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的聲音(全3冊)

博愛:胡適人生講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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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中國之精神【作於1919年3月22日,1919年7月在少年中國學會籌備會上演講。載1919年《少年中國》第一期。收入1994年12月黃山書社《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12冊。】

上回太炎先生談話裏麵說現在青年的四種弱點,都是很可使我們反省的。他的意思是要我們少年人:(一)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二)不要妄想憑藉已成的勢力;(三)不要虛慕文明;(四)不要好高騖遠。這四條都是消極的忠告。我現在且從積極一方麵提出幾個觀念,和各位同誌商酌商酌。

一 少年中國的邏輯

邏輯即是思想、辯論、辦事的方法。一般中國人現在最缺乏的就是一種正當的方法。因為方法缺乏,所以有下列的幾種現象:(一)靈異鬼怪的迷信,如上海的盛德壇及各地的各種迷信;(二)謾罵無理的議論;(三)用“詩雲子曰”作根據的議論;(四)把西洋古人當作無上真理的議論。還有一種平常人不很注意的怪狀,我且稱他為“目的熱”。“目的熱”就是迷信一些空虛的大話,認為高尚的目的,全不問這種觀念的意義究竟如何。今天有人說:“我主張統一和平”,大家齊聲喝彩,就請他做內閣總理;明天又有人說:“我主張和平統一”,大家又齊聲叫好,就舉他做大總統;此外還有什麽“愛國”哪,“護法”哪,“孔教”哪,“衛道”哪……許多空虛的名詞;意義不曾確定,也都有許多人隨聲附和,認為天經地義,這便是我所說的“目的熱”。以上所說各種現象都是缺乏方法的表示。我們既然自認為“少年中國”,不可不有一種新方法,這種新方法,應該是科學的方法。科學方法,不是我在這短促時間裏所能詳細討論的,我且略說科學方法的要點:

第一,注重事實。科學方法是用事實作起點的,不要問孔子怎麽說,柏拉圖怎麽說,康德怎麽說;我們須要先從研究事實下手,凡遊曆、調查、統計等事都屬於此項。

第二,注重假設。單研究事實,算不得科學方法。王陽明對著庭前的竹子做了七天的“格物”工夫,格不出什麽道理來,反病倒了,這是笨伯的“格物”方法。科學家最重“假設”(Hypothesis)。觀察事物之後,自然有幾個假定的意思,我們應該把每一個假設所涵的意義徹底想出,看那些意義是否可以解釋所觀察的事實?是否可以解決所遇的疑難?所以要博學,正是因為博學方才可以有許多假設,學問隻是供給我們種種假設的來源。

第三,注重證實。許多假設之中,我們挑出一個,認為最合用的假設,但是這個假設是否真正合用?必須實地證明。有時候,證實是很容易的;有時候,必須用“試驗”方才可以證實。證實了的假設,方可說是“真”的,方才可用。一切古人今人的主張、東哲西哲的學說,若不曾經過這一層證實的工夫,隻可作為待證的假設,不配認作真理。

少年的中國,中國的少年,不可不時時刻刻保存這種科學的方法,實驗的態度。

二 少年中國的人生觀

現在中國有幾種人生觀是“少年中國”的仇敵:第一種是醉生夢死的無意識生活,固然不消說了;第二種是退縮的人生觀,如靜坐會的人,如坐禪學佛的人,都隻是消極的縮頭主義,這些人沒有生活的膽子,不敢冒險,隻求平安,所以變成一班退縮懦夫;第三種是野心的投機主義,這種人雖不退縮,但為完全自己的私利起見,所以他們不惜利用他人,作他們自己的器具,不惜犧牲別人的人格和自己的人格,來滿足自己的野心,到了緊要關頭,不惜作偽,不惜作惡,不顧社會的公共幸福,以求達他們自己的目的。這三種人生觀都是我們該反對的。

少年中國的人生觀,依我個人看來,該有下列的幾種要素:

第一,須有批評的精神。一切習慣、風俗、製度的改良,都起於一點批評的眼光。個人的行為和社會的習俗,都最容易陷入機械的習慣,到了“機械的習慣”的時代,樣樣事都不知不覺的做去,全不理會何以要這樣做,隻曉得人家都這樣做故我也這樣做。這樣的個人便成了無意識的兩腳機器,這樣的社會便成了無生氣的守舊社會。我們如果發願要造成少年的中國,第一步便須有一種批評的精神;批評的精神不是別的,就是隨時隨地都要問我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不那樣做?

第二,須有冒險進取的精神。我們須要認定這個世界是很多危險的,是不太平的,是需要冒險的。世界的缺點很多,是要我們來補救的;世界的痛苦很多,是要我們來減少的;世界的危險很多,是要我們來冒險進取的。俗語說得好:“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我們要做一個人,豈可貪圖自在;我們要想造一個“少年的中國”,豈可不冒險。這個世界是給我們活動的大舞台,我們既上了台,便應該老著麵皮,拚著頭皮,大著膽子,幹將起來;那些縮進後台去靜坐的人都是懦夫,那些袖著雙手隻會看戲的人,也都是懦夫。這個世界豈是給我們靜坐旁觀的嗎?那些厭惡這個世界,夢想超生別的世界的人,更是懦夫,不用說了。

第三,須要有社會協進的觀念。上條所說的冒險進取,並不是野心的,自私自利的。我們既認定這個世界是給我們活動的,又須認定人類的生活全是社會的生活,社會是有機的組織,全體影響個人,個人影響全體。社會的活動全是互助的,你靠他幫忙,他靠你幫忙,我又靠你同他幫忙,你同他又靠我幫忙;你少說了一句話,我或者不是我現在的樣子,我多盡了一分力,你或者也不是你現在的這個樣子,我和你多盡了一分力,或少做了一點事,社會的全體也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這便是社會協進的觀念。有這個觀念,我們自然把人人都看作同力合作的伴侶,自然會尊重人人的人格了。有這個觀念,我們自然覺得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和社會有關,自然不肯為社會造惡因,自然要努力為社會種善果,自然不致變成自私自利的野心投機家了。

少年的中國,中國的少年,不可不時時刻刻保存這種批評的、冒險進取的、社會的人生觀。

三 少年中國的精神

少年中國的精神並不是別的,就是上文所說的邏輯和人生觀。我且說一件故事做我這番談話的結論:諸君讀過英國史的,一定知道英國前世紀有一種宗教革新的運動,曆史上稱為“牛津運動”(The Oxford Movement),這種運動的幾個領袖如客白爾(Keble)、紐曼(Newman)、福魯德(Froude)諸人,痛恨英國國教的腐敗,想大大的改革一番。這個運動未起事之先,這幾位領袖做了一些宗教性的詩歌,寫在一個冊子上,紐曼摘了一句荷馬的詩題在冊子上,那句詩是“You shall see 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翻譯出來即是“如今我們回來了,你們看便不同了!”

少年的中國,中國的少年,我們也該時時刻刻記著這句話:“如今我們回來了,你們看便不同了!”

