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象在審問室跟我打了一架後,回去睡了一個大覺,過兩天,他召集我們到怡孟公園,在我的推理基礎上,整合線索,放大細節,新添拚圖,點亮盲區,最後真的如他所承諾,親自抓到了凶手——同時也是死者的周慕武。
這是一起非典型的刑事案件,似乎隻有在推理小說中才會發生的命案,出現在現實中,出現在暴曬的日光下,真相實在讓人難以置信。而更加難以置信的是,這個異想天開的犯罪情節,在大象的推理和驗證中,最終變作無可辯駁的事實。
換作別人,基本不會考慮這個解題死角,因為在我們對一樁謀殺案的認知中,不會做出將“死者”等同於“凶手”的無用功。要不是在法術犯罪中浸**多年,獲知紅鬼所要達到的犯罪目的,掌握每樁同類命案背後那些錯綜複雜的要義,大象不可能撥開綠藻湖中蒸騰而出的蒙蒙水汽,伸手牢牢抓住幽靈殺手。
到底是什麽讓大象敢於做出這個大膽的假設呢?不是現場、口供、物證、錄像、氣味、嫌疑人或這些因素的綜合,而是死者本人。以紅鬼為頭,延展出來的同類案件中,凶手無一例外都符合兩個犯罪前提項:一,絕望或絕症者;二,仇人遭受慘痛報應。自從在紀燦口中聽到周慕武曾經有過性侵的傷害,大象靈光乍現:“周慕武會不會自殺?”基於此,大象開始著手調查周慕武的身世之謎,最後發現,周慕武有個罪大惡極的仇人。
包朋宇。
在飛燕中學任教期間,包朋宇利用師長身份,以關照之名頻頻性侵周慕武,致使周慕武在課堂上大便失禁,同學厭惡的眼神和嘲笑,與被傷害的記憶纏繞一起,變作周慕武心中的夢魘,學校成為了地獄,他再也不敢跨入一步。在家中,父母的打罵和誤解,成為二次傷害。在送往醫院的路上,他看到父母臉上一閃而過的嫌惡,意識到自己被當作精神病人。他嘴唇發白,家並不是避難所,是更小的地獄。
於是他逃跑,流竄,居無定所,在風雨中躲藏,為生存所累,以此忽略那些如影隨形的陰霾。
直到紅鬼找上他,跟他做了犯罪交易——我可以幫你狠狠地處罰仇人,讓他生不如死,減輕你心的苦痛。作為交換,你願不願意也為我殺掉一個人?
當然願意。周慕武生無可戀,有一顆千瘡百孔的心,仇恨老師、同學、父母、路人,他仇恨整個社會,他想著是時候實施報複了,哪怕被抓住,大不了一死了之。活著才是折騰呢,但他要報複。
紅鬼真的如他所願,殘酷地“懲罰”了包朋宇。根據大象調查的資料,顯而易見,那位匿名給律師發包朋宇的猥褻視頻的證人,就是紅鬼或其手下。他跟蹤包朋宇,掌握了他的行蹤,在他入住的酒店裏麵事先安裝了監控攝像頭,錄取視頻證據之後,他隻需拿出來威脅包朋宇:“要麽自首自己貪汙受賄的罪行,要麽我將這些視頻公布出來。”包朋宇當然聽從指示,麵對視頻裏的惡行,自己的受賄簡直不值一提。自首後,視頻照樣被公開,在監獄中,包朋宇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紅鬼替周慕武完成了一起殺人不見血的報複。
周慕武開始了犯罪之旅。他在怡孟公園搜尋到了合適的獵物,然而紀燦的美好,讓周慕武決定停止自己的殺戮計劃。但紀燦的美好不等同於世界的美好,事實上,兩個流浪兒,在公園內仍然處處遭受遊人的白眼。周慕武還是要如期實施自己的報複,順便了斷自己卑微的生命,一舉兩得。
他完美地完成了紅鬼交代的犯罪。
我事後時常琢磨,為什麽周慕武這樣一個優秀的少年,會被兩個魔鬼選中,最終走向萬劫不複之地。最終得出的最貼近的答案是:他過於優秀,在成長過程中,一路過關斬將,卻在父母麵前得不到應有的回應。在家中,他將一摞獎狀和獎杯連同舊物一同藏在儲物間裏,父親周字昌對此回憶,“並不支持他去參加什麽比賽,浪費錢,成績優秀又怎麽樣呢?”父母沒有填補他的期望,致使周慕武在學校中越發熱情高漲,他另尋舞台,他需要源源不斷的目光和掌聲來彌補自己的期待缺失,卻不料表現過度,適得其反,引起了同學的反感。
“是我們跟老師說要重選班長的。”他的一位初一同學向我說道。
而包朋宇,恰恰利用了他這個性格弱點,積極地給予周慕武高於預期的支持和獎勵。本來處處碰壁,如今在一人麵前獲肯定,慕武在包朋宇身上嚐到甜頭,形成依賴,不可自拔,條件反射機製形成,更加熱切地在包朋宇麵前表現,直到包朋宇在放學後的辦公室內,以身體的侵犯替代了物質和口頭上的獎勵,還美其名曰獎勵升級。周慕武飲鴆止渴。
“當時周慕武在包老師的課堂上站起,滿臉都是淚,渾身發抖,跟老師說自己控製不了,嘴裏一直胡亂念叨,爸爸,對不起,爸爸,怎麽辦?整個課堂彌漫著一股臭味。”周慕武當時的同桌跟我回憶道,“我看到包老師臉色很差,過了一會兒對周慕武吼,滾,立刻從課堂上給我滾出去。我們都很詫異,平時包老師很照顧慕武,我認為老師的這個做法是導致他不來上課的原因之一。”
