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你好久。”再見麵,沈天漢表情比四年前更趨平和,臉色仍舊紅潤,當初的光頭如今長出密密麻麻銀白的發茬,我才恍然他並不是禿頭。在我們麵前,他一點都不生疏,像是早已預知今日,聽完大象指他為紅鬼的推理,他微笑,不作偽飾,反倒顯出責怪之意,“四年太長了,我以為不用等這麽久的,後來我甚至還想,幹脆通知你得了,不然我就要死了。還好,你終於發現我真正的身份,不愧是對手。”
“那麽就請認罪吧。”大象說道。
“你知道我是怎麽注意到你的嗎?”沈天漢自問自答,“你不知道,2005年,你大二,在學校破了一樁餛飩店命案,你一定記得,當時整個廣州的報紙頭條都是你,非常轟動,我看了所有的報道,知道了你破案的細節,就是那個時候起,我決定把你當對手。轉眼就十一年了,真讓人唏噓。”
“為什麽要把我當作對手?”大象不解。
“四年前,你通過找出時鍾背後的一枚指紋,以此證實了我的犯罪,將我抓獲,你還記得事後你問我動機,我是怎麽回答的嗎?”沈天漢詢問。
“你說隻是想製造一起疑團重重的謀殺案。”大象不假思索。
“為什麽把你當作對手?”沈天漢說,“因為我年輕的時候,就清楚自己天性邪惡,又加上天賦異稟,能在案件中尋找出那條最保險的通道,縱觀全局一樣地犯罪。隨著年紀愈長,常有能力施展不開之苦,於是時時留意對手,想與之一較高下,被抓,認命。不被抓,則繼續作案。”
沈天漢語調平緩,似在回憶溫馨往事,“你是這些年來我物色的唯一一個可以跟我匹配的對手。從那時起,我就一直默默關注你。本來以為你會因此成為警察,再不濟當一名偵探也行啊——現在應該沒有這個職業了,沒想到你卻回到家鄉當一名記者,讓我少了跟你正麵交鋒的機會。”
“我就琢磨,應該怎麽再次誘引你出山呢?什麽樣的犯罪會吸引你的注意?我私底下對你做了很多功課,我看了你在報紙上閑寫的所有推理專欄,我了解了你的家庭、童年、感情,我看了你提及過的所有喜歡的小說、影視作品,我甚至還黑過你的電腦,查看你所有的社交平台內容。綜合這些元素,在2009年,我在與廣東相鄰的湖南製造了那起‘紅衣男孩’案,嚴格來說,這是為你量身定做的。而你也如願上鉤,為了讓你一路跟隨,我潛伏在‘第一手命案’網中窺探你的動態,並派牧野向你透露新的命案。”
聽完沈天漢的講述,大象身子往後退縮,“你怎麽知道我會上鉤?如果我無動於衷呢?難道你還會重新設計不同風格的犯罪?”
“也有可能就此停手。”沈天漢說,“手機在加油站引起爆炸的原理,是因為手機發射的電磁波遇到金屬表麵產生電離子,在特定情況下,電離子發電形成火花,假如場所正好處於油氣飽和的狀態,就會造成爆炸。這是在極嚴苛的條件下才可能產生的事故。讓你對‘紅衣男孩’案感興趣,有點類似這個原理,這裏麵涉及非常複雜的要素,甚至帶有一絲玄學的意味。就我的了解,你有一個孤獨但漫長的童年,從你如今的著裝和處事上,仍然有長不大的跡象。你成績優異但一直沒有在父母身上得到期待的滿足,本質上有獲得眾人關注的需求。而本人又是一個推理迷,更多癡迷宗教元素的犯罪故事,擁有高智商和嗅覺超人的能力。拆分‘紅衣男孩’案,不難發現,它是由少年、邪教、懸案、高關注度、詭異現場、氣味構成。這些元素之間的電離子產生火花,最終在你身上得以引爆,成為驅動你追凶的能量。”
“你一定是事後才想出這一套說辭的!”大象臉露驚慌。