這便是少年中國的精神。

八年三月二十二日

這個題目是我在山東道上想著的,後來曾在天津學生聯合會的學術講演會講過一次,又在唐山的學術講演會講過一次。唐山的講演稿由一位劉讚清君記出,登在一月十五日《時事新報》上。我這一篇的大意是對於新村的運動貢獻一點批評。這種批評是否合理,我也不敢說。但是我自信這一篇文字是研究考慮的結果,並不是根據於先有的成見的。

九,一,二二

本篇有兩層意思。一是表示我不讚成現在一般有誌青年所提倡,我所認為“個人主義的”新生活。一是提出我所主張的“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就是“社會的”新生活。

先說什麽叫做“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一月二日夜(就是我在天津講演前一晚),杜威博士在天津青年會講演“真的與假的個人主義”,他說:個人主義有兩種:

一、假的個人主義——就是為我主義(egoism)。他的性質是自私自利:隻顧自己的利益,不管群眾的利益。

二、真的個人主義——就是個性主義(individuality)。他的特性有兩種:一是獨立思想,不肯把別人的耳朵當耳朵,不肯把別人的眼睛當眼睛,不肯把別人的腦力當自己的腦力;二是個人對於自己思想信仰的結果要負完全責任,不怕權威,不怕監禁殺身,隻認得真理,不認得個人的利害。

杜威先生極力反對前一種假的個人主義,主張後一種真的個人主義。這是我們都讚成的。但是他反對的那種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的害處,是大家都明白的。因為人多明白這種主義的害處,故他的危險究竟不很大。例如東方現在實行這種極端為我主義的“財主督軍”,無論他們眼前怎樣橫行,究竟逃不了公論的怨恨,究竟不會受多數有誌青年的崇拜。所以我們可以說這種主義的危險是很有限的。

但是我覺得“個人主義”還有第三派,是很受人崇敬的,是格外危險的。這一派是:

三、獨善的個人主義他的共同性質是:不滿意於現社會,卻又無可如何,隻想跳出這個社會去尋一種超出現社會的理想生活。

這個定義含有兩部分:(1)承認這個現社會是沒有法子挽救的了;(2)要想在現社會之外另尋一種獨善的理想生活。

自有人類以來,這種個人主義的表現也不知有多少次了。簡括說來,共有四種:

(一)宗教家的極樂國如佛家的淨土,猶太人的伊丁園,別種宗教的天堂,天國,都屬於這一派。這種理想的原起,都由於對現社會不滿意。因為厭惡現社會,故懸想那些無量壽,無量光的淨土;不識不知,完全天趣的伊丁園;隻有快樂,毫無痛苦的天國。這種極樂國裏所沒有的,都是他們所厭恨的;所有的,都是他們所夢想而不能得到的。

(二)神仙生活神仙的生活也是一種懸想的超出現社會的生活。人世有疾病痛苦,神仙無病長生;人世愚昧無知,神仙能知過去未來;人生不自由,神仙乘雲遨遊,來去自由。

(三)山林隱逸的生活前兩種是完全出世的;他們的理想生活是懸想的,渺茫的出世生活。山林隱逸的生活雖然不是完全出世的,也是不滿意於現社會的表示。他們不滿意於當時的社會政治,卻又無能為力,隻得隱姓埋名,逃出這個惡濁社會去做他們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他們不能“得君行道”,故對於功名利祿,表示藐視的態度;他們痛恨富貴的人驕奢**逸,故說富貴如同天上的浮雲,如同腳下的破草鞋。他們痛恨社會上有許多不耕而食,不勞而得的“吃白階級”,故自己耕田鋤地,自食其力。他們厭惡這汙濁的社會,故實行他們理想中梅妻鶴子,漁蓑釣艇的潔淨生活。

(四)近代的新村生活近代的新村運動,如十九世紀法國、美國的理想農村,如現在日本日向的新村,照我的見解看起來,實在同山林隱逸的生活是根本相同的。那不同的地方,自然也有。山林隱逸是沒有組織的,新村是有組織的:這是一種不同。隱遁的生活是同世事完全隔絕的,故有“不知有漢,遑論魏晉”的理想;現在的新村的人能有賞玩Rodin同Cézanne的幸福,還能在村外著書出報:這又是一種不同。但是這兩種不同都是時代造成的,是偶然的,不是根本的區別。從根本性質上看來,新村的運動都是對於現社會不滿意的表示。即如日向的新村,他們對於現在“少數人在多數人的不幸上,築起自己的幸福”的社會製度,表示不滿意,自然是公認的事實。周作人先生說日向新村裏有人把中國看作“最自然,最自在的國”(《新潮》二,頁75)。這是他們對於日本政製極不滿意的一種牢騷話,很可玩味的。武者小路實篤先生一班人雖然極不滿意於現社會,卻又不讚成用“暴力”的改革。他們都是“真心仰慕著平和”的人。他們於無可如何之中,想出這個新村的計劃來。周作人先生說,“新村的理想,要將曆來非暴力不能做到的事,用和平方法得來。”(《新青年》七,二,一三四。)這個和平方法就是離開現社會,去做一種模範的生活。“隻要萬人真希望這種的世界,這世界便能實現。”(《新青年》同上)這句話不但是獨善主義的精義,簡直全是淨土宗的口氣了!所以我把新村來比山林隱逸,不算冤枉他;就是把他來比求淨土天國的宗教運動,也不算玷辱他。不過他們的“淨土”是在日向,不在西天罷了。

我這篇文章要批評的“個人主義的新生活”,就是指這一種跳出現社會的新村生活。這種生活,我認為“獨善的個人主義”的一種。“獨善”兩個字是從孟軻“窮則獨善其身”一句話上來的。有人說:新村的根本主張是要人人“盡了對於人類的義務,卻又完全發展自己個性”;如此看來,他們既承認“對於人類的義務”,如何還是獨善的個人主義呢?我說:這正是個人主義的證據。試看古今來主張個人主義的思想家,從希臘的“狗派”(Cynic)以至十八九世紀的個人主義,哪一個不是一方麵崇拜個人,一方麵崇拜那廣漠的“人類”的?主張個人主義的人,隻是否認那些切近的倫誼,——或是家族,或是“社會”,或是國家,——但是因為要推翻這些比較狹小逼人的倫誼,不得不捧出那廣漠不逼人的“人類”。所以凡是個人主義的思想家,沒有一個不承認這個雙重關係的。

新村的人主張“完全發展自己個性”,故是一種個人主義。他們要想跳出現社會去發展自己個性,故是一種獨善的個人主義。

這種新村的運動,因為恰合現在青年不滿意於現社會的心理,故近來中國也有許多人歡迎,讚歎,崇拜。我也是敬仰武者先生一班人的,故也曾仔細考究這個問題。我考究的結果是不讚成這種運動,我以為中國的有誌青年不應該仿行這種個人主義的新生活。

這種新村的運動有什麽可以反對的地方呢?

