腳底下打飄,腦袋暈乎乎的。我要倒下,對你們一點幫助都沒有。我隻能先安撫了她,再來安撫你。不是阿姨要教育你,小兩口要過日子,絕不能針尖對麥芒。她容一步,你退一步,凡事不都可以商量?”

“她現在是住家裏嗎?”

“你居然不知道她住不住家?”老太太眼睛一瞪,火藥填膛。

“我沒有問……”

“那就是你們吵完架,從沒見過麵,也沒打過電話?”

“打不通,她可能把我拉進了黑名單……”

“小智啊,不是阿姨說你,你真不會心疼女孩。吵架歸吵架,冷戰個一天兩天不打緊,怎麽可以拖這麽長時間?就算電話打不通,你也有腿吧,去找她難道還找不到?真是氣死我了!”

他恍惚看見,老太太太陽穴處濃煙在冒。

“有緊迫的案子在處理,所以……”

老太太唾沫橫飛,道:“你別拿工作當借口,工作不是一輩子的事,結婚才是!眼下,你該搞清楚什麽事情重要!我和你父母商量了,開個家庭會議,專門討論你倆的問題。我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父母,給你們充分說話的權利,但你們倆要提前溝通。蘇岩說,你們想婚禮從簡,或者去旅行。你們年輕人想法有多海闊天空,我不管,但婚禮肯定要辦!你瞧瞧這家讓你們給搞的,一點兒也沒有要過日子的樣兒,學習,要學習的,懂嗎,小智?把東西拿來,我替你們保存。”

“什麽……”他紮在地上,像罪犯,無所適從。

“戒指!”

“哦……”

他去拿了戒指,老太太一把奪過去,“你們就是太任性!記著家庭會議就是這周,別拿工作當借口。”又一把撤走沙發套卷進大挎兜,“讓鄰居看見,像什麽話。”

他送老太太出門,老太太回望一眼,使命非凡。這一眼,足以紮在他的胸口。直到老太太的身影消失,他才合上門,腦子裏攪起漿糊。可怕的家庭會議,屆時上到價值層麵,必然是落入深淵,再無回天之力。

是到了做些暗調查的時候。在櫃子的隱蔽角落,他找到那張流產單,地點是一家社區婦產醫院,日期模糊,有年有月沒有日。這張單據極不正規。作為警察,他曾做過這種證據調查,做流產的當事人為避免事端,隱掉了一些真實信息。如果蘇岩不是當事人,何必要保留這樣一張單據?記得搬家那天,他幫她搬書,這張單據好似命中注定似的從一本書中滑落。

此後很多天,他一直揣著這張紙,試圖與蘇岩對質,又陷於關係斷裂的恐懼中。扯扯拽拽,搖擺不定,再加上不良傳聞,越發燃燒了他的猜忌。愈是猜忌,愈是受折磨,愈是要隱藏,如同生理周期,令他反複了三個多月。終於,“啪”的一聲,在一個夜晚繃裂。

他對她說:“我要考慮一下婚期。”

她同樣說:“我覺得也是。”

於是她離開了婚房,而他則如同被拋棄留在原地。

但此刻,他們還是共同體,卻又是水火不相容的一對兒。他決絕地去了那家社區婦產醫院,摩托車咆哮如獸。

又以什麽身份去查?以受害者?以警察?他痛苦糾結,兩人的關係,何苦會發展到這種地步?但,是她先對他不坦誠的。

摩托車急刹在婦產醫院門口。他發狠走了進去,先是找到一位護士。

護士隻看一眼,便否定了單據來源,“我們這裏怎麽會開這種東西?黑診所冒用的吧,真可氣。”護士噘著嘴,冷眼望著他,把單據還到他手上。

他滅了期待,看來沒找對地方。但又悲傷地想到,蘇岩“做賊心虛”,居然連正規墮胎的地方都沒敢去。

疑問是浪花,層層翻卷,奔向額頭。他頭很痛,腦皮層像有針在紮。誰知這單據不是他自找的一個要拖婚的理由?自戕,聯想,是他刻意的卑鄙。

他隻能用工作去擠壓恐慌與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