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的聲音(全3冊)

近代的新村生活

字體:16+-

近代的新村運動,如十九世紀法國美國的理想農村,如現在日本日向的新村,照我的見解看起來,實在同山林隱逸的生活是根本相同的。那不同的地方,自然也有。山林隱逸是沒有組織的,新村是有組織的;這是一種不同。隱遁的生活是同世事完全隔絕的,故有“不知有漢,遑論魏晉”的理想;現在的新村的人能有賞玩Rodin同Cézanne的幸福,還能在村外著書出報:這又是一種不同。但是這兩種不同都是時代造成的,是偶然的,不是根本的區別。

從根本性質上看來,新村的運動都是對於現社會不滿意的表示。即如日向的新村,他們對於現在“少數人在多數人的不幸上,築起自己的幸福”的社會製度,表示不滿意,自然是公認的事實。周作人先生說日向新村裏有人把中國看作“最自然,最自在的國”。這是他們對於日本政製極不滿意的一種牢騷話,很可玩味的。武者小路實篤先生一班人雖然極不滿意於現社會,卻又不讚成用“暴力”的改革。他們都是“真心仰慕著平和”的人。他們於無可如何之中,想出這個新村的計劃來。周作人先生說:“新村的理想,要將曆來非暴力不能做到的事,用和平方法得來。”這個和平方法就是離開現社會,去做一種模範的生活。“隻要萬人真希望這種的世界,這世界便能實現。”這句話不但是獨善主義的精義,簡直全是淨土宗的口氣了!所以我把新村來比山林隱逸,不算冤枉他;就是把他來比求淨土天國的宗教運動,也不算玷辱他。不過他們的“淨土”是在日向,不在西天罷了。

我這篇文章要批評的“個人主義的新生活”,就是指這一種跳出現社會的新村生活。這種生活,我認為是“獨善的個人主義”的一種。“獨善”兩個字是從孟軻“窮則獨善其身”一句話上來的。有人說:新村的根本主張是要人人“盡了對於人類的義務,卻又完全發展自己個性”;如此看來,他們既承認“對於人類的義務”,如何還是獨善的個人主義呢。我說:這正是個人主義的證據。試看古今來主張個人主義的思想家,從希臘的“狗派”(Cynic)以至十八九世紀的個人主義,那一個不是一方麵崇拜個人,一方麵崇拜那廣漠的“人類”的?主張個人主義的人,隻是否認那些切近的倫誼,——或是家族,或是“社會”,或是國家,——但是因為要推翻這些比較狹小逼人的倫誼,不得不捧出那廣漠不逼人的“人類”。所以凡是個人主義的思想家,沒有一個不承認這個雙重關係的。