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嗎?”
“是他。”
兩名便衣警察暗在角落,是在一所小學的附近。正是放學時分,車輛擁堵,交通癱瘓,是每日此時的主旋律。
柵欄門前,教師們在整隊,一個班一個班往外放。做了一天囚徒的孩子們,急不可耐,吵吵嚷嚷。一名穿著運動衫、口銜哨子的男子在維持秩序。此時,他還不知已經讓警察盯住。
校門口漸漸人疏車少,濃墨重彩的放學進行曲在二三十分鍾內恢複平靜。他不經意轉頭,發現兩名警察,頓時心裏一緊:是找他的嗎?
六目交接的時候,警察向他走來,漸漸靠近。他越發緊張。
“你好,是叫張少彬吧?”一個警察道。
他微微點頭,額頭沁著汗珠。
“找你了解點兒事,我們在那邊等你。”警察道。
他說“好”,心中野馬開始狂奔。
警察重回那處角落等待。
張少彬繼續維持秩序,肢體僵硬。
“張老師再見!”
“……再見。”他遲鈍著回道。
送完最後一撥學生,他結束一天工作。無可懷疑,他必須去解釋一些事。
他整整衣服,走了過去,鼓足勇氣道:“那天,把電話打到刑警隊的……是我。”
警察如釋重負,多餘的話不必說。
“那跟我們去警隊聊聊?”
“換別的地方,成嗎?”
“有顧慮?”警察道。
他微微點頭。
警察把電話打給了芮智,說明情況。
“那讓他來圖書館。”芮智正忙於找資料,查梅花釘的線索。
張少彬來到新津圖書館。正是閉館前的時段,整個一層閱覽室就隻有芮智一人。他在他對麵坐下。
芮智打量一下來者,以為會是酒鬼、瘋子或者精神病,沒想到卻是個斯文人。
“打匿名電話的就是你了?”芮智道。
“是。你們警隊和我們學校有安全協作計劃,所以,我知道警隊辦公室電話。”
“既然是提供線索,為什麽不把事情說清?”
“這種事不好下結論,我隻是猜測……可能有關。”張少彬字斟句酌,頓了頓,又道,“好多天聯係不到那姑娘,所以……有點擔憂她的安危,再加上看到網上的命案新聞,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
“你懷疑那姑娘遇害了?”
“隻是覺得突然失去聯係,有些不妙的感覺。”
“你們怎麽認識的?”
“我們是網友。”
“單純是這樣嗎?”
“……約過兩次……”張少彬吞吞吐吐,又否定道,“應該算三次,就最後這次沒見到,然後就斷了聯係。”
“那是哪天?”
“四月二十一日。”
案發時間是四月二十二日,正好是前一天。毀掉婚約也是在那天,心中頓時刺痛一下。他收回那點痛。
“你和那姑娘發展了情人關係?”
“也不準確……我寫詩,她也寫點兒,屬於互相欣賞的詩友。”
“聽起來夠浪漫的啊。”芮智不無諷刺,他討厭以詩為名勾引姑娘的登徒子。
張少彬低頭不語。
“你們認識了多長時間?”芮智又問。
“小半年。”
“你有家庭,對吧?”
“有。”
“有小孩嗎?”
“有,但這和現在說的事無關。”張少彬抬頭,流露出反感。
“和那姑娘的關係到了什麽程度?”
“都說了是網友。”
“聊天記錄總該有吧?”
“刪掉了……”
“怕老婆看見?”
“……有這方麵原因。”
“那就是還有別的顧慮?”
“沒。”
“你太緊張了。”
“你是警察,我才緊張。”
“現在六點半,圖書館馬上關門。你不願意說,我也不勉強。明天傳喚令到你家,或者到學校,那就不是在這裏說話。”
“我完全可以不打那個電話,你們也找不到我。”
“但事實是你打了……”芮智起身,計劃去還書。
保潔員開始忙碌,大拖布從兩人腳下滑過。
“我們沒約到那次……”張少彬才又開口。
芮智重又坐下來,等待下文。他盯著他的臉,斯文裏帶著猶疑。
“那次,她發信息說不能約了,然後發給我一句話……我以為她開玩笑……她說……要有天聯係不到她,恐怕就是讓人害了。”
芮智心弦繃緊,他劃開手機,翻出那張模擬畫像,推到張少彬眼前。
張少彬眼睛裏流露出恐懼,“有幾分像。或許就是了……”
“除此之外,她還說過什麽?”
