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要知道空間的大拿天文、物理考察,得著宇宙之大;從前孫行者翻筋鬥,一翻翻到南天門,一翻翻到下界,天的觀念,何等的小?現在從地球到銀河中間的最近的一個星,中間距離,照孫行者一秒鍾翻十萬八千裏的速率計算,恐怕翻一萬萬年也翻不到,宇宙是何等的大?地球是宇宙間的滄海之一粟,九牛之一毛;我們人類,更是小,真是不成東西的東西!以前看得人的地位太重了,以為是萬物之靈,同大地並行,凡是政治不良,就有彗星、地震的征象,這是錯的。從前王充很能見得到,說:“一個虱子不能改變那褲子裏的空氣,和那人類不能改變皇天一樣。”所以我們眼光要大。
二、時間是無窮的長從地質學、生物學的研究,曉得時間是無窮的長,以前開口五千年,閉口五千年,以為目空一切;不料世界太陽係的存在,有幾萬萬年的曆史,地球也有幾萬萬年,生物至少有幾千萬年,人類也有二三百萬年,所以五千年占很小的地位。明白了時間之長,就可以看見各種進步的演變,不是上帝一刻可以造成的。
三、宇宙間自然的行動根據了一切科學,知道宇宙、萬物都有一定不變的自然行動。“自然自己,也是如此”,就是自己自然如此,各物自己如此的行動,並沒有一種背後的指示,或是一個主宰去規範他們。明白了這點,對於月蝕是月亮被天狗所吞的種種迷信,可以打破了。
四、物競天擇的原理從生物學的知識,可以看到物競天擇的原理。鯽魚下卵有幾百萬個,但是變魚的隻有幾個;否則就要變成“魚世界”了!大的吃小的,小的又吃更小的,人類都是如此。從此曉得人生不受安排,是自己如此的行動;否則要安排起來,為什麽不安排一個完善的世界呢?
五、人是什麽東西從社會學、生理學、心理學方麵去看,人是什麽東西?吳稚暉先生說:“人是兩手一個大腦的動物,與其他的不同,隻在程度上的區別罷了。”人類的手,與雞、鴨的掌差不多,實是他們的弟兄輩。
六、人類是演進的根據了人種學來看,人類是演進的;因為要應付環境,所以要慢慢的變;不變不能生存,要滅亡了。所以從下等的動物,慢慢演進到高等的動物,現在還是演進。
七、心理受因果律的支配根據了心理學、生物學來講,心理現狀是有因果律的。思想、做夢,都受因果律的支配,是心理、生理的現象,和頭痛一般;所以人的心理說是超過一切,是不對的。
八、道德、禮教的變遷照生理學、社會學來講,人類道德、禮教也變遷的。以前以為腳小是美觀,但是現在腳小要裝大了。所以道德、禮教的觀念,正在改進。以二十年、二百年或二千年以前的標準,來判斷二十年、二百年、二千年後的狀況,是格格不相入的。
九、各物都有反應照物理、化學來講,物質是活的,原子分為電子,是動的。石頭倘然加了化學品,就有反應,像人打了一記,就有反應一樣。不同的,隻在程度不同罷了。
十、人的不朽根據一切科學知識,人是要死的,物質上的腐敗,和貓死狗死一般。但是個人不朽的工作,是功德:在立德,立功,立言。善惡都是不朽。一塊痰中,有微生物,這菌能散布到空間,使空氣都惡化了;人的言語,也是一樣。凡是功業、思想,都能傳之無窮;匹夫匹婦,都有其不朽的存在。
我們要看破人世間、時間之偉大,曆史的無窮,人是最小的動物,處處都在演進,要去掉那小我的主張,但是那小小的人類,居然現在對於製度、政治各種都有進步。
以前都是拿科學去答複一切,現在要用什麽方法去解決人生,就是哪哼生活?各人有各人的方法,但是,至少要有那科學的方法、精神、態度去做。分四點來講:
一、懷疑第一點是懷疑。三個弗相信的態度,人生問題就很多。有了懷疑的態度,就不會上當。以前我們幼時的知識,都從阿金、阿狗、阿毛等黃包車夫、娘姨處學來;但是現在自己要反省,問問以前的知識是否靠得住?有此態度,對於什麽馬克斯、牛克思等主義都不致盲從了。
二、事實我們要實事求是,現在像貼貼標語,什麽打倒田中義一等,都僅務虛名,像豆腐店裏生意不好,看看“對我生財”泄悶一樣。又像是以前的畫符,一畫符病就好的思想。貼了打倒帝國主義,帝國主義就真個打倒了麽?這不對,我們應做切實的工作,奮力的做去。
三、證據懷疑以後,相信總要相信,但是相信的條件,就是拿憑據來。有了這一句,論理學諸書,都可以不讀。赫胥黎的兒子死了以後,宗教家去勸他信教,但是他很堅決的說,“拿有上帝的證據來!”有了這種態度,就不會上當。
四、真理朝夕的去求真理,不一定要成功,因為真理無窮,宇宙無窮;我們去尋求,是盡一點責任,希望在總分上,加上萬萬分之一,勝固是可喜,敗也不足憂。明知賽跑,隻有個人第一,我們還要跑去,不是為我為私,是為大家。發明不是為發財,是為人類。英國有一個醫生,發明了一種治肺的藥。但是因為自秘,就被醫學會開除了。
所以科學家是為求真理。莊子雖有“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逐無涯,殆已”的話頭,但是我們還要向上做去,得一分就是一分,一寸就是一寸,可以有亞基米特氏發現浮力時叫Eureka的快活。有了這種精神,做人就不會失望。所以人生的意味,全靠你自己的工作;你要它圓就圓,方就方,是有意味;因為真理無窮,趣味無窮,進步快活也無窮盡。
國難當前,我們究竟應該走那條路,才能救國。我今天所講的題目。就是《我們所應走的路》。
我說的話,都是老生常談,並沒有新奇的高論。概括的說:(一)為己而後可以為人。(二)求學而後可以救國。我們十幾年來,提倡新文化運動,究竟為的是什麽。似乎大家都還不甚明白,今天我要說一說:我們當時所提倡的,是一種個人主義的人生觀,換一句話說,就是修己而後可以愛人。我們當時提倡易卜生的文學,他的要點,就在“修己”,決沒有一個人,對自己尚不能負責任,而能負責救人的。在易卜生的書裏麵,有一篇戲劇作品,描寫一個女子娜拉,她很想做一個孝女良妻賢母,但是她能力不夠,經過十年的奮鬥,她才有一個大的發現,就是一個人對自己,不能負責的,決沒有做孝女良妻賢母的資格。所以他決計離開家庭,去做修己的功夫。在這個故事所要表明的,就是無論何人,要能對自己盡責任,有了知識,有了能力,有了人格,而後能救國救我。
易卜生還有一篇戲劇著作,叫做《國民公敵》,描寫有一個地方,有很好的泉水,相傳可以療病,所以到那裏去養病和沐浴的人很多,那個地方因此繁盛起來。有一個醫生忽然發現那裏的水,不但不能醫病,並且可以傳染惡疾,因為裏麵有一種微菌,於人生很不相宜,他就想當眾宣布出來:因為他的哥哥,是當地的市長,恐怕消息傳出,妨害全市繁榮,所以不準他發表,全市的人民,也和他哥哥表同情,不準他把消息傳到市外,以免遊人和病人裹足不前,但是這醫士,他既經發現有害人生命的微菌,就應該正式宣布,免得害人。結果,全市的人民,認他是全市民的公敵,置之於死地。這一出戲閉幕的時候,醫生說:最強的人,就是能為真理而孤立的。用一句中國的俗話,就是有特立獨行的人,是最強的,如果是為公理,就是全國人反對他,也得發表,即使個人受害,也是為社會犧牲。