“爸爸”的稱呼,並不是胡亂念叨,而是包朋宇與周慕武私底下的情欲暗語。但在那個時刻,包朋宇臉色鐵青,害怕事情敗露,露出了本來的魔鬼麵目,終於使周慕武如墜萬丈深淵。嚴格來說,摧毀周慕武的最後一根稻草,並不是包朋宇在他身上實施的性虐待,而是他的偽善和利用。周慕武意識到,自己自始至終,隻是包朋宇的一個玩物,遭用完即棄的命運。
大部分被揭露的性侵事件,受害者往往是孤僻、沉默的人,他們事後會使出渾身解數爆發。反而是那些前期過於熱情、積極、愛表現的受害者,一旦被迷惑,甘願把自己無保留地奉獻給對方,隱忍甚至形成依賴,緘口不言。他們如同嗜糖螞蟻,“自投羅網”。如果被壞人利用這個心理弱點,將支持和獎勵當作觸發反應的條件,極容易牽製受害者的心,進而掌控他。
世間萬物符合守恒定律,人生也是。你在童年因為期待個個落空,成長過程中,就會貪婪地在別處尋求補償,以此來維持自己人生的平衡。提及條件反射理論,我們自會聯係巴甫洛夫的狗,但如果有意以人生守恒為根據,人有時會比一隻小獸更易於掌控。越戰後幸存的士兵會在夢中驚醒,911事件後美國民眾對恐怖組織有了一個具象的認識,從而對相關群體帶有偏見式的敵對情緒。這就是群體性的應激障礙,是一種群體性的條件反射。當犯罪披上邪教或恐怖主義外衣,在社會上接二連三地爆發,借以媒體吸睛的調性來輻射,極容易就能造成群體性創傷,產生穩固、深遠和嚴重的後果——如果始作俑者一直逍遙法外,那恐怖感持續的時間和程度會再翻幾倍。
這是紅鬼犯罪的深層動機。
透過周慕武,我同時明白了大象對期待的恐懼,其實也來源於人生的不守恒。大象的父母都是高學曆的文化人,對於兒子成長過程中的優異表現,他們習以為常。他們聽從大象的意願,並不幹擾,給予了大象自由生長的空間,但由於大象身處在中國教育的環境中,周圍同伴考一個好成績,就從父母處獲得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他對於自己的優秀所應得的父母的回饋的心願一直沒有獲得滿足,轉而在學校尋求補償。
他低調,其實渴望大家自動來發覺他的厲害。他壓抑自己的好勝心,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在每一次考試中“輕易”考出好成績,不以為意地接受了老師和同學的讚賞,並不斷發掘自己隱藏的潛能,刷新自己的優秀,來給予周圍人驚喜,以此獲取欣賞的眼光、掌聲和閃光燈。
在高二暑假,他激活了自身的嗅覺能力,抓住了學校殺害貓的凶手,無數的讚譽讓他的好勝心得到極大的滿足。在大學期間,他積極表現,當選了偵探社社長,並大大提高了入社的門檻,並在一樁意外發現的命案中,身先士卒,以縝密的推理能力,親自破獲了疑案。名聲大振,風光無兩,他被負責案子的李隊長看中,在一隻腳已經踏入警隊之際,麵對光明的未來,大象突然恐慌了。
他恐慌自己一路走來,不自覺地被自身弱點操控,成為傀儡。因為在理智的聰明的父母麵前遭受了太多的期待落空,他貪婪地去吸取別處的熱量。他不斷更新自己的極限,近乎表演地反哺人們對他更上一層的期待。直到他站在一個能容納三千人的禮堂演講,他才慢慢意識到自己身體對此顯露出來的不適,一個閃光燈的亮起,摁掉了他身體中的社會人格開關,他隨即暈倒了。
醫學上給不出合理的解釋,大象對此也不明所以,隻是從此將自己隱起。“紅衣男孩”案簡直就像是為大象量身定做的謎題,誘導他體內隱藏的神探人格再次出山,“破獲我吧,這是你的使命。你會得到前所未有的精神滿足。”
在大象身邊越久,我越疑惑他追凶的純粹:到底有幾分是出於偵探的職責,有幾分是來自戰勝對手從而獲得公眾讚譽的渴望。越靠近紅鬼,後者的成分越大,大象太迫於想要抓住這個凶手,為求快速,甚至不惜踐踏中間灰色的人性地帶。還好在這樁命案的最後,我跟周昊順利將他扳回,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事後,警方聯係了紀燦的親屬,準備送他回家,臨走時,大象跟紀燦說,如果實在不想回去,可以跟我們一起走。這個14歲少年沒有多想,答應隨我們同行。我們給紀燦辦理了入學,先讀了六年級,到初中之後,紀燦慢慢融入同學之中,終於從周慕武的慘劇中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