“沒。”
“老師,馬上閉館了!”有管理員喊。
芮智抓緊時間詢問:“她說聯係不到她,就是讓人害了,你覺得會是因為什麽?”
“我問她了,她不肯說。”
“話說得這麽嚴重,你總該有點猜測吧?”
“我想她活得不太好,她的網絡日誌上貼有詩句,看起來都挺淒苦的。”
張少彬翻開那姑娘的網絡日誌給芮智看,詩句裏充滿“血”“死亡”和“傷痛”等字眼,語義含糊,時而又跳躍出露骨的身體欲望。
“她做什麽工作?”芮智又問。
“我們在酒坊街香草酒吧見的麵。”
“可以直接點兒說嗎?”
“……應該就是陪酒,賣風塵了。”
“麻煩提供幾張照片。”
“沒照片。我不是貪那種事兒,希望你別誤會。”
“名字總該知道吧?”
“隻有這個網名。”張少彬指了指網絡日誌。網名為:一樹桃花爛漫。
為方便辦案,暫定死者或失蹤者名為“桃花”。
肖荃提出疑問:“那姑娘把遺言留給了男教師?”
“他是這樣說的,但聊天記錄刪掉了。”
“那就是說,那姑娘對他很信任?”
“文縐縐的,像是會聊天談心的那種。”芮智私下調查過張少彬,都稱其為“才子”,博客裏風花雪月,洋洋灑灑,真真假假。他或許把桃花當紅顏知己。
“露水關係,那姑娘有必要把這事兒告訴給他?”
“有可能是遇害前恐慌,迫不得已想傾訴。”
肖荃並沒按下疑問,揣摩了會兒,又道:“也不像是簡單的傾訴,倒像是準備好了赴死。這中間肯定還有別的什麽事兒。”
“那再去找張少彬,讓他多回憶點兒內容。”
“不急,還是先確定桃花的身份吧,確定了,才好往下談。那姑娘既然在酒坊街活動過,那周邊一定有間屋屬於她,多半是那種出租屋。房東如果負責,一定會發現異常。”
“嗯,我現在就去安排。”
案發第七天,晚八點,酒坊街附近一名房東反映了情況。租客中有個姑娘,每日晝伏夜出,近來不再出現。那張數字畫像,房東認為相似度有六七成。
芮智趕去確認,但並沒查到姑娘的身份信息,因未做登記。從房租收據存單看,入住日期大約在兩個月前。民用監控拍攝到桃花的身影,但像素較差,看不清麵目。
房東帶芮智上樓。這是座拆遷周轉房,承租者基本是外來人員,魚龍混雜。曲折繞行,上到四層,房東打開了桃花的房門。幾個好奇的腦袋從門縫擠出,眼睛裏放射出緊張的刺探。
“不會是稽查隊查戶口的吧。”
“不像是,好像在找什麽人。”
他們小聲議論。
芮智走進房間查看。靠門邊的圓餐桌上,塵灰看得真真切切。床鋪整齊平展,一摸,也有灰。窗紗上,一隻蜘蛛忙碌,半張網已織就。盆栽植物凋零,幹枯在窗台上,寄生的小飛蟲四處飛舞。廚房灶台上有爛掉的西紅柿,散發著腐爛味道,地麵上有幹掉的水漬。房間裏無衛生間,廚房水台充當了臨時盥洗池,洗漱和化妝用品堆疊在小支架上。
芮智轉去床頭櫃查看,拉開來,空無一物。又打開簡易衣櫃,衣物滿滿當當,皮質的、絲質的、毛料的,堆得密不透風。最下一層,塞了不少鞋還有幾隻皮包,多數廉價。看來,這就是桃花謀生的全部道具。可證其身份的東西並沒找到。
細致搜查工作,芮智安排同事去做。他去查訪了桃花的鄰居,鄰居多數早出晚歸,對桃花的印象模糊。斜對麵的住戶還未到家,據說也是一位夜間工作者。九點鍾,這位租客意外早歸,是個麵容灰暗的網吧青年,大概正處於失業狀態。
芮智問:“認識這屋的姑娘嗎?”