從這兩篇戲劇,我們可以發現兩個原則:(一)努力發展個人的能力和人格。(二)要能夠衝破一切障礙,完成一種真理。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又說,“修己以敬”。“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這都是修己而愛人的道理。宋朝的王安石,是一個大政治家,他因為想改善政治和經濟的狀況,犧牲一切,是一個有特立獨行的人,他做篇文章,論楊朱墨翟,主張要學楊朱為我,為我的功夫,沒有做好,就不要輕談墨翟的兼愛。他說學者必先為己,為己有餘,而後可以為人,凡是不能為己的人,必沉淪墮落,決無救人的能力。
十五年來社會的狀況,很使我們失望,因為近來產生兩種人生觀:(一)自私自利的享樂主義。(二)眼光短淺的犧牲主義。
這些專知享樂的人,並不謀如何能夠報答所受的享樂,這是錯誤的。至於那些為了主義,為了愛國一時的衝動,不顧一切,犧牲生命的青年,幾年來不下數萬人,我們對於這些青年,不能不拜服,但是雖然佩服,我們並不希望大家學他們這樣做,因為沒有修養,縱然犧牲,也還是不能救國。犧牲這樣多的人,而於國無益,這完全是青年們還沒有徹底的了解我們當時所提倡的新文化運動,或則因為我們沒有把所抱的主義解釋得十分清楚,這是我們應該懺悔的。一個青年最大的責任,要把自己這一塊材料,造成一件有用的東西,自己還不能成器,哪裏能夠改造社會,即使犧牲,也不能夠救國,所以第一條我們應走的路,就是修己以愛人,或者說為己而後可以為人。
再講第二條路:我們應該走的,就是以“學術救國”。現在談到救國,覺得很慚愧,我們國家受外侮,到此地步,究竟是什麽緣故,直接了當的說,就是學術不如人。我們樣樣科學都要依賴別人,所以失敗,我們現在要趕上學術與人家平等,我們才能得到國際間的真平等。我們現在說個故事,證明科學可以救國。法國有一個大科學家,名叫巴斯頓,他就是一個以科學救國的實例。前幾年法國有人征求大眾的意見,究竟誰是法國最大的偉人,投票的結果,當選的不是拿破侖,或是其他軍政要人,乃是這位大科學家巴斯頓。他的票數,比拿破侖多一百多萬,這種緣故,聽我細細說來:
當一千八百七十年,普魯士戰敗法軍,拿破侖第三,攻入巴黎,迫法國作城下之盟。當時普國軍隊,燒毀一個很大的圖書館,和其他的文化機關,巴斯頓很生氣,他本是一個有名的學者,普魯士大學就送他一個名譽博士的學位。他現在把這張博士文憑撕毀,寫一封信給普魯士大學,說:“你們軍隊,這樣野蠻,我恥於接受你們所予的學位,特地交還你們。”他雖然動氣,但是他回頭細想,法國的失敗,是由於科學的不振作,當拿破侖第一時代,政府提倡科學,科學家與政府合作,所以能夠強兵富國,後來法國政府,態度變更,蔑視科學,所以弄到一蹶不振。現在要挽回國運,除研究科學外,再無他道,於是集中全力,研究微菌學,他的發明,就是物必先有微生物,然後腐化,他這種發明,把我們中國“物腐而後蟲生”的學說打倒了。
他這一點發明,就救了法國,因為法國三種大工業,第一是製酒,法國的酒窖,有長到三十英裏的,所藏的酒量,非常之多,但是因為酒容易發酸,所以不能運往遠處銷售,也不能長久保留,他研究的結果,知道酒酸的緣故,是一種微生蟲的作用。如果做酒到四十五度,立刻封好,就決不會酸的。因為這種發明,法國的酒,就可以推銷全世界,每年可得贏餘一萬餘萬佛郎。第二種,法國的蠶絲,也是一種大工業,因為發生蠶病,每年損失到一萬萬元以上,巴斯頓發明一種隔離蠶種,消滅蠶病的方法,救了法國的蠶業,每年也替國家增加一萬多萬佛郎的收入。第三,法國的牧畜業,也是很重要的,因為發生了一種獸瘟,牛羊倒斃無算。巴斯頓檢驗病牛的身,知道其中有一種微生菌,他采用種牛痘的方法,發明一種注射防疫的新藥,就是把病菌養在雞湯裏,然後注射到牛身上,和種牛痘一樣的有效,試驗結果,把獸瘟病完全治好,每年也替國家增加一萬多萬佛郎的收入。
三件事合起來,他每年為法國賺三萬萬佛郎,所以二十年之後,英國的赫胥黎說:德國所得法國的五十萬萬佛郎的賠款,由巴斯頓一個人替國家償還清楚了。這就是一個科學救國的實例。我們現在要學巴斯頓,埋頭去做一點有益於國家的學術研究,不然,空喚口號,是沒有用的。我們每每看見一個強盜,將要上法場的時候,常說“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我們青年,對於國家,也要有這樣的精神,現在雖然受到種種外侮,二十年後,我們還是一個強大的中國。
救國的方法很多,我今天不過隻講一樣,希望大家努力,大凡一個國家的興亡強弱,都不是偶然的,就是日本蕞爾三島,一躍而為世界強國,再一躍而為世界五強之一,更進而為世界三大海軍國之一,所以能夠如此,也有他的道理,我們不可認為偶然的,我們想要抵抗日本,也應該研究日本,“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們大家要使中國強盛,還要著實努力,我最後說一句話,作為今天的結論,就是“惟科學可以救國”。
十二月六日
一九〇三年,我隻有十二歲,那年十二月十七日,有美國的萊特弟兄作第一次飛機試驗,用很簡單的機器試驗成功,因此美國定十二月十七日為飛行節。十二月十七日正是我的生日,我覺得我同飛行有前世因緣。我在前十多年,曾在廣西飛行過十二天,那時我作了一首“飛行小讚”,這算是關於飛行的很早的一首辭。諸位飛過大西洋,太平洋,我在民國三十年,在美國也飛過四萬英裏,這表示我同諸位不算很隔閡。今天大家要我講人生問題,這是諸位出的題目,我來交卷。這是很大的問題,讓我先下定義,但是定義不是我的,而是思想界老前輩吳稚暉的。他說:人為萬物之靈,怎麽講呢?第一:人能夠用兩隻手做東西。第二:人的腦部比一切動物的都大,不但比哺乳動物大,並且比人的老祖宗猿猴的還要大。有這能做東西的兩手和比一切動物都大的腦部,所以說人為萬物之靈。人生是什麽?即是人在戲台上演戲,在唱戲。看戲有各種看法,即對人生的看法叫做人生觀。但人生有什麽意義呢?怎樣算好戲?怎樣算壞戲?我常想:人生意義就在我們怎樣看人生。意義的大小淺深,全在我們怎樣去用兩手和腦部。人生很短,上壽不過百年,完全可用手腦做事的時候,不過幾十年。有人說,人生是夢,是很短的夢。有人說,人生不過是肥皂泡。其實,就是最悲觀的說法,也證實我上麵所說人生的有沒有意義全看我們對人生的看法。就算他是做夢吧,也要做一個熱鬧的,轟轟烈烈的好夢,不要做悲觀的夢。既然辛辛苦苦的上台,就要好好的唱個好戲,唱個像樣子的戲,不要跑龍套。