第一,因為這種生活是避世的,是避開現社會的。這就是讓步。這便不是奮鬥。我們自然不應該提倡“暴力”,但是非暴力的奮鬥是不可少的。我並不是說武者先生一班人沒有奮鬥的精神。他們在日本能提倡反對暴力的論調,——如《一個青年的夢》——自然是有奮鬥精神的。但是他們的新村計劃想避開現社會裏“奮鬥的生活”,去尋那現社會外“生活的奮鬥”,這便是一大讓步。武者先生的《一個青年的夢》裏的主人翁最後有幾句話,很可玩味。他說:

……請寬恕我的無力。——寬恕我的話的無力。但我心裏所有的對於美麗的國的仰慕,卻要請諸君體察的。……(《新青年》七,二,一〇二)

我們對於日向的新村應該作如此觀察。

第二,在古代,這種獨善主義還有存在的理由;在現代,我們就不該崇拜他了。古代的人不知道個人有多大的勢力,故孟軻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古人總想,改良社會是“達”了以後的事業,——是得君行道以後的事業;故承認個人——窮的個人——隻能做獨善的事業,不配做兼善的事業。古人錯了,現在我們承認個人有許多事業可做。人人都是一個無冠的帝王,人人都可以做一些改良社會的事。去年的五四運動和六三運動,何嚐是“得君行道”的人做出來的?知道個人可以做事,知道有組織的個人更可以做事,便可以知道這種個人主義的獨善生活是不值得模仿的了。

第三,他們所信仰的“泛勞動主義”是很不經濟的。他們主張:“一個人生存上必要的衣食住,論理應該用自己的力去得來,不該要別人代負這責任。”這話從消極一方麵看,——從反對那“遊民貴族”的方麵看,——自然是有理的。但是從他們的積極實行方麵看,他們要“人人盡勞動的義務,製造這生活的資料”,——就是衣食住的資料,——這便是“矯枉過正”了。人人要盡製造衣食住的資料的義務,就是人人要加入這生活的奮鬥。(周作人先生再三說新村裏平和幸福的空氣,也許不承認“生活的奮鬥”的話;但是我說的,並不是人同人爭麵包米飯的奮鬥。乃是人在自然界謀生存的奮鬥;周先生說新村的農作物至今還不夠自用,便是一證。)現在文化進步的趨勢,是要使人類漸漸減輕生活的奮鬥至最低度,使人類能多分一些精力出來,做增加生活意味的事業。新村的生活使人人都要盡“製造衣食住的資料”的義務,根本上否認分工進化的道理,增加生活的奮鬥,是很不經濟的。

第四,這種獨善的個人主義的根本觀念就是周先生說的“改造社會,還要從改造個人做起。”我對於這個觀念,根本上不能承認。這個觀念的根本錯誤在於把“改造個人”與“改造社會”分作兩截;在於把個人看作一個可以提到社會外去改造的東西。要知道個人是社會上種種勢力的結果。我們吃的飯,穿的衣服,說的話,呼吸的空氣,寫的字,有的思想,……沒有一件不是社會的。我曾有幾句詩,說:“……此身非吾有:一半屬父母,一半屬朋友。”當時我以為把一半的我歸功社會,總算很慷慨了。後來我才知道這點算學做錯了!父母給我的真是極少的一部分。其餘各種極重要的部分,如思想,信仰,知識,技術,習慣……等等,大都是社會給我的。我穿線襪的法子是一個徽州同鄉教我的;我穿皮鞋打的結能不散開,是一個美國女朋友教我的。這兩件極細碎的例,很可以說明這個“我”是社會上無數勢力所造成的。社會上的“良好份子”並不是生成的,也不是個人修煉成的,——都是因為造成他們的種種勢力裏麵,良好的勢力比不良的勢力多些。反過來,不良的勢力比良好的勢力多,結果便是“惡劣份子”了。古代的社會哲學和政治哲學隻為要妄想憑空改造個人,故主張正心,誠意,獨善其身的辦法。這種辦法其實是沒有辦法,因為沒有下手的地方。近代的人生哲學漸漸變了,漸漸打破了這種迷夢,漸漸覺悟:改造社會的下手方法在於改良那些造成社會的種種勢力——製度,習慣,思想,教育等等。那些勢力改良了,人也改良了。所以我覺得“改造社會要從改造個人做起”還是脫不了舊思想的影響。我們的根本觀點是:

個人是社會上無數勢力造成的。

改造社會須從改造這些造成社會,造成個人的種種勢力做起。

改造社會即是改造個人。

新村的運動如果真是建築在“改造社會要從改造個人做起”一個觀念上,我覺得那是根本錯誤了。改造個人也是要一點一滴的改造那些造成個人的種種社會勢力。不站在這個社會裏來做這種一點一滴的社會改造,卻跳出這個社會去“完全發展自己個性”,這便是放棄現社會,認為不能改造;這便是獨善的個人主義。

以上說的是本篇的第一層意思。現在我且簡單說明我所主張的“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是什麽。這種生活是一種“社會的新生活”;是站在這個現社會裏奮鬥的生活;是霸占住這個社會來改造這個社會的新生活。他的根本觀念有三條:

一、社會是種種勢力造成的,改造社會須要改造社會的種種勢力。這種改造一定是零碎的改造,——一點一滴的改造,一尺一步的改造。無論你的誌願如何宏大,理想如何徹底,計劃如何偉大,你總不能籠統的改造,你總不能不做這種“得寸進寸,得尺進尺”的工夫。所以我說:社會的改造是這種製度那種製度的改造,是這種思想那種思想的改造,是這個家庭那個家庭的改造,是這個學堂那個學堂的改造。

(附注)有人說:“社會的種種勢力是互相牽製的,互相影響的。這種零碎的改造,是不中用的。因為你才動手改這一種製度,其餘的種種勢力便圍攏來牽製你了。如此看來,改造還是該做籠統的改造。”我說不然。正因為社會的勢力是互相影響牽製的,故一部分的改造自然會影響到別種勢力上去。這種影響是最切實的,最有力的。近年來的文字改革,自然是局部的改革,但是他所影響的別種勢力,竟有意想不到的多。這不是一個很明顯的例嗎?

二、因為要做一點一滴的改造,故有誌做改造事業的人必須要時時刻刻存研究的態度,做切實的調查,下精細的考慮,提出大膽的假設,尋出實驗的證明。這種新生活是研究的生活,是隨時隨地解決具體問題的生活。具體的問題多解決了一個,便是社會的改造進了那麽多一步。做這種生活的人要睜開眼睛,公開心胸;要手足靈敏,耳目聰明,心思活潑;要歡迎事實,要不怕事實;要愛問題,要不怕問題的逼人!

