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發第六日,老唐打來電話,說拘了一名司機,比較可疑。
芮智同肖荃再次上路。出城時,天還算明媚,一進山就起了變化。肖荃怕耽擱在路上,開得飛快。一個小時後,車到雲泥。
嫌疑車停在派出所門口,是輛中型貨車,罩軍綠色防雨布,塵灰遍布車身,呈現出疲憊的神態。透過防雨布的簾口,有幾口黑壇罐若隱若現。
老唐聽到車聲,晃著啤酒肚子出來迎接。
“哎呀,可算來了!”
“審得咋樣?”肖荃問。
“嘴上像掛了鎖,隻承認在麻田偷過幾口罐子,別的沒說。”
三人去了審訊室。
審訊室簡陋,隻有一桌一椅。紅色標語很大: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受審者關在隔壁房間,隨後帶進,鼻子淌血,塞著衛生紙,大概是暴力刑訊的結果。
肖荃看老唐一眼,老唐假裝不知事兒,瞪兩個合同警,訓道:“有這麽辦的嗎?”
兩個合同警低頭不語,麵色不紅不綠,都是十八九歲,前途未卜的樣子。每月領五百,連煙錢都不夠。
“滾蛋!”
那倆人溜出去。
老唐溫和了語氣,又訓起那人道:“好好交代,嘴巴利索點兒,聽明白沒?”
男人腦袋耷拉,眼皮困倦。他點點頭,發如草窩一般淩亂。
肖荃翻看了一下審訊記錄,那人名叫李勝利,家住雲泥鶴丘村。
“……把頭抬起來。”
男人抬頭,眼翻白一下,又馬上低垂。
肖荃察言觀色,先不說話,隻看。
老唐像甩手掌櫃,二郎腿一蹺,刷起手機。
“不說點兒什麽嗎,老鄉?”肖荃道。
男人臉上有了點兒變化,“硬讓我說沒影兒的事,也編不出來啊。”
“那就說說你是怎麽被抓到這兒的吧。”
“我是做泡菜生意的。拉貨上路,見有警察攔車,就想倒車繞過去……”
老唐喝道:“我看你是做賊心虛,心裏要沒鬼,還怕攔車?四月二十二號,你說你在家喝酒看電視,看的啥電視節目,這才四天,你能忘得一幹二淨?三歲小孩也不能這麽糊弄吧。”
“那天雨下得大,確實在家看電視嘛。”
“我看你就是死鴨子嘴硬!自己啥德行,我能不知根知底?死扛到底,有你哭的時候!”老唐忍不住激動。
肖荃示意老唐不要說話。老唐的積極在於,他是一方小官,得發揮下權力。
“那你審著,我帶小芮去查查車。”老唐看向芮智。
芮智隨老唐走了出去。
“那就是那家夥的車。”老唐伸手一指,又打電話聊起生意,“甭拿飼料雞跟我的比,營養價值能一樣嗎?”切換速度之快,令人稱奇。
肖荃繼續詢問李勝利,並沒發現什麽異常。
老唐打完超長的電話,回到審訊室。
“咋樣?”
肖荃失望搖搖頭。
“這家夥品質不太好,特愛登寡婦門。我剛在想,會不會是這老東西沒把持住節操,強奸殺了人?”
“走訪過了?”
“好事不出門,惡名傳千裏,這還用走訪?”
“那也不能作為證據。先放人吧。”
“都沒審明白,就這樣放了?”
“真有嫌疑,跑不掉,盯緊就是了。把人牙齒打掉,他反要告你。”
“你沒見頂嘴的時候那副德行。”老唐狡辯。
肖荃彈一下老唐的胸口,“這身製服別白穿,多走動走動,聽聽閑話,沒準會有線索上來。”
“早走過了,走了也不是一遍兩遍,你瞧我嘴上這大火泡。”老唐故意邀功。
“你恐怕早與民為敵了,有那真正想反映情況的,恐怕都躲著走了。”
“瞧讓你給說的,有那麽不堪嗎?你說讓我多走動,那你老兄也得給我條件,死者大概是誰,為啥會遭人殺害,沒方向的話,查個鬼啊。還有就是,敢情我們這兒山高路遠,連點兒警力都派不來,就靠我這幾個人跋山涉水,也忒摳門了吧。”老唐喋喋不休抱怨。
肖荃無言以對。鄉村警力匱乏,城鄉差異大,是普遍現實。不過,他有了一個大膽推測:“死者會不會是在外地遇害,經過長距離運輸,被拋屍到這兒?”
忽而,芮智記起昨晚的匿名電話,忙做了匯報。
肖荃思索著:“……新津距峪田有多遠?”
“五十二公裏。”
“從雲泥到周邊,有幾處卡口?”
“三處,一處通往新津,還有兩處通往寧河和新元。”
“這範圍有點大啊。”
“要擴大範圍去查車嗎?”
“先不考慮,那是萬不得已才做的事。回新津,先把匿名電話確定。”
“嗯。”
“李勝利家的住址記下了?”
“記下了。”
“去走走,以防萬一。”
“肖頭兒看出什麽了?”
“沒。走走也沒壞處。”
兩人驅車離開。天陰沉沉的,似又要下雨。
路過峪田,蜿蜒山路上走下一人,黑黑的,一個小點兒。“來這兒了。”
“誰?”