人生不是單獨的,人是社會的動物,他能看見和想像他所看不到的東西,他有能看到上至數百萬年下至子孫百代的能力。無論是過去,現在,或將來,人都逃不了人與人的關係。比如這一杯茶(講演桌上放著一杯玻璃杯盛的茶)就包括多少人的供獻,這些人雖然看不見,但從種茶,挑選,用自來水,自來水又包括電力等等,這有多少人的供獻,這就可以看出社會的意義。我們的一舉一動,也都有社會的意義,譬如我隨便往地上吐口痰,經太陽曬幹,風一吹起,如果我有癆病,風可以把病菌帶給幾個人到無數人。我今天講的話,諸位也許有人不注意,也許有人認為沒道理,也許說胡適之胡說,是瞎說八道,也許有人因我的話回去看看書,也許竟一生受此影響。一句話,一句格言,都能影響人。我舉一個極端的例子。兩千五百年前,離尼泊爾不遠地方,路上有一個乞丐死了,屍首正在腐爛。這時走來一位年輕的少爺叫Gotama,後來就是釋迦牟尼佛,這位少爺是生長於深宮中不知窮苦的,他一看到屍首,問這是什麽?人說這是死。他說:噢!原來死是這樣子,我們都不能不死嗎?這位貴族少爺就回去想這問題,後來跑到森林中去想,想了幾年,出來宣傳他的學說,就是所謂佛學。這屍身腐爛一件事,就有這麽大的影響。飛機在萊特兄弟做試驗時,是極簡單的東西,經四十年的功夫,多少人聰明才智,才發展到今天。我們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一點行為都可以有永遠不能磨滅的影響。幾年來的戰爭,都是由希特勒的一本《我的奮鬥》闖的禍,這一本書害了多少人?反過來說,一句好話,也可以影響無數人,我講一個故事:民國元年,有一個英國人到我們學堂講話,講的內容很荒謬,但他的O字的發音,同普通人不一樣,是尖聲的,這也影響到我的O字發音,許多我的學生又受到我的影響。在四十年前,有一天我到一外國人家去,出來時鞋帶掉了,那外國人提醒了我,並告訴我係鞋帶時,把結頭底下轉一彎就不會掉了,我記住了這句話,並又告訴許多人,如今這外國人是死了,但他這句話已發生不可磨滅的影響。總而言之,從頂小的事情到頂大的像政治經濟宗教等等,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有不可磨滅的影響,盡管看不見,影響還是有。在孔夫子小時,有一位魯國人說:人生有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立德就是最偉大的人格,像耶穌孔子等。立功就是對社會有供獻。立言包括思想和文學,最偉大的思想和文學都是不朽的。但我們不要把這句話看得貴族化,要看得平民化,比如皮鞋打結不散,吐痰,O的發音,都是不朽的。就是說:不但好的東西不朽,壞的東西也不朽,善不朽,惡亦不朽。一句好話可以影響無數人,一句壞話可以害死無數人。這就給我們一個人生標準,消極的我們不要害人,要懂得自己行為。積極的要使這社會增加一點好處,總要叫人家得我一點好處。再回來說,人生就算是做夢,也要做一個像樣子的夢。宋朝的政治家王安石有一首詩,題目是“夢”。說:“知世如夢無所求,無所求心普定寂,還似夢中隨夢境,成就河沙夢功德。”不要丟掉這夢,要好好去做!即算是唱戲,也要好好去唱。
今天要趕十點四十分鍾的飛機到台東,所以隻能很簡單地說幾句話,很為抱歉。報上說我作學術講演,這是不敢當。我是來向工學院拜壽的。昨夜我問秦院長希望我送什麽禮物。晚上想想,認為最好的禮物,是講講工程師的思想史同哲學史。所以我便以此送給各位。
究竟什麽算是工程師的哲學呢?什麽算是工程師的人生觀呢?因為時間很短,我當然不能把這個大的題目講得滿意,隻是提出幾點意思,給現在的工程師同將來的工程師作個參考。法國從前有一位科學家柏格生(Bergson)說:“人是製器的動物。”過去有許多人說:“人是有效力的動物。”也有許多人說:“人是理智的動物。”而柏格生說:“人是能夠製造器具的動物。”這個初造器具的動物,是工程師的老祖宗。什麽叫做工程師呢?工程師的作用,在能夠找出自然界的利益,強迫自然世界把它的利益一個一個貢獻出來;就是改造自然、征服自然、控製自然,以減除人的痛苦,增加人的幸福。這是工程師哲學的簡單說法。
大家都承認:學作工程師的,每天在課堂裏麵上應該上的課,在試驗室裏麵作應該作的試驗,也許忽略了最大的目標,或者忽略了真正的基本——工程師的人生觀。所以這個題目,是值得我們考慮的。
昨天在工學院教授座談會中,我說:我到了六十二歲,還不知道我專門學的什麽。起初學農;以後弄弄文學、弄弄哲學、弄弄曆史;現在搞《水經注》,人家說我改弄地理。也許六十五歲以後七十歲的時候,說不定要到工學院作學生;隻怕工學院的先生們不願意收一個老學徒,說“老狗教不會新把戲”。今天在工學院作學生不夠資格的人,要來談談現在的工程師同將來的工程師的人生觀,實屬狂妄,就是,有點大膽。不過我覺得我這個意思,值得提出來說說。人是能夠製造器具的動物,別的動物,也有能夠製造東西的,譬如:蜘蛛能夠製造網,蜜蜂能夠製造蜜糖,珊瑚蟲能夠製造珊瑚島。而我們人同這些動物之所以不同,就是蜘蛛製造網的絲,是從肚子裏出來的,它肚子裏有無窮無盡的絲;蜜蜂采取百花,經一番製造,作成的確比原料高明的蜜糖:這些動物,可算是工程師;但是它的範圍,它用的隻是它自己的本能。珊瑚蟲能夠做成很大的珊瑚島,也是本能的。人,如果隻靠他的本能,講起來也是有限得很的!人與蜘蛛、蜜蜂、珊瑚蟲所以不同,是在他充分運用聰明才智,揭發自然的秘密,來改造自然、征服自然、控製自然。控製自然,為的是什麽呢?不是像蜘蛛製網,為的捕蟲子來吃;人的控製自然,為的是要減輕人的勞苦,減除人的痛苦,增加人的幸福,使人類的生活格外的豐富,格外有意義。這是“科學與工業的文化”的哲學。我覺得柏格生這個“人”的定義,同我們剛才簡單講的工程師的哲學,工程師的人生觀,工程師的目標,是值得我們隨時想想,隨時考慮的。
這個話同這個目標,不是外國來的東西,可以說是我們老祖宗在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以前,就有了這種理想了。目前有些人提倡讀經;我倒很願意為工程師背幾句經書,來說明這個理想。