三、這種生活是要奮鬥的。那避世的獨善主義是與人無忤,與世無爭的,故不必奮鬥。這種“淑世”的新生活,到處翻出不中聽的事實,到處提出不中聽的問題,自然是很討人厭的,是一定要招起反對的。反對就是興趣的表示,就是注意的表示。我們對於反對的舊勢力,應該作正當的奮鬥,不可退縮。我們的方針是:奮鬥的結果,要使社會的舊勢力不能不讓我們;切不可先就偃旗息鼓退出現社會去,把這個社會雙手讓給舊勢力。換句話說,應該使舊社會變成新社會,使舊村變為新村,使舊生活變為新生活。

我且舉一個實際的例。英美近二三十年來,有一種運動,叫做“貧民區域居留地”的運動(social settlements)。這種運動的大意是:一班青年的男女——大都是大學的畢業生,——在本城揀定一塊極齷齪,極不堪的貧民區域,買一塊地,造一所房屋。這一班人便終日在這裏麵做事。這屋裏,凡是物質文明所賜的生活需要品,——電燈,電話,熱氣,浴室,遊水池,鋼琴,話匣等等,——無一不有。他們把附近的小孩子,——垢麵的孩子,頑皮的孩子,——都招攏來,教他們遊水,教他們讀書,教他們打球,教他們演說辯論,組成音樂隊,組成演劇團,教他們演戲奏藝。還有女醫生和看護婦,天天出去訪問貧家,替他們醫病,幫他們接生和看護產婦。病重的,由“居留地”的人送入公家醫院。因為天下貧民都是最安本分的,他們眼見那高樓大屋的大醫院,心裏以為這定是為有錢人家造的,決不是替貧民診病的;所以必須有人打破他們這種見解,教他們知道醫院不是專為富貴人家的。還有許多貧家的婦女每日早晨出門做工,家裏小孩子無人看管,所以“居留地”的人教他們把小孩子每天寄在“居留地”裏,有人替他們洗浴,換洗衣服,喂他們飲食,領他們遊戲。到了晚上,他們的母親回來了,各人把小孩領回去。這種小孩子從小就在潔淨慈愛的環境裏長大,漸漸養成了良好習慣,回到家中,自然會把從前的種種汙穢的環境改了。家中的大人也因時時同這種新生活接觸,漸漸的改良了。我在紐約時,曾常常去看亨利街上的一所居留地,是華德女士(Lilian wald)辦的。有一晚我去看那街上的貧家子弟演戲,演的是貝裏(Barry)的名劇。我至今回想起來,他們演戲的程度比我們大學的新戲高得多咧!

這種生活是我所說的“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是我所說的“變舊社會為新社會,變舊村為新村”的生活!這也不是用“暴力”去得來的!我希望中國的青年要做這一類的新生活,不要去模仿那跳出現社會的獨善生活。我們的新村就在我們自己的舊村裏!我們所要的新村是要我們自己的舊村變成的新村!

可愛的男女少年!我們的舊村裏我們可做的事業多得很咧!村上的鴉片煙燈還有多少?村上的嗎啡針害死了多少人?村上纏腳的女子還有多少?村上的學堂成個什麽樣子?村上的紳士今年賣選票得了多少錢?村上的神廟香火還是怎樣興旺?村上的醫生斷送了幾百條人命?村上的煤礦工人每日隻拿到五個銅子,你知道嗎?村上多少女工被貧窮逼去賣**,你知道嗎?村上的工廠沒有避火的鐵梯,昨天火起,燒死了一百多人,你知道嗎?村上的童養媳婦被婆婆打斷了一條腿,村上的紳士逼他的女兒餓死做烈女,你知道嗎?

有誌求新生活的男女少年!我們有什麽權利,丟開這許多的事業去做那避世的新村生活!我們放著這個惡濁的舊村,有什麽麵孔,有什麽良心,去尋那“和平幸福”的新村生活!

九,一,二六

今天我同諸君所談的題目是“學生與社會”。這個題目可以分兩層講:(一)個人與社會,(二)學生與社會。現在先說第一層。

個人與社會

(一)個人與社會有密切的關係,個人就是社會的出產品。我們雖然常說“人有個性”,並且提倡發展個性,其實個性於人,不過是千分之一,而千分之九百九十九全是社會的。我們的說話,是照社會的習慣發音;我們的衣服,是按社會的風尚為式樣;就是我們的一舉一動,無一不受社會的影響。

六年前我作過一首《朋友篇》,在這篇詩裏我說:“清夜每自思,此身非吾有:一半屬父母,一半屬朋友。”如今想來,這百分之五十的比例算法是錯了。此身至少有千分之九百九十九是屬於廣義的朋友的。我們現在雖在此地,而幾千裏外的人,不少的同我們發生關係。我們不能不穿衣,不能不點燈,這衣服與燈,不知經過多少人的手才造成功的。這許多為我們製衣造燈的人,都是我們不認識的朋友,這衣與燈就是這許多不認識的朋友給與我們的。

再進一步說,我們的思想、習慣、信仰……等等都是社會的出產品,社會上都是說“吃飯”,我們不能改轉來說“飯吃”。我們所以為我們,就是這些思想、信仰、習慣,……,這些既都是社會的,那末除掉社會,還能有我嗎?

這第一點內要義:我之所以為我,在物質方麵,是無數認識與不認識的朋友的,在精神方麵,是社會的,所謂“個人”差不多完全是社會的出產品。

(二)個人——我——雖僅是千分之一,但是這千分之一的“我”是很可寶貴的。普通一班的人,差不多千分之千都是社會的,思想、舉動、言語、服食都是跟著社會跑。有一二特出者,有千分之一的我——個性,於跟著社會跑的時候,要另外創作,說人家未說的話,做人家不做的事。社會一班人就給他一個渾號,叫他“怪物”。

怪物原有兩種:一種是發瘋,一種是個性的表現。這種個性表現的怪物,是社會進化的種子,因為人類若是一代一代的互相仿照,不有變更,那就沒有進化可言了。惟其有些怪物出世,特立獨行,作人不作的事,說人未說的話,雖有人罵他打他,甚而逼他至死,他仍是不改他的怪言、怪行。久而久之,漸漸的就有人模仿他了,由少數的怪,變為多數,更變而為大多數,社會的風尚從此改變,把先前所怪的反視為常了。

宗教中的人物,大都是些怪物,耶穌就是一個大怪物。當時的人都以為有人打我一掌,我就應該還他一掌。耶穌偏要說:“有人打我左臉一掌,我應該把右邊的臉轉送給他。”他的言語、行為,處處與當時的習尚相反,所以當時的人就以為他是一個怪物,把他釘死在十字架上。但是他雖死不改其言行,所以他死後就有人尊敬他,愛慕、模仿他的言行,成為一個大宗教。

怪事往往可以轟動一時,凡轟動一時的事,起先無不是可怪異的。比如纏足,當時一定是很可怪異的,而後來風行了幾百年。近來把纏小的足放為天足,起先社會上同樣以為可怪,而現在也漸風行了。可見不是可怪,就不能轟動一時。社會的進化,純是千分之一的怪物,可以犧牲名譽、性命,而作可怪的事,說可怪的話以演成的。

社會的習尚,本來是革不盡,而也不能夠革盡的,但是改革一次,雖不能達完全目的,至少也可改革一部分的弊習。譬如辛亥革命,本是一個大改革,以現在的政治社會情況看,固不能說是完全成功,而社會的弊習——如北京的男風,官家廳的公門,……等等——附帶革除的,實在不少。所以在實際上說,總算是進化的多了。

這第二點的要義:個人的成分,雖僅占千分之一,而這千分之一的個人,就是社會進化的原因。人類的一切發明,都是由個人一點一點改良而成功的。惟有個人可以改良社會,社會的進化全靠個人。

學生與社會

由上一層推到這一層,其關係已很明白。不過在文明的國家,學生與社會的特殊關係,當不大顯明,而學生所負的責任,也不大很重。惟有在文明程度很低的國家,如像現在的中國,學生與社會的關係特深,所負的改良的責任也特重。這是因為學生是受過教育的人,中國現在受過完全教育的人,真不足千分之一,這千分之一受過完全教育的學生,在社會上所負的改良責任,豈不是比全數受過教育的國家的學生,特別重大嗎?