“李勝利。”
黑點漸漸變大。肖荃也注意到了。
“等等他。”
肖荃停車,開了車窗,點支煙。
李勝利下到路麵,徑直走了過來,並主動解釋:“上山拜拜,去去晦氣。”
“上車,去你家裏瞧瞧。”肖荃道。
李勝利遲疑。
“是走工作程序。”肖荃強調。
“哦,好。”
李勝利上了車,一路無話,臉上掛著愁。肖荃和芮智在聊別的。
“到了。”過了會兒,李勝利道。
一座瓦屋,建在半山腰,青磚白牆,院落封閉。有一條陡峭的車道,曲曲折折伸到門口,兩道車轍印很深。
肖荃把車開到門口。三人下車。李勝利開了院門,院裏雜亂,壇罐滿地。有條肥碩的大狗直撲過來,掛在主人的身上獻殷勤。狗又盯向生人,大吼大叫,被李勝利喝止住,乖乖回了窩棚。屋前有棵棗樹,樹下拴一頭驢,不停地啃食草料,皮毛烏亮,精神矍鑠。李勝利走過去,用叉子挑一捧草料塞進料槽,又伸拳頭在驢麵上撞一下。作為單身漢,動物順理成章成為了家庭成員。
李勝利把兩人領進了屋。沙發上臥隻老貓,連眼皮都懶得睜。迎麵牆上是兩幅遺像,陳舊泛黃,似已懸掛多年。
“從沒有過婚配?”肖荃問。
“年輕時犯渾,沒辦成。上點兒年紀,看多了見多了,婚姻是累贅,也不值當。”這人竟比一般人通透。在鄉村裏,他顯然是個異類。
肖荃發現屋角堆積著雜亂的零件,聚乙烯外殼、電路板、線圈、遙控器……另有些無線電雜誌鋪陳,還有些關於電學的書。
“喜歡機電?”
“業餘愛好,幫人修修電視、冰箱啥的。”李勝利笑笑,露出缺牙的黑洞,蒼老無比。
隨意的聊天和觀察之後,肖荃已不計劃再問什麽了。一個六十三歲的老頭,經濟狀況良好,精神生活富足,實在想不出來他和案子能掛上什麽關係。
肖荃隨手翻開一本無線電書,書裏掉落出一支鋼筆。他撿起來,重新夾回去。但,有一絲緊張從老頭臉上滑過,是芮智注意到的。
“我幫你們泡茶吧。”李勝利忙道。他去泡茶了,卻連開水都沒有,簡直手忙腳亂。
芮智不得不更加注意起老頭的一舉一動,隻聽肖荃道:“不麻煩了,老鄉。”
“不再坐坐了?”
“不坐了,天氣也不太保險。”肖荃朝門外看看,雲層壓得更低。
“那能幫我和唐所說說嗎?車還扣著。”李勝利手上正抓兩個玻璃口杯,不停擦拭。或是在掩飾緊張?
“成,回頭打個電話,你去開車。”肖荃不想為難他。
“那先謝謝啦。”李勝利把杯子放回托盤,似鬆了一口氣。
李勝利送肖荃和芮智出門,二人上車。
芮智一直保持警覺。有半張臉似在門邊偷窺,忽倏縮掉,越發加重了他的懷疑。
“貌似……有點兒問題。”車駛出一段後,芮智才道。
“從哪裏看出?”
“……也不確定。”
“別不是敏感過度吧。”
“……也有可能。”
“那回頭讓老唐多盯一盯。”
芮智不再想那半張臉,近一段,他很想殺死“過度敏感”。
肖荃抽空打電話給老唐,要他把車還給李勝利。
老唐卻道:“你們那會兒來審得輕,我審他的時候,絕不是那老實模樣兒。車先扣著,先吊一吊,沒準能吊出點兒事來。他不是和罐子屍體有關,肯定在其他事情上有不軌。”
“那你看著辦吧。”
電話掛斷,雨恰好落下,車頂像炒豆子,劈裏啪啦。車行進在飄搖風雨中,柔柔弱弱,命運多舛。
回新津城區,天已黑。雨散,雲海斑斕。芮智下車,望著車離去。夜風過,心事如潮水,再次翻卷。沿馬路牙子行走,不知不覺,又站在了酒坊街。放眼望去,男盜女娼,比比皆是。
他要尋找什麽呢?是尋找再殺他一刀的證據,證明蘇岩的確放飛過自我,且與某個男人七葷八素過,最終叉開雙腿,從身體裏取出塊肉體,是血淋淋的半條命?
那半條命又在哪兒?是在某個黑診所的垃圾桶,還是在四野八荒的瓦礫堆?蘇岩又如何能夠忍受這種事發生?
如果是半條命,那蘇岩豈不就是“殺人犯”?是否邀約她來“犯罪現場”?是否要當場對質?是否要理直氣壯地說,我們的關係徹底完蛋?隨後在淒冷的夜中,各自朝兩個方向走去,連背影都不要看上一眼,冷酷決絕,不念前塵?
不再糾結,了斷就是今天了。一發狠,他按下了蘇岩的電話號碼,依舊是空洞的“暫時無法接通”。
看來,她並不想解決問題。
蹲在街角,鬼使神差,他打出一個電台情感熱線,但遭遇狗血噴頭一頓罵。女主持人冠以他多種病症:處女情結、疑心病、恐婚症、大男子主義。她甚至譏諷他說:“不然你也約個人來一發,是不是就可以達到心理平衡?”
他如同囚徒,無處爭辯,砰砰幾個拳腳,難找到出口。他必須承認,他與蘇岩活在兩個頻道。觸手可及的是身體,遙不可及的是靈魂。他知道他們終究要完蛋,但他試圖做最後的掙紮,好比一株循規蹈矩的麥子,努力去理解狗尾巴草的野性。蘇岩就是那朵狗尾巴草。
他進了酒吧,喝到搖搖欲墜,體驗不曾體驗的放縱。太多人流連夜生活,有酒便是酒,有色便是色,在酒色中耽溺,妄自稱,活它一個天上人間。或許人間並不如意,強在人間加個天上,落一個安慰。但其實,是麻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