人如何能控製自然,製造器具呢?人控製自然這個觀念,無論東方的聖人賢人,西方的聖人賢人,都是同樣有的。我現在提出我們古人的幾句話,使大家知道工程師的哲學,並不是完全外來的洋貨。我常常喜歡把《易經·係辭》裏麵幾句話翻成外國文給外國人看。這幾句話是:“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製而用之謂之法;利用出入,民鹹用之,謂之神。”看見一個意思,叫做象;把這個意象變成一種東西——形,叫做器;大規模的製造出來,叫做法;老百姓用工程師製造出來的這些器具,都說好呀!好呀!但是不曉得這器具是從一種意象來的,所以看見工程師便叫做神。
希臘神話,說火是從天上偷來的;中國曆史上發明火的燧人氏被稱為古帝之一——神。火,是一個大發明。發明火的人,是一個大工程師。我剛才所舉《易經·係辭》,從一個觀念——意象——造成器具,這個意思,是了不得的。人類曆史上所謂文化的進步,完全在製造器具的進步。文化的時代,是照工程師的成績劃分的。人類第一發明是火;大體說來,火的發現是文化的開始。下去為石器時代。無論舊石器時代,新石器時代,都是人類用智慧把石頭造成功器具的時候。再下去為青銅器時代。用銅製造器具,這是工程師最大的貢獻。再下去為鐵的時代。這是一個大的革命。後來把鐵煉成鋼。再下去發明蒸汽機,為蒸汽機時代。再下去運用電力,為電力的時代;現在為原子能時代:這都是製器的大進步。每一個大時代,都隻是製器的原料與動力的大革命。從發明火以後,石器時代,銅器時代、鐵器時代、電力時代、原子能時代;這些文化的階段,都是依工程師所創造劃分的。
這種理想,中國曆史上早就有了的。工學院水工試驗室要我寫字,我寫了兩句話。這兩句話,是《荀子·天論》篇裏麵的。《荀子·天論》篇,是中國古代了不得的哲學,也就是西方柏格生征服自然,以為人用的思想。《荀子·天論》篇說:“從天而頌之,孰與製天命而用之?大天而思之,孰與物蓄而製裁之?”這個文字,依照清代學者校勘,稍須改動。但意思沒有改動。“從天而頌之”,是說服從自然。“從天而頌之,孰與製天命而用之?”兩句話聯起來說,意思是:跟著自然走而歌頌,不如控製自然來用。“大天而思之”,是問自然是怎樣來的。“大天而思之,孰與物蓄而製裁之?”是說:問自然從哪裏來的,不如把自然看成一種東西,養它、製裁它。把自然控製來用,中國思想史上隻有荀子才說得這樣徹底。從這兩句話,也可以看出中國在兩千二三百年前,就有控製天命——古人所謂天命,就是自然——把天命看作一種東西來用的思想。
“窮理致知”四個字,是代表七八百年前——十一世紀到十二世紀——宋朝的思想的。宋代程子、朱子提倡格物——窮理——的哲學。什麽叫做“格物”呢?這有七十幾種說法。今天我們不去研究這些說法。照程子、朱子的解釋,“格物”是“即物而窮其理。……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這樣的格物致知,可以擴大人的智識。程子說,“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習而久之,自然貫通”。有人以範圍問他;他說,“上自天地之高大,下至一草一木,都要格的”。這個範圍,就是科學的範圍,工程師的範圍。
兩千二三百年前,荀子就有“製天命而用之”的思想;七八百年前,程子、朱子就有格物——窮理——的哲學。這是科學的哲學,可算是工程師的哲學。我們老祖宗有這樣好的思想、哲學,為什麽不能作到科學工業的文化呢?簡單一句話,我們不幸得很,二千五百年以前的時候,已經走上了自然主義的哲學一條路了。像《老子》、《莊子》,以及更後的《淮南子》,都是代表自然主義思想的。這種自然主義的哲學發達的太早,而自然科學與工業發達的太遲:這是中國思想史的大缺點。
剛才講的,人是用智慧製造器具的動物。這樣,人就要天天同自然界接觸,天天動手動腳的,抓住實物,把實物來玩,或者打碎它、煮它、燒它。玩來玩去,就可以發現新的東西,走上科學工業的一條路。比方“豆腐”,就是把豆子磨細,用其他的東西來點、來試驗;一次、二次,……經過許多次的試驗,結果點成漿,做成功豆腐;做成功豆腐還不夠,還要作豆腐幹,豆腐乳。豆腐的做成,很顯然的,是與自然界接觸,動手、動腳、多方試驗的結果,不是對自然界看看,想想,或作一首詩恭維自然界就行了的。
頂好一個例子,是格物哲學到了明朝的一個故事。明朝有一位大哲學家王陽明,他說,“照程子、朱子的說法,要做聖人,要‘即物而窮其理’。‘即物窮理’,你們沒有試驗過,我王陽明試驗過了。”有一天,他同一位姓錢的朋友研究格物,並由錢先生動手格竹子;拿一個凳子坐在竹子旁邊望,望了三天三夜,格不出來,病了。王陽明說:“你不夠做聖人,我來格。”也端把椅子對著竹子望;望了一天一夜,兩天兩夜,……到了七天七夜,王陽明也格不出來,病了。於是王陽明說:“我們不配作聖人;不能格物。”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傳統的不動手動腳,拿天然實物來玩的習慣。今天工學院植物係的學生格竹子,是要把竹子劈開,用顯微鏡來細細的看,再加上顏色的水,作各種的試驗,然後就可以判定竹子在工業上的地位。為什麽王陽明格不出來,今天的工程師可以格出來?因王陽明沒有動手動腳作器具的習慣,今天的工程師有動手動腳作器具的習慣。荀子“製天命而用之”的哲學,終敵不過老子、莊子“錯(措)人而思天”的哲學。故程、朱的格物窮理的思想,終不能應用到自然界的實物上去,至多隻能在“讀書”上(文史的研究上)發生了一點功效。
今天送給各位工程師哲學的人生觀,又約略講了講我們老祖宗為什麽失敗;為什麽有了這樣好的征服天然的理想,窮理致知的哲學,而沒有造成功科學文化、工業文化。我們可以了解我們老祖宗讓西方人趕上去了。同時,從西方人後來實現了我們老祖宗的理想,我們亦就可以知道,隻要振作,是可以迎頭趕上的。我們隻要二十年、三十年的努力,就可以同世界上科學工業發達的國家站在一樣的地位。
二十年前,中國科學社要我作一個《社歌》;後來請趙元任先生作了樂譜。今天我把這個東西送給各位工程師。這個《社歌》,一共三段十二句。
我們不崇拜自然。他是一個刁鑽古怪;
我們要捶他、煮他,要叫他聽我們的指派。
我們要他給我們推車;我們要他給我們送信。
我們要揭穿他的秘密,好叫他服事我們人。
我們唱天行有常;我們唱致知窮理。
明知道真理無窮,進一寸有一寸的歡喜。
“博愛”就是愛一切人。這題目範圍很大。在未討論以前,讓我們先看一個問題:“我們的世界有多大?”