教育是給人戴一副有光的眼鏡,能明白觀察;不是給人穿一件錦繡的衣服,在人前誇耀。未受教育的人,是近視眼,沒有明白的認識,遠大的視力;受了教育,就是近視眼戴了一副近視鏡,眼光變了,可以看明清楚遠大。學生讀了書,造下學問,不是為要到他的爸爸麵前,要吃肉菜,穿綢緞;是要認他爸爸認不得的,替他爸爸說明,來幫他爸爸的忙。他爸爸不知道肥料的用法,土壤的選擇,他能知道,告訴他爸爸,給他爸爸製肥料,選土壤,那他家中的收獲,就可以比別人家多出許多了。

從前的學生都喜歡戴平光的眼鏡,那種平光的眼鏡戴如不戴,不是教育的結果。教育是要人戴能看從前看不見,並能看人家看不見的眼鏡。我說社會的改良,全靠個人,其實就是靠這些戴近視鏡,能看人所看不見的個人。

從前眼鏡鋪不發達,配眼鏡的機會少,所以近視眼,老是近視看不遠。現在不然了,戴眼鏡的機會容易的多了,差不多是送上門來,讓你去戴。若是我們不配一副眼鏡戴,那不是自棄嗎?若是僅戴一副看不清、看不遠的平光鏡,那也是可恥的事呀。

這是一個比喻,眼鏡就是知識,學生應當求知識,並應當求其所要的知識。

戴上眼鏡,往往容易招人家厭惡。從前是近視眼,看不見人家臉上的麻子,戴上眼鏡,看見人家臉上的麻子,就要說:“你是個麻子臉。”有麻子的人,多不願意別人說他的麻子。要聽見你說他是麻子,他一定要罵你,甚而或許打你。這一層意思,就是說受過教育,就認識清社會的惡習,而發不滿意的批評。這種不滿意社會的批評,最容易引起社會的反感。但是人受教育,求知識,原是為發現社會的弊端,若是受了教育,而對於社會仍是處處覺得滿意,那就是你的眼鏡配錯了光,應該返回去審查一審查,重配一副光度合適的才好。

從前伽利略因人家造的望遠鏡不適用,他自己造了一個擴大幾百倍的望遠鏡,能看木星現象。他請人來看,而社會上的人反以為他是魔術迷人,罵他為怪物、革命黨,幾乎把他弄死。他惟其不屈不撓,不可拋棄他的學說,停止他的研究,而望遠鏡竟為今日學問上、社會上重要的東西了。

總之,第一要有知識,第二要有骨子。若是沒骨子便在社會上站不住。有骨子就是有奮鬥精神,認為是真理,雖死不畏,都要去說去做。不以我看見我知道而已,還要使一班人都認識,都知道。由少數變為多數,由多數變為大多數,使一班人都承認這個真理。譬如現在有人反對修鐵路,鐵路是便利交通,有益社會的,你們應該站在房上喊叫宣傳,使人人都知道修鐵路的好處。若是有人厭惡你們,阻擋你們,你們就要拿出奮鬥的精神,與他抵抗,非把你們的目的達到。不止你們的喊叫宣傳,這種奮鬥的精神,是改造社會絕不可少的。

二十年前的革命家,現在哪裏去了?他們的消滅不外兩個原因:(1)眼鏡不適用了。二十年前的康有為是一個出風頭的革命家,不怕死的好漢子。現在人都笑他為守舊、老古董,都是由他不去把不適用的眼鏡換一換的緣故。(2)無骨子。有一班革命家,骨子軟了,人家給他些錢,或給他一個差事,教他不要幹,他就不敢幹了。沒有一種奮鬥精神,不能拿出“你不要我幹,我偏要幹”的決心,所以都消滅了。

我們學生應當注意的就是這兩點:眼鏡的光若是不對了,就去換一副對的來帶;摸著脊骨軟了,要吃一點硬骨藥。

我的話講完了,現在講一個故事來作結束。易卜生所作的《國民公敵》一劇,寫一個醫生司鐸門發現了本地浴場的水裏有傳染病菌,他還不敢自信,請一位大學教授代為化驗,果然不錯。他就想要去改良他。不料浴場董事和一般股東因為改造浴池要耗費資本,拚死反對,他的老大哥與他的老丈人也都多方的以情感利誘,但他總是不可軟化。他於萬分困難之下設法開了一個公民會議,報告他的發明。會場中的人不但不聽他的老實話,還把他趕出場去,褲子撕破,宣告他為國民公敵。他憤氣不過,說:“出去爭真理,不要穿好褲子。”他是真有奮鬥精神,能夠特立獨行的人,於這種迫逼之下還是不少退縮。他說:“世界最有強力的人就是那最孤立的人。”我們要改良社會,就要學這“爭真理不穿好褲子”的態度,相信這“最孤立的人是最有強力的人”的名言。

前次承貴會邀我演講關於佛學的問題,我因為對於佛學沒有充分的研究,拿淺薄的學識來演講這一類的問題,未免不配;所以現在講“哲學與人生”,希望對於佛學也許可以貢獻點參考。不過我所講的有許多地方和佛家意見不合,佛學會的諸君態度很公開,大約能夠容納我的意見的!

講到“哲學與人生”,我們必先研究他的定義:什麽叫哲學?什麽叫人生?然後才知道他們的關係。

我們先說人生。這六月來,國內思想界,不是有玄學與科學的筆戰麽?國內思想界的老將吳稚暉先生,就在《太平洋》雜誌上發表一篇《一個新信仰的宇宙觀及人生觀》。其中下了一個人生的定義。他說:“人是哺乳動物中的有二手二足用腦的動物。”人生即是這種動物所演的戲劇,這種動物在演時,就有人生;停演時就沒人生。所謂人生觀,就是演時對於所演之態度,譬如:有的喜唱花麵,有的喜唱老生,有的喜唱小生,有的喜搖旗呐喊;凡此種種兩腳兩手在演戲的態度,就是人生觀。不過單是登台演劇,紅進綠出,有何意義?想到這層,就發生哲學問題。哲學的定義,我們常在各種哲學書籍上見到;不過我們尚有再找一個定義的必要。我在《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上所下的哲學的定義說:“哲學是研究人生切要的問題,從根本上著想,去找根本的解決。”但是根本兩字意義欠明,現在略加修改,重新下了一個定義說:“哲學是研究人生切要的問題,從意義上著想,去找一個比較可普遍適用的意義。”現在舉兩個例來說明他:要曉得哲學的起點是由於人生切要的問題,哲學的結果,是對於人生的適用。人生離了哲學,是無意義的人生;哲學離了人生,是想入非非的哲學。現在哲學家多憑空臆說,離得人生問題太遠,真是上窮碧落,愈鬧愈糟!