“不太熟,打過幾次照麵。”網吧青年揉著通紅的眼睛,“剛住到這兒的時候,在水房洗衣服,她問我借一勺洗衣粉。”
“聊過些什麽?”
“也沒怎麽說話,就隨便聊了幾句。她問我老家哪裏的,我告訴了她。我也問了她,好像是貴州的什麽地方吧,沒太聽懂,她把‘zhou’發成‘zou’。”
“她帶什麽人回來過嗎,或者,有什麽人來找過她?”
“沒注意。”
“最後一次碰麵,是什麽時候?”
“你是說打照麵嗎?打照麵就是上次在水房。然後就是三天前……”
“三天前?”芮智警覺。
“不過沒看到人,是聽見了開門聲,半夜十二點的時候。”
“你的意思是她回來過?”
“可能吧,應該是。”
“你確定?”
“我熟悉門軸發出的聲音。”青年毫不含糊。
芮智試驗了那門,門軸轉動,發出極其細微的響動。
“你確定是這扇門發出的?”
“嗯,夜深的時候,一聽就能聽出來。隻是……”青年遲疑,“腳步聲有點不一樣,她一般穿高跟鞋,咯噔咯噔那種。”
“這一次呢?”
“這次沒有,腳步比較輕,像是平底鞋。”
“人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不知道,後來就睡著了。”
芮智去查看了三天前的監控錄像。青年的反映得到證實,那晚,淩晨12時07分,一名女子進入出租樓。12時46分,該女子離開出租樓,消失在漆黑夜色中。整樓逐戶尋訪,無人認識這名女子,連網吧青年也做出了否認,那並不是桃花。
一名偵查員忽然指出:“身形有些奇怪啊。”
“哪裏奇怪?”
“從骨架和走姿看,像個男的。”
眾人反複觀察,發現的確有不太對勁的地方。
會是覬覦女子錢財的竊賊嗎?當然有這種可能。但如果死者就是桃花,那更大的可能,會不會是凶犯“後知後覺”,來確定有無破綻遺留?
芮智盯著黑漆漆的樓道,一個“幽靈”飄忽走來,是女人,又是男人,長發分開,一張凶臉暴露出來。“幽靈”開了門,找到可證死者身份信息的遺物,欣喜若狂。他要把死者變成無名之鬼,徹底灰飛煙滅。會是這樣嗎?
芮智在枕頭下發現一本薄薄的詩集,印刷粗糙。他打開扉頁,發現為自印,並不是正規出版。著者為:幽蘭堂詩社,成員包括張少彬。看來姑娘確是桃花無疑。在張少彬的那一輯,有折頁痕跡,其中有兩句:
天南天北,碧草萋萋延綿,客途他鄉,無情似夢如煙。
囚籠一樣毫無詩意的城市,芮智忽然想到“逃離”二字,斷然掐滅。
在桃花的房間裏,發絲和口腔皮質輕易能提取到。不過,DNA比對工作仍麵臨難題,一具焦屍,檢材成分複雜,實驗條件極不理想。新津的技術條件無法達到,隻能送交更大的檢測機構。但也需花費大量時間。
圍繞桃花的活動軌跡,警方在酒坊街展開調查。鶯歌燕語的酒吧、KTV包房,曾與桃花有過接觸的陪酒女、酒客接受了詢問調查。對她的一致看法是:酒量大、身姿佳,頗有些逢場作戲的手段,但隻是偶爾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