我的答複是“很大”!我從前念《千字文》的時候,一開頭便已念到這樣的辭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宇宙是中國的字,和英文的Universe,World意思差不多,都是抽象名詞。宇是空間(Space)即東、南、西、北;宙是時間(Time)即古、今、旦、暮。《淮南子》說宇是上下四方,宙是古往今來。宇宙就是天地,宇宙就是Time-Space.古人能得“Universe”的觀念實在不易,相當合於今日的科學。但古人所見的空間很小,時間很短,現在的觀念已擴大了許多。考古學探討千萬年的事,地質學、古生物學、天文學等等不斷的發現,更將時間空間的觀念擴大。
現在的看法:空間是無窮的大,時間是無窮的長。
古人隻見到八大行星,二十年前隻見九大行星。現在所謂的銀河,是古代所未能想象得到的。以前覺得太陽很遠,現在說起來算不得什麽,因為比太陽遠千萬倍的東西多得很。
科學就這樣地答複了“宇宙究竟有多大?”這個問題。
現在談第二點:博愛。
在這個大世界裏談博愛,真是個大問題。廣義的愛,是世界各大宗教的最終目的。墨子可謂中國曆史上最了不起的人,可說是宗教創立者(Founder of Religion),他提出“兼愛”為他的理論中心。兼愛就是博愛,是愛無等差的愛。墨子理論和基督教教義有很多相合的地方,如“愛人如己”、“愛我們的仇敵”等。
佛教哲學本謂一切無常,我亦無常,“我”是“四大”(土、水、火、風)偶然結合而成的,是十分簡單的東西。因此無所謂愛與恨——根本不值得愛,也不值得恨。但早期佛教亦有愛的意念在:我既無常,可犧牲以為人。
和尚愛眾生,但是佛教不準自食其力,所以有人稱之為“叫花”(乞丐)宗教。自己的飯亦須取之於人,何能博愛?
古時很多人為了“愛”,每次登坑(大便)的時候便想,想,大想一番,想到愛人。有些人則以身喂蚊,或以刀割肉,以自身所受的痛苦來顯示他們對人的愛。這種愛的方法,隻能做到犧牲自己,在現代的眼光看來,是可笑的。這種博愛給人的幫助十分有限,與現代的科學——工程、醫學……等所能給我們的“博愛”比起來,力量實在小得可憐。今日的科學增進了人類互助博愛的能力。就說最近意大利郵船Andrea Doria號遇難的事吧,短短的數小時內就救起千多人。近代交通、醫學……等的發達,減少了人類無數的痛苦。
我們要談博愛,一定要換一觀念。古時那種喂蚊割肉的博愛,等於開空頭支票,毫無價值。現在的科學才能放大我們的眼光,促進我們的同情心,增加我們助人的能力。我們需要一種以科學為基礎的博愛——一種實際的博愛。
孔子說:“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把自己弄好。我們應當先把自己弄好,然後幫助別人;獨善其身然後能兼善天下。同學們,現在我們讀書的時候,不要空談高唱博愛;但應先努力學習,充實自己,到我們有充分能力的時候才談博愛,仍不算遲。
“科學精神”的四個字就是“拿證據來”。《中庸》上有句話說:“無徵則不信。”把這句話翻成白話,就是“拿證據來”,也就是說,給我證據我就相信,沒有證據我就不相信。(……)
有許多人說,科學的精神是尋求真理。這句話雖然對,但太廣泛,沒有“拿證據來”四個字來得簡明扼要。所謂求真理,在《約翰福音》裏曾講過,當耶穌被一批人將他抓起來送到羅馬總督彼拉多的麵前時,彼拉多詢問耶穌,耶穌說他是給真理作見證。彼拉多說:“真理是什麽?”什麽是真理?這正如你說科學的精神是尋求真理,人家也會問你真理是什麽。這個問題,就很難答覆。所以還是用“拿證據來”這一句話比較適當。所謂尋求真理,如果我們把範圍縮小一點,尋求真理這個問題,就成了我們應該相信什麽?什麽是我們應該相信的,什麽是我們不應該相信的。關於這一問題的答案,我們可以分消極和積極兩方麵說。消極方麵的說法,就是“無徵則不信”,要嚴格的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的東西。換句話說,就是沒有充分證據,我們就不信。積極方麵的說法,就是要拿出證據來,要跟著證據走,不論他帶我們到什麽危險可怕的地方去,我們也要去。這是一種科學的理論,也是我們當今處世與求學的一種常識的態度。
至於科學方法,我隻講十個字,那就是“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這兩句話合起來是一個口號,一個標語,一個縮寫。我把許多很複雜的問題,給他縮寫成這十個大字。
畢業班的諸位同學,現在都得離開學校去開始你們自己的事業了,今天的典禮,我們叫作“畢業”,叫作“卒業”,在英文裏叫作“始業”(Commencement)。你們的學校生活現在有一個結束,現在你們開始進入一段新的生活,開始撐起自己的肩膀來挑自己的擔子,所以叫作“始業”。
我今天承畢業班同學的好意,承閻校長的好意,要我來說幾句話。我進大學是在五十年前(1910),我畢業是在四十六年前(1914),夠得上做你們的老大哥了,今天我用老大哥的資格,應該送你們一點小禮物。我要送你們的小禮物隻是一個防身的藥方,給你們離開校門,進入大世界,作隨時防身救急之用的一個藥方。
這個防身藥方隻有三味藥:
第一味藥叫做“問題丹”。
第二味藥叫做“興趣散”。
第三味藥叫做“信心湯”。
第一味藥,“問題丹”。就是說,每個人離開學校,總得帶一兩個麻煩而有趣味的問題在身邊作伴,這是你們入世的第一要緊的救命寶丹。
問題是一切知識學問的來源,活的學問、活的知識,都是為了解答實際上的困難,或理論上的困難而得來的。年輕入世的時候,總得有一個兩個不大容易解決的問題在腦子裏,時時向你挑戰,時時笑你不能對付他,不能奈何他,時時引誘你去想他。
隻要你有問題跟著你,你就不會懶惰了,你就會繼續有知識上的長進了。
學堂裏的書,你帶不走;儀器,你帶不走;先生,他們不能跟你去,但是問題可以跟你走到天邊!有了問題,沒有書,你自會省吃省穿去買書;沒有儀器,你自會賣田賣地去買儀器!沒有好先生,你自會去找好師友;沒有資料,你自會上天下地去找資料。
各位青年朋友,你今天離開學校,夾袋裏準備了幾個問題跟著你走?