現在且說第一個例:二千五百年前在喜馬拉亞山南部有一個小國——迦葉——裏,街上倒臥著一個病勢垂危的老丐,當時有一個王太子經過,在別人看到,將這老丐趕開,或是毫不經意的走過去了;但是那王太子是賦有哲學的天才的人,他就想人為什麽逃不出老、病、死,這三個大關頭,因此他就棄了他的太子爵位、妻孥、便嬖、皇宮、財貨,遁跡入山,去靜想人生的意義。後來忽然在樹下想到一個解決:就是將人生一切問題拿主觀去看,假定一切多是空的,那末,老、病、死,就不成問題了。這種哲學的合理與否,姑不具論,但是那太子的確是研究人生切要的問題,從意義上著想去找他以為比較普遍適用的意義。

我們再舉一個例,譬如我們睡到夜半醒來,聽見賊來偷東西,我那就將他捉住,送縣究辦。假如我們沒有哲性,就這麽了事,再想不到“人為什麽要作賊”等等的問題;或者那賊竟苦苦哀求起來,說他所以作賊的原故,因為母老,妻病,子女待哺,元處謀生,迫於不得已而為之,假如沒哲性的人,對於這種籲求,也不見有甚良心上的反動。至於富於哲性的人就要問了,為什麽不得已而為之?天下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有多少?為什麽社會沒得給他做工?為什麽子女這樣多?為什麽老病死?這種偷竊的行為,是由於社會的驅策,還是由於個人的墮落?為什麽不給窮人偷?為什麽他沒有我有?他沒有我有是否應該?拿這種問題,逐一推思下去,就成為哲學。由此看來,哲學是由小事放大,從意義著想而得來的,並非空說高談能夠了解的。推論到宗教哲學,政治哲學,社會哲學等,也無非多從活的人生問題推衍闡明出來的。

我們既曉得什麽叫人生,什麽叫哲學,而且略會看到兩者的關係,現在再去看意義在人生上占的什麽地位。現在一般的人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思想差不多是社會的奢侈品。他們看人生種種事實,和鄉下人到城裏未看見五光十色的電燈一樣,隻看到事實的表麵,而不了解事實的意義。因為不能了解意義的原故,所以連事實也不能了解了。這樣說來,人生對於意義極有需要,不知道意義,人生是不能了解的。宋朝朱子這班人,終日對物格物,終於找不到著落,就是不從意義上著想的原故。又如平常人看見病人種種病象,他單看見那些事實而不知道那些事實的意義,所以莫明其妙。至於這些病象一到醫生眼裏,就能對症下藥;因為醫生不單看病象,還要曉得病象的意義的原故。因此,了解人生不單靠事實,還要知道意義!

那末,意義又從何來呢?有人說:意義有兩種來源:一種是從積累得來,是愚人取得意義的方法;一種是由直覺得來,是大智取得意義的方法。積累的方法,是走笨路;用直覺的方法是走捷徑。據我看來,欲求意義唯一的方法,隻有走笨路,就是日積日累的去做克苦的工夫,直覺不過是熟能生巧的結果,所以直覺是積累最後的境界,而不是豁然貫通的。大發明家愛迪生有一次演說,他說,天才百分之九十九是汗,百分之一是神,可見得天才是下了番苦功才能得來,不出汗決不會出神的。所以有人應付環境覺得難,有人覺得易,就是日積日累的意義多寡而已。哲學家並不是什麽,隻是對於人生所得的意義多點罷了。

欲得人生的意義,自然要研究哲學史,去參考已往的死的哲理。不過還有比較更重要的,是注意現在的活的人生問題,這就是做人應有的態度。現在我舉兩個可模範的大哲學家來做我的結論,這兩大哲學家一個是古代的蘇格拉底,一個是現代的笛卡爾。

蘇格拉底是希臘的窮人,他覺得人生醉生夢死,毫無意義,因此到公共市場,見人就盤問,想藉此得到人生的解決。有一次,他碰到一個人去打官司,他就問他,為什麽要打官司?那人答道,為公理。他複問道,什麽叫公理?那人便瞠目結舌不能作答。蘇氏笑道:我知道我不知你,卻不知道你不知嗬!後來又有一個人告他的父親不信國教,他又去盤問,那人又被問住了。因此,希臘人多恨他,告他兩大罪,說他不信國教,帶壞少年,政府就判他的死刑。他走出來的時候,對告他的人說。“未經考察過的生活,是不值得活的。你們走你們的路,我走我的路罷!”後來他就從容就刑,為找尋人生的意義而犧牲他的生命!

笛卡爾旅行的結果,覺到在此國以為神聖的事,在他國卻視為下賤;在此國以為大逆不道的事,在別國卻奉為天經地義;因此他覺悟到貴賤善惡是因時因地而不同的。他以為從前積下來的許多觀念知識是不可靠的,因為他們多是乘他思想幼稚的時候侵入來的。如若欲過理**,必得將從前積得的知識,一件一件用懷疑的態度去評估他們的價值,重新建設一個理性的是非。這懷疑的態度,就是他對於人生與哲學的貢獻。

現在諸君研究佛學,也應當用懷疑的態度去找出他的意義,是否真正比較得普遍適用?諸君不要怕,真有價值的東西,決不為懷疑所毀;而能被懷疑所毀的東西,決不會真有價值。我希望諸君實行笛卡爾的懷疑態度,牢記蘇格拉底所說的“未經考察過的生活,是不值得活的”這句話。那末,諸君對於明闡哲學,了解人生,不覺其難了。

今天承求真學社諸同學的盛意歡送,我非常地感謝。但是談到我個人以往的努力情況,我卻覺得非常慚愧。我從前留學美國,當時忽想學農業,忽想學文學,終於轉到哲學的路上去。可見得當時我對於自家所學的誌願,已經是很漂浮無定的。到了回國以後,以少年氣盛,對於國家的衰沉,社會的腐敗,很不滿意,故竭力想對於這種行將傾頹的社會國家,作一番大改造的功夫。可是在這種積重難返的社會國家裏,想把這兩千年來所聚累的汙濁一掃而空,把這已經麻木不仁了好久的社會打個嗎啡針,使它起死回生,真不容易。也許是我個人的學問不夠,經驗不足,努力了這許多年,轉眼去看看社會,還是一無所動。而且看看這兩年來的情形,政治愈演愈糊塗,思想愈進愈頹敗。此外如人民的生計,社會的風俗習慣,都沒有一件不是每況愈下,真是有江河日下之勢。曾記得有一個故事,這裏很可以引來談談,就是以前牛津(Oxford)大學裏,有一種宗教運動Oxford Movement.Newman、Keble等結合了一班同誌,組織了一個類似你們現在所組織的“求真學社”的團體。他們把每回討論的東西和他們寫的宗教詩,都集到一本小冊子裏去。在這小冊子的頭一頁,Newman引了荷馬(Homer)的詩,做他們的格言(Motto),這詩譯成英文為:

You shall see 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

我現在用白話可以把它直譯如下:

現在我們回來了,

你們請看,便不同了!