“事到如今,我沒必要再跟你玩花招。”沈天漢雙手平撐桌麵,身子靠近我們,“我主業研究物理,但萬物相通,對於計算機、心理學和社會學我也有鑽研,大半生學成,總想有個用武之地,你作為一個天才偵探的登場,激發我的對弈心,再綜合你各方麵要素,我由此產生了邪教犯罪的想法。我一個人自然做不了這樣大的一個工程,所以必須吸納教徒,於是提取了入教的標識:絕望,作為凝聚,再樹立一個自成體係的崇高理念,將邪惡的誌向包裝在看似正義的大局觀中,為了形成首領的影響力,我提出了犯罪交易的構想,讓他們之後心甘情願為我賣命。選擇邪教作為犯罪的外衣,正是看中它附帶的神秘感、詭異的儀式和殘忍的手法,從而整體營造出強大的震懾力度和恐怖感,最終成為傳播最廣、影響最深遠、自帶巨大解讀空間的連環犯罪案。”
“四年前的昆明拱橋命案,我隻是給周慕武下達殺人指令,規定期限,但在最後他卻不舍得殺死別人,為了完成傳播恐懼的使命,隻能自己上場。”沈天漢眼白布滿血絲,看向房間一側,“這就是邪教的至高無上性,立一個標杆作牢固信仰,教徒就會舍身就義,這是真正的操縱術,我稱之為‘機器人守則’,意即在機器人的編程中輸入殺人、時間、地點,但允許他有感情,即使他在執行過程中愛上受害方,不願殺人,但為了完成使命,機器人自己會充當死者,在規定的時間和地點,自殺身亡。”
眼前那個死期在望的男人,僅僅通過言語,就讓我內心驚懼。我從沒見過如此邪惡又聰明的人。大象不是他的對手,是他培養大象成為自己的對手。
“事到如今,什麽都不用說了。”我能聽出大象聲線的顫動,“我隻需要你在法庭上承認你犯下的所有罪行。”
“對不起,我是不會認罪的。”沈天漢抽回身子,微微頷首,麵帶歉意,“如今如果還跟你較真輸贏,實在不合時宜。但假如你還抱有找出我犯罪證據的想法,請死了這條心,你的一切我了如指掌,所有事情都按照我的計劃進行,在不該留下線索的地方,我是斷然不會留下一絲證據的。我不能認罪的真正原因是,在我之上,還有一個集團,你也知道牧野是怎麽死的,當初他將激素豬實驗意圖暴露,遭到集團殺手的懲罰。如果我認罪——我當然不怕死,我擔心我的妻子和女兒會遭受集團毒手。她們是現在世上,我最放心不下的人。吳兄弟,我命不久矣,最多還剩一年時間,如果你需要我付出代價,我答應你,在這個月內自行了斷。”
“你認罪,我們會保護好你的妻女的。”大象靠向沈天漢。
“對不起。”沈天漢身子微躬。
大象突然把拳頭砸下桌麵,“我隻需要你在法庭上認罪!你必須帶著真正的罪名死去!”
“既然都是死,我為什麽必須帶著真正的罪名死去?”沈天漢說,“你這種要我認罪的執念,真的是因為正義嗎?”
“什麽意思?”大象攥緊拳頭,直視沈天漢。
“你真的在乎每一起犯罪背後的生命嗎?”沈天漢微笑,“其實不然,本質上,你跟我一樣,我們隻不過是站在正邪天平的兩端,所追求的,無非就是誰勝誰負,對於天平底下那些累累人命,我不在乎,你也是不在乎的。”
“胡說!”大象眼睛通紅,身子朝沈天漢探去,要不是我適時攔住,他定會揪住沈天漢藍色囚衣的領子,用拳頭揍向對方臉部。
沈天漢站起,又向我們鞠了一躬,“我不會認罪,除了這點,其餘我都可以辦到。我身體不適,先回去休息了。”
“沈天漢!”在沈天漢走至門口時,大象突然朝他喊,“如果你不在法庭上承認你的罪行,你的妻子白佩芸,女兒沈如澤,會有危險。”
沈天漢站住,轉身,“什麽意思?”
“她們會有危險。”大象威脅道,“你能承擔嗎?”
“我了解你。”沈天漢閉上眼睛,緩緩說道,“你是不會做出這樣的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