第二味藥,叫做“興趣散”。這就是說,每個人進入社會,總得多發展一點專門職業以外的興趣——“業餘”的興趣。
你們多數是學工程的,當然不愁找不到吃飯的職業,但四年前你們選擇的專門職業,真是你們自己的自由誌願嗎?你們現在還感覺你們手裏的文憑真可以代表你們每個人終身的誌願,終身的興趣嗎?——換句話說,你們今天不懊悔嗎?明年今天還不會懊悔嗎?
你們在這四年裏,沒有發現什麽新的、業餘的興趣嗎?在這四年裏,沒有發現自己在本行以外的才能嗎?
總而言之,一個人應該有他的職業,又應該有他的非職業的玩意兒,不是為吃飯而是心裏喜歡做的,用閑暇時間做的,——這種非職業的玩意兒,可以使他的生活更有趣、更快樂、更有意思,有時候,一個人的業餘活動也許比他的職業還更重要。
英國十九世紀的兩個哲學家,一個是彌爾(J.S.Mill),他的職業是東印度公司的秘書,他的業餘工作使他在哲學上、經濟學上、政治思想史上,都有很大的貢獻。一個是斯賓塞(Herbert Spencer),他是一個測量工程師,他的業餘工作使他成為一個很有勢力的思想家。
英國的大政治家邱吉爾,政治是他的終身職業,但他的業餘興趣很多,他在文學、曆史兩方麵,都有大成就;他用餘力作油畫,成績也很好。
今天到“自由中國”的貴賓,美國大總統艾森豪先生,他的終身職業是軍事,人都知道他最愛打高爾夫球,但我們知道他的油畫也很有功夫。
各位青年朋友,你們的專門職業是不用愁的了,你們的業餘興趣是什麽?你們能做的,愛做的業餘活動是什麽?
第三味藥,我叫他做“信心湯”。這就是說,你總得有一點信心。
我們生存在這個年頭,看見的、聽見的,往往都是可以叫我們悲觀、失望的——有時候竟可以叫我們傷心,叫我們發瘋。
這個時代,正是我們要培養我們的信心的時候,沒有信心,我們真要發狂自殺了。
我們的信心隻有一句話:“努力不會白費”,沒有一點努力是沒有結果的。
對你們學工程的青年人,我還用多舉例來說明這種信心嗎?工程師的人生哲學當然建築在“努力不白費”的定律的基石之上。
我隻舉這短短幾十年裏大家都知道的兩個例子:
一個是亨利福特(Henry Ford),這個人沒有受過大學教育,他小時半工半讀,隻讀了幾年書,十六歲就在一小機器店裏作工,每周工錢兩塊半美金,晚上還得去幫別家做夜工。
五十七年前(1903)他三十九歲,他創立Ford Motor CO.(福特汽車公司),原定資本十萬元,隻招得兩萬八千元。
五年之後(1908),他造成了他的最出名的model T汽車,用全力製造這一種車子。
一九一三年——我已在大學三年級了,福特先生創立他的第一副“裝配線”(Assembly line).
一九一四年,——四十六年前,——他就能夠完全用“裝配線”的原理來製造他的汽車了。同時(1914)他宣布他的汽車工人每天隻工作八點鍾,比別處工人少一點鍾——而每天最低工錢五元美金,比別人多一倍。
他的汽車開始是九百五十元一部,他逐年減低賣價,從九百五十元直減到三百六十元——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減到二百九十元一部。
他的公司,在創辦時(1903)隻有兩萬八千元的資本,——到二十三年之後(1926)已值得十億美金了!已成了全世界最大的汽車公司了。一九一五年,他造了一百萬部汽車,一九二八年,他造了一千五百萬部車。
他的“裝配線”的原則在二十年裏造成了全世界的“工業新革命”。
福特的汽車在五十年中征服全世界的曆史還不能叫我們發生“努力不白費”的信心嗎?
第二個例子是航空工程與航空工業的曆史。
也是五十七年前——一九〇三年十二月十七,正是我十二整歲的生日,——那一天,在北加羅林那州的海邊Kitty Hawk(基帝霍克)沙灘上,兩個修理腳踏車的匠人,兄弟兩人,用他們自己製造的一隻飛機,在沙灘上試起飛,弟弟叫Owille Wright,他飛起了十二秒鍾。哥哥叫wilbur Wright,他飛起了五十九秒鍾。
那是人類製造飛機飛在空中的第一次成功,——現在那一天(十二月十七日)是全美國慶祝的“航空日”——但當時並沒有人注意到那兩個弟兄的試驗,但這兩個沒有受過大學教育的腳踏車修理匠人,他們並不失望,他們繼續試飛,繼續改良他們的飛機,一直到四年半之後(1908年5月),才有重要的報紙來報導那兩個人的試飛,那時候,他們已能在空中飛三十八分鍾了!
這四十年中,航空工程的大發展,航空工業的大發展,這是你們學工程的人都知道的,航空工業在最近三十年裏已成了世界最大工業的一種。
我第一次看見飛機是在一九一二年。我第一次坐飛機是在一九三〇年(三十年前)。我第一次飛過太平洋是在二十三年前(1937);第二次飛過大西洋是在十五年前(1945)。當我第一次飛渡太平洋的時候,從香港到舊金山總共費了七天!去年我第一次坐Jet機,從舊金山到紐約,五個半鍾點飛了三千英裏!下月初,我又得飛過太平洋,當天中午起飛,當天晚上就到美國西岸了!
五十七年前,Kitty Hawk沙灘上兩個腳踏車修理匠人自造的一個飛機居然在空中飛起了十二秒鍾,那十二秒鍾的飛行就給人類打開了一個新的時代,——打開了人類的航空時代。
這不夠叫我們深信“努力不會白費”的人生觀嗎?
古人說:“信心可以移山”(Faith moves mountains),又說:“功不唐捐”(唐是空的意思),又說:“隻要功夫深,生鐵磨成繡花針。”
青年的朋友,你們有這種信心沒有?