他們這種運動,據我們看來,雖不大對勁,但是他所引的這句詩,卻很可以做我們的一個針砭。我常說牛曼(Newman)所引荷馬的這句詩,應該刻在歐美同學會的門匾上,作為一種自警的格言。現在我們都已回來了,然而社會的腐敗機輪,依然照舊地輪轉著。

然則從這樣看來,不是很可悲觀的嗎?不,決不!丁文江先生常說我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其實這是有原因的。我自信我個人是有我的宗教信仰的。我所信仰的宗教,既沒有上帝,也沒有默示(revelation),實在說來,人隻要有一種信仰,便即是他的一種宗教。佛教不是沒有神沒有上帝的一種宗教嗎?所以我對於我自家的信仰,也就叫做我的宗教。我相信一切有意識的,本憑良心的努力,都不會白白地費掉的。All conscious and conscientious endeavour will never be wasted!我們如果拿萊勃尼慈(Leibnitz)的話來說,更能夠把這句話的真意表現出來。Leibnitz在他的Monadology(《單子論》)第六十一節中說得很好:

這個世界乃是一片大充實(Plenum,為真空vacuum之對),其中一切物質都是接連著的。一個大充實裏麵有一點變動,全部的物質都要受影響,影響的程度與物體距離的遠近成正比例。世界也是如此。每一個人不但直接受他身邊親近的人的影響,並且間接又間接地受距離很遠的人的影響。所以世間的交互影響,無論距離遠近都受得著的,所以世界上的人,每人受著全世界一切動作的影響。如果他有周知萬物的智慧,他可以在每人身上看出世間一切施為,無論過去未來都可看得出,在這一個現在裏麵便有無窮時間空間的影子。

諸位都是曾經讀過哲學史的,在哲學史中這種事例很多。在哲學史中,往往一個哲學家思想的結果,當時或當即萊布尼茨(1646~1716),德國自然科學家、數學家、唯心主義哲學家。當地看不出什麽影響來,但是過了一時,或換了一地,卻產生了驚天動地的大變動。在曆史上許多的大轉機都是這樣。我們遠看希臘大哲蘇格拉底(Socrates)的犧牲,當時的社會,且以他的學說為邪說誘眾,毒害青年;然而他們又哪裏知道此後希臘的哲學思想都導源於蘇哲呢!次如柏拉圖(Plato)的共和國(Republic),他的共產製的社會,人家都莫不以之為理想的烏托邦(Utopia),然而到了現在,卻成了社會改造運動的目標。我們再近看馬克思(Karl Marx)的唯物史觀,主張階級鬥爭,實行共產主義,人都視彼為洪水猛獸;然而這一世紀以來的政治運動都染著紅色的社會主義的色彩。這不但是實行共產主義的蘇維埃獨立聯邦共和國為然也。再看達爾文(Darwin)的物種原始(origin of species)出,而天演競爭優勝劣敗之說,轟動一世。於是,向之人為上帝所獨造,為萬物之靈的宗教信仰,不得不受極大的打擊。所以,當時的宗教界也都以“洪水猛獸”視達爾文;然而自然主義的信仰,由此更加鞏固。哲學上玄之又玄的東西,更現出“海市蜃樓”的模樣。就這樣看來,隻要你的工作是有意義的、有目的的,那麽你這一分的努力,就有一分的效果。雖然這一分的效果,就宇宙的大洪流裏頭看來,也許有“渺滄海之一粟”的感慨;然而這安知這一分的效果,一分加一分,一點複一滴,終於變成滔滔大浪的江河呢!語雲:“涓涓之水,可成江河。”而爝火倒可以燎原。固知我們的力量有非我們自己所能預料的。我曾給我的朋友做了一副聯,聯雲:

膽欲大而心欲小,

誠其意在致其知。

這副聯的上文,即是說一切都是一點一滴小小心心地做去。我們無論做什麽事,都得從大處著眼,小處下手,功夫決不會空費的。這就是我的不朽的宗教,也就是我的“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的原因。

現在我快到歐洲去了。此時我所得的經驗,當然要比以前“初出茅廬”時要多,而向之隻能景仰不可攀望的大人物,此時也有機會和他們接觸。所以我將來到歐洲時,也許我的做學問的欲望勃興,從事學業的工作也未可知。因為我看西洋人作哲學史太偏於哲學的(philosophical)了,往往是把那些不切緊要的問題談得太多,而驚天動地改變社會的思想家,在他們的哲學史上反沒有位置。例如,一部哲學史翻開一看,康德(Immanuel Kant)和黑格爾(Hegel)的東西,已占了差不多一半,而達爾文、馬克思、赫胥黎和托爾斯泰,反沒有他們的位置,不是太冤枉了嗎?照我的意見,作哲學史當以其人的思想影響於社會的大小為主體,而把那些討論空洞的判斷(Judgment)命題(Proposition)……等不關緊要、引不起人家的興趣的問題,極力刪去。我將來打算用英文作一本西方的思想史(A History of Western Thought),就本著這種意思做去。例如述黑格爾的哲學,他自身的重要遠不如他的三個弟子。第一,如Strauss耶穌教義的得失,把從前一種迷信的崇拜推翻;第二,如Feuerbach極端提倡唯物質主義(Materialism);第三,如馬克思(Karl Marx)竭力提倡社會主義,用黑格爾的辯證法(Dialectical method)和哲學上的唯物主義構成唯物史觀,用此解釋人類社會的演進,及將來共產主義社會的歸宿。至於黑格爾本身的哲學,和他的祖若父的哲學,隻說個線索就夠了。這不過是其中的一例罷了。但是我看近來學校方麵雖因經濟的關係不能發展,而諸位同學求學的熱忱,反不致因此而受影響,且有獨立研究的興趣,這是使我即要離別諸同學時一種覺得難過的感想。也許將來一時感情的衝動,從早回來,也未可知。

今天時間很短,我不想說什麽多的話。我差不多有九個月沒到大學來了!現在想到歐洲去。去,實在不想回來了!能夠在那麵找一個地方吃飯,讀書就好了。但是我的良心是不是就能準許我這樣,尚無把握。那要看是哪方麵的良心戰勝。今天我略略說幾句話,就作為臨別贈言吧。

去年八月的時候,我發表了一篇文章,說到救國與讀書的,當時就有很多人攻擊我。但是社會送給名譽與我們,我們就應該本著我們的良心、知識、道德去說話。社會送給我們的領袖的資格,是要我們在生死關頭上,出來說話作事,並不是送名譽與我們,便於吃飯拿錢的。我說的話也許是不入耳之言,但你們要知道不入耳之言亦是難得的呀!