孫中山先生曾引一句外國成語:“社會主義有五十七種,不知哪一種是真的。”其實“自由主義”也可以有種種說法,人人都可以說他的說法是真的,今天我說的“自由主義”,當然隻是我的看法,請大家指教。
自由主義最淺顯的意思是強調的尊重自由,現在有些人否認自由的價值。同時又自稱是自由主義者。自由主義裏沒有自由,那就好像《長阪坡》裏沒有趙子龍,《空城計》裏沒有諸葛亮,總有點叫不順口罷!據我的拙見,自由主義就是人類曆史上那個提倡自由,崇拜自由,爭取自由,充實並推廣自由的大運動。
“自由”在中國古文裏的意思是:“由於自己”,就是不由於外力,是“自己作主”。在歐洲文字裏,“自由”含有“解放”之意,是從外力裁製之下解放出來,才能“自己作主”。在中國古代思想裏,“自由”就等於自然,“自然”是“自己如此”,“自由”是“由於自己”,都有不由於外力拘束的意思。陶淵明的詩:“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這裏“自然”二字可以說是完全同“自由”一樣。王安石的詩:“風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我終不嗔渠,此瓦不自由。”這就是說,這片瓦的行動是被風吹動的,不是由於自己的力量。中國古人太看重“自由”,“自然”的“自”字,所以往往看輕外麵的拘束力量,也許是故意看不起外麵的壓迫,故意回向自己內心去求安慰,求自由。
這種回向自己求內心的自由,有幾種方式,一種是隱遁的生活——逃避外力的壓迫,一種是夢想神仙的生活——行動自由,變化自由——正如莊子說,列子禦風而行,還是“有待”,“有待”還不是真自由,最高的生活是事人無待於外,道教的神仙,佛教的西天淨土,都含有由自己內心去尋求最高的自由的意義。我們現在講的“自由”,不是那種內心境界,我們現在說的“自由”,是不受外力拘束壓迫的權利。是在某一方麵的生活不受外力限製束縛的權利。
在宗教信仰方麵不受外力限製,就是宗教信仰自由。在思想方麵就是思想自由,在著作出版方麵,就是言論自由,出版自由。這些自由都不是天生的,不是上帝賜給我們的,是一些先進民族用長期的奮鬥努力爭出來的。
人類曆史上那個自由主義大運動實在是一大串解放的努力。宗教信仰自由隻是解除某個某個宗教威權的束縛,思想自由隻是解除某派某派正統思想威權的束縛。在這些方麵……在信仰與思想的方麵,東方曆史上也有很大膽的批評者與反抗者。從墨翟、楊朱,到桓譚、王充,從範縝、傅奕、韓愈,到李贄、顏元、李塨,都可以說是為信仰思想自由奮鬥的東方豪傑之士,很可以同他們的許多西方同誌齊名比美,我們中國曆史上雖然沒有抬出“爭自由”的大旗子來做宗教運動,思想運動,或政治運動,但中國思想史與社會政治史的每一個時代都可以說含有爭取某種解放的意義。
我們的思想史的第一個開山時代,就是春秋戰國時代——就有爭取思想自由的意義。
古代思想的第一位大師老子,就是一位大膽批評政府的人。他說:“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輕死。”“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老子同時的鄧析是批評政府而被殺的。另一位更偉大的人就是孔子,他也是一位偏向左的“中間派”,他對於當時的宗教與政治,都有大膽的批評,他的最大膽的思想是在教育方麵:“有教無類”。“類”是門類,是階級民族,“有教無類”是說:“有了教育,就沒有階級民族了。”
從老子孔子打開了自由思想的風氣,二千多年的中國思想史,宗教史,時時有爭自由的急先鋒,有時還有犧牲生命的殉道者。孟子的政治思想可以說是全世界的自由主義的最早一個倡導者。孟子提出的“大丈夫”是“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威武不能屈”。這是中國經典裏自由主義的理想人物。在二千多年曆史上,每到了宗教與思想走進了太黑暗的時代,總有大思想家起來奮鬥,批評,改革。
漢朝的儒教太黑暗了,就有桓譚、王充、張衡起來作大膽的批評。後來佛教勢力太大了,就有齊梁之間的範縝,唐朝初年的傅奕,唐朝後期的韓愈出來,大膽的批評佛教,攻擊那在當時氣焰熏天的佛教。大家都還記得韓愈攻擊佛教的結果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佛教衰落之後,在理學極盛時代,也曾有多少次批評正統思想或反抗正統思想的運動。王陽明的運動就是反抗朱子的正統思想的。李卓吾是為了反抗一切正宗而被拘捕下獄,他在監獄裏自殺的,他死在北京,葬在通州,這個七十六歲的殉道者的墳墓,至今存在,他的書經過多少次禁止,但至今還是很流行的。北方的顏李學派,也是反對正統的程朱思想的,當時,這個了不得的學派很受正統思想的壓迫,甚至於不能公開的傳授。這三百年的漢學運動,也是一種爭取宗教自由思想自由的運動。漢學是抬出漢朝的書做招牌,來掩護一個批評宋學的大運動。這就等於歐洲人抬出聖經來反對教會的權威。
但是東方自由主義運動始終沒有抓住政治自由的特殊重要性,所以始終沒有走上建設民主政治的路子。西方的自由主義絕大貢獻正在這一點,他們覺悟到隻有民主的政治方才能夠保障人民的基本自由,所以自由主義的政治意義是強調的擁護民主。一個國家的統治權必須放在多數人民手裏,近代民主政治製度是安格羅撒克遜民族的貢獻居多,代議製度是英國人的貢獻,成文而可以修改的憲法是英美人的創製,無記名投票是澳洲人的發明,這就是政治的自由主義應該包含的意義。我們古代也曾有“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民為邦本”,“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主思想。我們也曾在二千年前就廢除了封建製度,做到了大一統的國家,在這個大一統的帝國裏,我們也曾建立一種全世界最久的文官考試製度,使全國才智之士有參加政府的平等製度。但,我們始終沒有法可以解決君主專製的問題,始終沒有建立一個製度來限製君主的專製大權,世界隻有安格羅撒克遜民族在七百年中逐漸發展出好幾種民主政治的方式與製度,這些製度可以用在小國,也可以用在大國。(1)代議政治,起源很早,但史家指一二九五年為正式起始。(2)成文憲,最早的一二一五年的大憲章,近代的是美國憲法(1789)。(3)無記名投票(政府預備選舉票,票上印各黨候選人的姓名,選民秘密填記)是一八五六年South Arsthlia最早采用的。