去年我說,救國不是搖旗呐喊能夠行的;是要多少多少的人投身於學術事業,苦心孤詣實事求是的去努力才行。剛才加藤先生說新日本之所以成為新日本之種種事實,使我非常感動。日本很小的一個國家,現在是世界四大強國之一。這不是偶然來的,是他們一般人都盡量的吸收西洋的科學、學術才成功的。你們知道無論我們要作什麽,離掉學術是不行的。

所以我主張要以人格救國,要以學術救國。今天隻就第二點略為說說。

在世界混亂的時候,有少數的人,不為時勢轉移,從根本上去作學問,不算什麽羞恥的事。“三一八”慘案過後三天,我在上海大同學院講演,就是這個意思。今天回到大學來與你們第一次見麵,我還是這個意思,要以學術救國。

這本書是法人巴士特(Pasteur)的傳。是我在上海病中看的,有些地方我看了我竟哭了。

巴氏是一八七〇年普法戰爭時的人。法國打敗了。德國的兵開到巴黎把皇帝捉了,城也占了,訂城下之盟賠款五萬萬。這賠款比我們的庚子賠款還要多五分之一。又割亞爾撒斯、羅林兩省地方與德國,你們看當時的文學,如像莫泊桑他們的著作,就可看出法國當時幾乎亡國的慘象與悲哀。巴氏在這時業已很有名了。看見法人受種種虐待,向來打仗沒有被毀過科學院,這回都被毀了。他十分憤激,把德國波恩大學(Bonn)所給他的博士文憑都退還了德國。他並且作文章說:“法蘭西為什麽會打敗仗呢?那是由於法國沒有人才。為什麽法國沒有人才呢?那是由於法國科學不行。”以前法國同德國所以未打敗仗者,是由於那瓦西爾(Lauostes)一般科學家,有種種的發明足資應用。後來那瓦西爾他們被革命軍殺死了。孟勒爾(Moner)將被殺之日,說:“我的職務是在管理造槍,我隻管槍之好壞,其他一概不問。”要科學幫助革命,革命才能成功。而這次法國竟打不勝一新造而未統一之德國,完全由於科學不進步。但二十年後,英人謂巴士特一人試驗之成績,足以還五萬萬賠款而有餘。

巴氏試驗的成績很多,今天我舉三件事來說:

第一,關於製酒的事。他研究發酵作用,以為一個東西不會無緣無故的起變化的。定有微生物在其中作怪。其他如人生瘡腐爛,傳染病也是因微生物的關係。法國南部出酒,但是酒壞損失甚大。巴氏細心研究,以為這酒之所以變壞,還是因其中有微生物。何以會有微生物來呢?他說有三種:一是有空氣中來的,二是自器具上來的,三是從材料上來的。他要想避免和救濟這種弊病,經了許多的試驗,他發明把酒拿來煮到五十度至五十五度,則不至於壞了。可是當時沒有人信他的。法國海軍部管轄的兵艦開到外國去,需酒甚多,時間久了,老是喝酸酒。就想把巴氏的法子來試驗一下,把酒煮到五十五度,過了十個月,煮過的酒,通通是好的,香味、顏色,分外加濃。沒有煮過的,全壞了。後來又載大量的煮過的酒到非洲去,也是不壞。於是法國每年之收入增加幾萬萬。

第二,關於養蠶的事。法國蠶業每年的收入極大。但有一年起蠶子忽然發生瘟病,身上有椒斑點,損失甚大。巴氏遂去研究,研究的結果,沒有什麽病,是由於作蛹變蛾時生上了微生物的原故。大家不相信。裏昂曾開委員會討論此事。巴氏寄甲、乙、丙、丁數種蠶種與委員會,並一一注明,說某種有斑點,某種有微生蟲,某種當全生,某種當全死。裏昂在專門委員會研究試驗,果然一一與巴氏之言相符。巴氏又想出種種簡單的方法,使養蠶的都買顯微鏡來選擇蠶種。不能置顯微鏡的可送種到公安局去,由公安局員替他們檢查。這樣一來法國的蠶業大為進步,收入驟增。

第三,關於畜牧的事。法國向來重農,畜牧很盛。十九世紀裏頭牛羊忽然得脾瘟病,不多幾天,即都出黑血而死。全國損失牛羊不計其數。巴氏以為這一定是一種病菌傳入牲畜身上的原故,遂竭力研究試驗。從一八七七年到一八八一年都未找出來。當時又發生一種雞瘟病。巴氏找出雞瘟病的病菌,以之注入其他的雞,則其他的雞立得瘟病。但是這種病菌如果放置久了,則注入雞身,就沒有什麽效驗。他想這一定是氧氣能夠使病菌減少生殖的能力。並且繼續研究把這病菌煮到四十二度與四十五度之間則不能生長。又如果把毒小一點的病菌注入牲畜身上,則以後遇著毒大病菌都不能為害了。因為身體內已經造成了抵抗力了。

當時很有一般學究先生們反對他,頗想使他丟一次臉,遂約集些人買了若幹頭牛若幹頭羊,請巴氏來試驗。巴氏把一部分牛羊的身上注上毒小的病菌兩次。第三次則全體注上有毒可以致死的病菌液。宣布凡注射三次者一個也不會死,凡隻注射一次者,一個也不會活。這不啻與牛羊算命,當時很有些人笑他並且替他擔憂。可是還沒有到期,他的學生就寫信告訴他,說他的話通通應驗了,請他趕快來看。於是成千屢萬的人來看,來讚頌他,歡迎他,就是反對他的人亦登台宣言說十分相信他的說法。

這個發明使醫學大有進步,使全世界前前後後的人都受其賜。這豈隻替法還五萬萬的賠款?這簡直不能以數目計!

他辛辛苦苦的試驗四年才把這個試驗出來。謂其妻曰:“如果這不是法國人發明,我真會氣死了。”

此人是我們的模範,這是救國。我們要知道既然在大學內作大學生,所作何事?希望我們的同學朋友注意,我們的責任是在研究學術以貢獻於國家社會。

沒有科學,打仗、革命都是不行的!

一九二六年七月

今天講的題目,就是“科學的人生觀”,研究人是什麽東西?在宇宙中占據什麽地位?人生究竟有何意味?因為少年人近來覺得很煩悶,自殺、頹廢的都有,我比較至少多吃了幾斤鹽,幾擔米,所以來計劃計劃,研究自身人的問題。至於人生觀,各人不同,都隨環境而必變,不可以一個人的人生觀去統理一切;因為公有公理,婆有婆理,我們至少要以科學的立場,去研究它,解決它。

“科學的人生觀”有兩個意思:第一拿科學做人生觀的基礎;第二拿科學的態度、精神、方法,做我們生活的態度,生活的方法。

現在先講第一點,就是人生是什麽?人生是啥物事?拿科學的研究結果來講,我在民國十二年發表了十條,這十條就是武昌有一個主教,稱為新的十誡,說我是中華基督教的危險物的。十條內容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