自由主義在這兩百年的演進史上,還有一個特殊的,空前的政治意義,就是容忍反對黨,保障少數人的自由權利。向來政治鬥爭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被壓的人是沒有好日子過的,但近代西方的民主政治卻漸漸養成了一種容忍異己的度量與風氣。因為政權是多數人民授予的,在朝執政權的黨一旦失去了多數人民的支持,就成了在野黨了,所以執政權的人都得準備下台時坐冷板凳的生活,而個個少數黨都有逐漸變成多數黨的可能。甚至於極少數人的信仰與主張,“好像一粒芥子,在各種種子裏是頂小的,等到他生長起來,卻比各種菜蔬都大,竟成了小樹,空中的飛鳥可以來停在他的枝上。”(《新約馬太福音十四章》,聖地的芥菜可以高到十英尺。)人們能這樣想,就不能不存容忍別人的態度了,就不能不尊重少數人的基本自由了。
在近代民主國家裏,容忍反對黨,保障少數人的權利,久已成了當然的政治作風,這是近代自由主義裏最可愛慕而又最基本的一個方麵。我做駐美大使的時期,有一天我到費城去看我的一個史學老師白爾教授,他平生最注意人類爭自由的曆史,這時候他已八十歲了。他對我說:“我年紀越大,越覺得容忍比自由還更重要。”這句我至今不忘記。為什麽容忍比自由還更要緊呢?因為容忍就是自由的根源,沒有容忍,就沒有自由可說了。至少在現代,自由的保障全靠一種互相容忍的精神,無論是東風壓了西風,是西風壓了東風,都是不容忍,都是摧殘自由。多數人若不能容忍少數人的思想信仰,少數人當然不會有思想信仰的自由,反過來說,少數人也得容忍多數人的思想信仰,因為少數人要時常懷著“有朝一日權在手,殺盡異教方罷休”的心理,多數人也就不能不行“斬草除根”的算計了。
最後我要指出,現代的自由主義,還含有“和平改革”的意思。
和平改革有兩個意義,第一就是和平的轉移政權,第二就是用立法的方法,一步一步的做具體改革,一點一滴的求進步。容忍反對黨,尊重少數人權利,正是和平的政治社會改革的唯一基礎。反對黨的對立,第一是為政府樹立最嚴格的批評監督機關,第二是使人民可以有選擇的機會,使國家可以用法定的和平方式來轉移政權,嚴格的批評監督,和平的改換政權,都是現代民主國家做到和平革新的大路。近代最重大的政治變遷,莫過於英國工黨的執掌政權,英國工黨在五十多年前,隻能選擇出十幾個議員,三十年後,工黨兩次執政,但還站不長久,到了戰爭勝利之年(1945),工黨得到了絕對多數的選舉票,故這次工黨的政權,是鞏固的,在五年之內,誰都不能推翻他們,他們可以放手改革英國的工商業,可以放手改革英國的經濟製度,這樣重大的變化,——從資本主義的英國變到社會主義的英國,——不用流一滴血,不用武裝革命,隻靠一張無記名的選舉票,這種和平的革命基礎,隻是那容忍反對黨的雅量,隻是那保障少數人自由權利的政治製度,頂頂小的芥子不曾受摧殘,在五十年後居然變成大樹了。自由主義在曆史上有解除束縛的作用,故有時不能避免流血的革命,但自由主義的運動,在最近百年中最大成績,例如英國自從一八三二年以來的政治革新,直到今日的工黨政府,都是不流血的和平革新,所以在許多人的心目中自由主義竟成了“和平改革主義”的別名,有些人反對自由主義,說它是“不革命主義”,也正是如此。我們承認現代的自由主義正應該有“和平改革”的含義,因為在民主政治已上了軌道的國家裏,自由與容忍鋪下了和平改革的大路,自由主義者也就不覺得有暴力革命的必要了。
這最後一點,有許多沒有忍耐心的年青人也許聽了不滿意,他們要“徹底改革”,不要那一點一滴的立法,他們要暴力革命,不要和平演進。我要很誠懇的指出,近代一百六七十年的曆史,很清楚的指示我們,凡主張徹底改革的人,在政治上沒有一個不走上絕對專製的路,這是很自然的,隻有絕對的專製政權可以鏟除一切反對黨,消滅一切阻力,也隻有絕對的專製政治可以不擇手段,不惜代價,用最殘酷的方法做到他們認為根本改革的目的。他們不承認他們的見解會有錯誤,他們也不能承認反對的人會有值得考慮的理由,所以他們絕對不能容忍異己,也絕對不能容許自由的思想與言論。所以我很坦白地說,自由主義為了尊重自由與容忍,當然反對暴力革命,與暴力革命必然引起來的暴力專製政治。
總結起來,自由主義的第一個意義是自由,第二個意義是民主,第三個意義是容忍——容忍反對黨,第四個意義是和平的漸進的改革。
我離開學校卅一年來,從沒有在任何地方公開講演過什麽主義,也從不研究什麽主義,一向都是找現實急需解決的問題,去努力研究解決的方案。如當年所以竭力提倡白話文,便是一例。今天為什麽要講自由主義?實因有其時代的需要。這和還沒有獲得真正民主就侈談新民主主義的,迥然不同。所謂自由就是不受外力的無理約束,不做傀儡,一切動作、思想、信仰,都由於自己作主,也就是西洋人所指解放的意思。所謂自由主義,就是人類曆史上爭取自由、愛護自由、擴大自由、發展自由的大運動。因為人類生活上有很多束縛,所以不得不爭取解放。最初,僅限於宗教方麵的爭取,然後才進而達到生活、命運、政治思想等方麵。中國講自由,曆史很久,遠在二千五百年前的老子,就開辟了自由主義風氣之路。世界上也隻有希臘和中國,具有自由主義的思想最早。中國的民族英雄,不在馬上,也不在刀槍之下,而是一位教書匠孔子。因為他不僅是中國第一位平民教育家,並且是提倡自由主義的先鋒。他的有教無類一語就是啟發中國自由主義思想之路的確證。王充的《論衡》一出,也是世界上爭取自由最早的珍籍。中國在秦以前,自由思想很風行,秦統一六國以後,情勢大變,以致近二千五百年以來的宗教史,思想史,便完全在為愛護自由而爭,不知出現多少為自由而奮鬥的誌士。要想社會以及宗教的學術有進步,也的確非自由不可。一個自由主義者,是富貴不能**,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中國曆代自由最大的失敗,就是隻注意思想言論學術的自由,忽略了政治的自由。所謂政治自由,就是要實現真正的民主政治,否則一切基本自由都是空的。能實現才能取得保障。民主政治能有今日的成功,卻不能不歸功於安格魯撒克遜民族。自從他們先後發明了代議製,成文憲法,和無記名投票,一切自由才能漸獲保障。自由主義,貴在容忍,要承認別人有自由,更要承認有反對黨。民主政治最寶貴的就是政府能在製度上承認反對黨的存在。二次大戰中的邱吉爾,不能不說沒有豐功偉績,結果二千二百萬選民沒有繼續投他的票,邱氏並沒有動刀槍來亂打,這就是所謂民主政治的可貴。民主和民主政治,不是空喊的:中國曆史上早有自由主義的傳統遺風,就是缺乏爭取政治自由的熱力。今後我們應發揚這種可貴的遺風,來擴大爭取自由、愛護自由、發展自由的運動,促進民主政治的真正實現。
各位朋友,同鄉朋友:
今天我看見這麽多朋友來聽我說話,覺得非常感動。無論什麽人,見到這麽多人的歡迎,都一定會非常感動的。我應該向諸位抱歉,我本來應該早一個月來,因為有點小病,到今天才能來;並且很抱歉這次不能去台南、台東去看看五十年前我住過的地方,隻有希望等下次來時再去。今天因為黃先生、遊先生要我事先確定一個講題:《中國文化裏的自由傳統》。這個題目也可改作《中國文化傳統的自由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